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是我干的。事發時別無選擇，只能這么做，但沒想到會死這么多人，現在覺得過分了。”京都動畫（京阿尼）縱火案被告青葉真司9月5日在京都地方法院接受公開審判，他被控謀殺、縱火等5項罪名。

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日本京都，2019年京都動畫縱火案的第一次庭審舉行。本文圖片除標注外均為 視覺中國 圖

4年前的2019年7月，青葉真司涉嫌在位于日本京都市伏見區的“京都動畫”潑灑汽油并縱火，造成36人死亡、32人受傷，大量珍貴手稿和劇本被燒毀。這是日本平成時代以來遇害人數最多的刑事案件。9月5日，京阿尼縱火案在京都地方法院進行首次開庭審判，預計明年1月25日做出判決。

當地時間2019年7月18日，日本京都市伏見區一動畫工作室發生火災。

庭審過程中，控辯雙方的最大爭議點在于青葉真司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青葉真司的律師在法庭提出“無罪辯護”，稱“被告因精神失常，不具有辨別善惡、為自己行為負責的能力”。檢方認為，被告具備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他單方面認為京都動畫竊取了自己小說的創意，這是基于“無理怨恨進行的報復”。與此同時，作案的更多幕后細節也在庭審中披露。

京阿尼縱火案之后，日本又發生了一系列無差別行兇事件，包括大阪北新地診所縱火案、東京電車刺殺案等。日本媒體發現，這些無差別行兇事件中，兇手大多為被社會孤立的男子。惡性公共安全事件頻發，焦點開始聚集到了社會邊緣群體。人們希望以京阿尼縱火案的審判為契機，督促日本政府了解并重視更深層問題。“解決這些社會問題是防止無差別殺害的最佳方法。”日本中央大學人文科學所研究員高橋聰美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

有無罪責的爭議點

9月5日上午，現年45歲的青葉真司戴著口罩坐在輪椅上被推入法庭。據京都地方法院庭審現場的報道，檢方認為，被告青葉真司應負全部罪責，并在開庭陳述中介紹了被告的犯罪過程始末。

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日本京都，地方法院外，人們排隊買票，希望參加京都動畫縱火案的第一次聽證會。

檢方稱，青葉真司30歲出頭時曾因偷盜被捕，在緩刑釋放后閱讀了京阿尼動畫《涼宮春日的憂郁》的原著小說而深受影響，開始創作科幻和校園類型的小說，立志成為一名小說家。然而，他對自己的寫作不滿，對生活感到悲觀。當“京阿尼大賞”公開征稿時，他遞交了兩部小說均落選，此后他又向一個小說網站投稿，作品在網站上發表，但無人問津。他開始出現一些妄想，單方面認為京阿尼竊取了其創作想法，由此產生了仇恨心理。

9月6日庭審第二天，檢方播放了一段3分鐘的音頻，是青葉真司在作案現場被捕時與警方的對話，警方問他“為什么這么做”，青葉真司大喊“小說被盜用了”，“你們知道這一切對嗎，因為你們一直在盜用。”

相關報道指出，青葉真司作案或許并非一時興起，在京阿尼縱火案發前一個月，他曾試圖在京都大宮站前實施無差別行兇，但最終放棄。根據事發后青葉真司與警方的談話內容來看，青葉真司認為其人生不順遂都怪京阿尼，工作室職員也要負連帶責任，于是去京阿尼工作室踩點后購買了作案工具，于2019年7月18日上午到現場潑汽油縱火，并高喊“去死”。

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日本京都，2019年京都動畫縱火案的第一次庭審舉行。

據悉，被告律師在法庭上表示，在事發前一年，青葉真司在電視上看到京阿尼的作品，認為自己的創意被其盜用，并且深感無法擺脫京阿尼的影響。此后，他注銷了手機賬號，福利機構安排的上門看護人員稱青葉對其不再理會，屋內堆積著便利店食物垃圾，在與鄰居對話中說過“我沒什么可失去的了”。“對于被告來說，這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是對造化弄人的反抗。”律師聲稱，被告作案時處于精神失常狀態，他是否應該被追究刑事責任能力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應該征求專家意見。

