中國正行進在走向現代國家的道路上，在建設中國式現代化之時，我們既有幾千年傳統智慧又有數十年成功經驗供借鑒，這固然值得欣喜，但沒有道理輕視或忽視來自他方的智慧。汲取他者的智慧，并不影響我們對于自己的文化和自己的道路的信心。事實上，在近二百年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雖不能說“好東西都是從西方來的”，但從已率先發展的西方我們確實受惠良多，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而且，無論何時何地，謙虛謹慎的學習態度總是對的。

在《何以現代：來自西方的財政智慧》這本篇幅僅為十多萬字的輕閱讀著作中，筆者一共提煉了西方財政史上的十多個關鍵句，然后解析其中存在的財政政治問題，以便展示西方世界在走向現代國家的進程中凝結出來的財政智慧。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永遠是正確的學習態度。接下來，筆者把相關內容簡單概括一下，以供我們思考能從中吸取些什么。

《何以現代：來自西方的財政智慧》，劉守剛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23版

1.現代國家在財政上的首要特征是稅收國家而非財產國家。稅收國家意味著國家是由民眾的財產與收入養活的而不是依靠國家自己的財產，因此國家征稅必須贏得民眾的同意、接受民眾的審議監督，這樣的國家才能最大程度地體現權力的公共性。

2.稅收談判是西方走向現代國家的重要動力。征稅能增強國家的能力，但卻是對民眾私人財產的一種“侵犯”。征稅方與納稅人在代議機構中經談判達成雙方都贊成的征稅方式與支出目的，有利于國家與民眾之間形成共容的利益。

3.在國家制度成長過程中，相互的學習和及時的變革都是必要的。英國的財政革命是向荷蘭學習的結果，但也努力克服了對方稅負平等性不夠、代議機構代表性不足、中央層次財政集中度太低的弊病，并因此取得了更大的成就。

4.稅收國家的發展依賴于征稅正當性的論證。征稅方給出納稅人能夠接受的征收理由，對于達成納稅同意來說至關重要。來自社會契約理論的理由最契合現代的商業環境和個人的自主意識，因此它成為論證稅收國家正當性的主要理論。

5.征稅與稅收談判對于當今發展中國家實現制度現代化仍有積極意義。稅收推動代議制發展是來自西歐的經驗，今天的發展中國家仍可以從對國內貿易、勞動收入、流動資本征稅中獲得制度進步的動力與國家治理的紅利，而來自非稅收入特別是租金（自然資源與外援）的收入，就長期來說對現代國家構建不利。

6.國家具有生產性，但應警惕生產國家范圍的擴大。在微觀資源配置、宏觀經濟穩定、長期經濟發展等方面，國家可以發揮生產性作用，但應該相信市場機制的有效性、私人產權的重要性，警惕國家干預機制的可能失靈。

7.私人產權在現代國家具有正義性，是人的自由的一部分。為此私人生產應該是主要生產方式，它也是激勵經濟主體在從事經濟活動時承擔風險的主要機制。只是財產權的神圣性并不能得到理論的證明，經由立法機關的行動可以對私人財產權的范圍與收益進行一定的調節，以便為干預經濟、提供福利而征稅。

8.濟貧不是國家給民眾的恩惠，而是民眾應得的權利。貧窮是社會的果實而非窮人本性所致，國家在理念上具有善的本質，因此國家應該發展福利制度，拯救窮人的制度應該從單純的針對匱乏給予錢物補助，變為針對貧困根源而提供普遍性的福利保障。

9.依靠工薪稅等資金來源建立起來的福利制度，同樣可以是服務資本的工具。美國的經驗表明，福利國家建設并不違背自由而是對它的一種發展，從長期看福利保障不僅有助于窮人和勞動者，而且有助于資本長期的增值。

10.全民福利具有勞動解放的效果。全民福利制度讓勞動者的部分生活擺脫市場的控制，而交由政治來處置、由財政來保障，從而使勞動力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商品化的境地。以瑞典為代表的國家實行的全民福利制度是一種高稅收高福利的制度，它在運行時表現出較好的經濟增長、更低的赤字水平、高度的勞動參與等結果。

11.公債的出現，使得用錢包力量約束國家行為的傳統失效。財政立憲主義主張，應該在憲法中加入適當的財政條款，以便能恢復納稅人（通過代表）將稅收-支出聯系在一起進行預算決策的傳統，讓稅收犧牲能夠約束支出的欲望。

12.善用財政危機可以給國家制度變革帶來機會。西方歷史上的財政危機推動了它們在現代國家制度建設方面取得重要進展，目前在稅收國家、福利國家、預算國家等領域存在的各種財政危機，仍是推動現代國家進一步發展的動因。

以上是《何以現代》一書所凝聚的西方財政智慧，從這本以財政眼光考察西方走向現代歷程的著作，還能得到的一個重要啟示是：絕不該忽視理念的力量。經濟學在思考制度變革與歷史發展時，常常過分重視利益的導向作用，忽視理念對于當時當地行動者在思考制度弊病、選擇制度方案時的引導作用。

對此，馬克斯·韋伯強調說，“理念所創造出來的‘世界圖景’卻經常像扳道夫那樣，決定各種利益的互動所推動的人類行為在哪條軌道上前進”。從《何以現代》一書的內容可以看到，自由、民主、公正等理念以及順應時代的調整，是西方國家在財政上先后成長為稅收國家、生產國家、福利國家的重要原因。事實上，這些理念內容也是中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

戰國晚期的大思想家荀子教導我們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要走向現代國家，中國人就要善于向別人學習。正因如此，向已成為現代國家的西方學習財政智慧，是應有之義、當為之事。

（作者劉守剛為上海財經大學教授，經濟學博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財政政治學、中國財政史、西方財政思想史，代表著作有《何以現代：來自西方的財政智慧》《何以帝國：從財政視角再看中華史》《國家的財政面相》《打開現代：國家轉型的財政政治》《財政中國三千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