對于青葉真司是否具備刑事責任能力，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指出了兩種可能性。若青葉作案時處于“心神喪失”狀態，將意味著完全沒有能力判斷是非，他可能會被視為缺乏責任能力而被判無罪。如果他屬于“精神障礙”狀態，則意味著責任能力受限，量刑可能會減輕。

到目前為止，青葉真司已經接受了兩次精神鑒定。第一次是檢方在起訴前進行的，確定可以追究被告的刑事責任。第二次是在起訴后應辯方要求進行，結果尚未公布。關于精神鑒定的結果，精神科醫生會綜合考查給出一定的意見，但不會直接判斷當事人是否負有責任能力，而是判別當事人患有什么疾病，疾病對犯罪是否有影響，影響程度有多大。在此基礎上，檢方、辯護律師、法官、陪審員參考判斷。

有法律界人士分析認為，就京阿尼縱火案而言，犯罪是經過精心籌劃的，青葉準備了菜刀、錘子、便攜汽油罐，并在行兇時喊出“去死”，表明他具備一定程度的判斷能力。此案遇難人數達到36人，這不可避免地影響陪審員和法官的決定。社交網絡出現了不少呼吁判處死刑的聲音，青葉真司曾在審訊中也表示想到會被處死刑。但是，在日本法院的審判中，做出死刑判決并執行絕非易事。2008年在秋葉原無差別殺害7人的加藤智大，歷經14年才被執行死刑。

在京阿尼縱火案庭審期間，控辯雙方將就案情、刑事責任能力、量刑分別進行陳詞，將分三場進行。9月下旬，青葉真司將接受密集的訊問，12月控辯雙方將進行最后的辯論和結案成詞，在召開閉門聽證會后于明年1月宣判，整個過程將持續143天。

被社會拋棄的人？

盡管青葉真司有權利委托律師做無罪辯護，一些受害者家屬對于這樣的主張表示很憤怒，難以接受。一位在案件中遇難的動畫設計師的父親說，被告的成長環境和孤獨感可能是事件發生的背景，既然他在燒傷后經過治療活了下來，希望他能坦誠告訴我們事件的原委，避免這樣的悲劇再度發生。

當地時間2020年5月27日，日本京都，京都動畫縱火案嫌犯青葉真司被押送至警察局。

當時，青葉真司縱火后，他自己也被嚴重燒傷，被送往醫院后一度生命垂危，院方預測的死亡率為97.45%。負責救治的醫生團隊用了4個月時間竭盡全力對其進行治療，主治醫生認為，不應該讓兇手用死亡來逃避，要讓他悔過，對案件受害者以及家屬負責。

青葉真司 圖源：日本電視臺資料畫面截圖

9月7日，庭審進入第三天，法庭開始聚焦被告的出身和成長經歷。青葉真司出生于埼玉市，年幼時父母離婚，他跟隨父親受到虐待，生活困窘，高中畢業后打工掙錢，沒過幾年他的父親自殺身亡。

1995年到1998年的3年間，青葉作為非正式員工在埼玉縣政府文書科工作，負責在縣政府部門和派出機構之間配送文件。和青葉一起工作了3年的女上司對他的印象還不錯，“很認真，說話也很利落，感覺是個好青年。在職場和別的部門接觸比較多，但也沒惹過什么麻煩。”

1998年，由于經費削減，文件配送工作被外包，青葉真司失去了工作。據相關人員說，之后他在便利店等地工作。

此后青葉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還曾因偷竊女性內衣被判緩刑，他自述在工作中受到不公對待，厭倦社會生活，2012年又因搶劫便利店入獄。在3年多的服刑期內，他多次辱罵獄警、鬧事，被診斷患有精神疾病，卻一直在構思創作小說，出獄后的目標是成為作家，然而作品未能獲得大眾認可。出獄后，他靠領取福利金生活，但經常因大聲播放音樂等怪異行為給鄰居帶來困擾。

“我們必須認識到，社會拋棄了那些在惡劣環境下成長的人，才會發生如此可怕的事件。”日本演員、小說家高知東生在社交平臺寫道。此言引發了網絡上的熱議，有網友反駁稱“歸根結底是兇手本人惡劣”。近年來，日本發生的多起惡性公共安全事件的嫌疑人都屬于社會邊緣群體。2021年12月造成24人死亡的大阪北新地診所縱火案，兇手谷本盛雄離婚后失業貧困，有過前科。有日本社會學專家指出，被社會孤立是無差別行兇的間接原因。

當地時間2023年7月18日，日本京都，京都動畫公司縱火案發生4周年之際，在工作室舊址的空地上，人們搭建起了追悼帳篷。

應對社會孤獨孤立問題

日本法務省對2000年至2010年該國無差別傷人案進行調查發現，犯罪動機是“對現狀不滿”的案件占總數的一半，其中近50%的犯罪分子在作案前或后企圖自殺，典型特征是失業、低收入、沒有朋友等。

日本中央大學人文科學所研究員高橋聰美對澎湃新聞指出，就青葉真司的經歷而言，生活在單親家庭、幼年曾受父親虐待、經歷巨大家庭變故，在此成長環境下的人群容易對自身現狀不滿，自殺風險相對較高。由于生活貧困，如果在社交和工作方面不順或受不公對待，一個自認為“失敗者”的人會產生報復“勝者”和不公平社會的心態。但是，這不意味著符合孤立、貧困和有自殺風險等特征的人群就會無故濫殺，這種可能性不大，但解決這些社會問題是防止無差別殺害的最佳方法。

由于日本人口老齡化加劇，對于孤獨、孤立的脆弱群體，更多關注聚焦于單身老年人，孤獨死也一度引發巨大的輿論關注。高橋聰美認為，對于年輕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孤獨、孤立問題，日本政府投入的關注還不夠，政策方面存在不足。新冠疫情造成社會疏離、經濟不景氣，非正式雇傭人群大量失業，這不僅造成個人生活困難，也會使整個家庭陷入困境，政府需要在育兒支援、失業津貼、心理問題咨詢體制等方面采取更有效的措施。

日本內閣府今年5月實施全民調查顯示，該國約40%的國民感到孤獨，而且感到孤獨和被孤立人群出現了年輕化的趨勢。2021年，日本內閣設立了孤獨、孤立對策擔當大臣；今年5月，日本參議院通過“孤獨、孤立對策推進法”，將于明年4月實施。其中寫明，孤獨、孤立是全社會面臨的問題，目標是幫助人們擺脫孤獨和孤立，促使他們融入社會生活。日本內閣府還為此設立了對策本部，由首相岸田文雄擔任部長。

日本內閣孤獨、孤立對策擔當室設立了三大重點，包括社會實態調查、活用社交媒體、與相關非營利組織合作。中央政府設立了“你不是一個人”網站，與通訊商合作利用手機端發布信息，呼吁有需要的人們通過網站或電話進行免費咨詢。地方政府也開設了專門的咨詢網站和社交平臺群組，供當地市民交流有關孤獨引發的身體健康、社交、心理問題等。此外，政府通過財政撥款支持致力于應對孤獨和孤立問題的非營利組織以及自殺預防組織，這些針對性組織利用這些資金建立公營公寓、兒童食堂等貧困人口支援設施。

當然，僅依靠支援政策難以解決孤獨、孤立問題。日本非營利組織“自立生活支持中心”發文稱，日本社會很多人為了避免“給他人添麻煩”而產生孤獨感，被孤立的人往往難以與他人進行社會接觸和交流，他們在討論自己的孤獨和孤立問題時會遇到很多障礙。通過挖掘和公布京阿尼縱火案等此類行兇事件的背后因素，讓更多人意識到這是普遍存在的問題，來消除社會上的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