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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祥和伍佰的兩夜:在純白的起點,把自己種回來
生祥樂隊來上海的前一夜有伍佰&China Blue。林生祥比伍佰瘦很多,兩位寶島健男兒,一片土地上開出的兩朵花,都帶來鄉愁的雨云和人生的希望。情義、奮斗和長相思是伍佰,土地里長出來的人的喜怒哀樂是林生祥。讓你哭還是讓你笑,取決于你怎樣看待人生,聽歌時想起的是晴天,還是軟軟的雨天。

生祥樂隊演唱會海報
或是像9月3日林生祥的那一晚,暴雨從下午開始傾盆,整個上海被黑色的雨云籠罩。還不到路燈亮起的下午,路上白茫茫一片。萬代南夢宮的門口,水花濺起只只白色小喇叭。宮里反復放那支用口哨吹的憂傷曲子(《面會菜》)。吸飽雨水的旋律,等一下將在全場的合吹(唱)中把水汽送還給大家。
像一個朋友說的,我也以為自己沒有鄉愁。但我能想象出,騎著風神125回到縣道184,路燈不亮,鄰舍沉入夢鄉,知道少年伙伴們都已歸鄉的心情。在外面蹉跎掉時間,沒有混出名堂的人紛紛返來家鄉。縣道把他們吸走,又吐回來。

生祥樂隊演出現場 攝影 Jerry Hu
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大時代下所有人都懂。我們當然也可以,由生祥歌里具體的離鄉打拼-頹喪返家的經歷,擴展到形而上的人生感悟。林生祥和創作搭檔鐘永豐,加上一班好樂手,寫出堅硬的人生現實。背景無需多言,他們有詩意充沛的空間。
疾駛在幽暗路上,忽然間天地開闊。重要的事就在那里,房間里的大象。旁邊的角落,別有一番天地。公路旁、菜園里、餐桌上、莊頭間,有人活著,吃飯睡覺做工。樹木生長,鳥獸奔走,不以離土之人和傾頹的房屋為意。

生祥樂隊演出現場 攝影 Jerry Hu
從交工樂隊、生祥與瓦窯坑到生祥樂隊,從氣概很大的長歌,到語言皺縮,噩夢不醒的短歌,他們講了多少的故事呀。
生祥算了算,五年沒有來上海了。這次的巡演,是這片土地上無數次久別重逢里的一次。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歌單很溫柔。
從《我莊》開始。2013年的《我莊》,生機勃勃但是希望渺茫的村莊百態。《我莊》是專輯的第一首歌,先圈出地界。他們的莊,小小一塊土地,也接天踩地,東南西北各有精彩。年復一年,晝夜松緊交替。以為這樣過了很久,實際在人類、島嶼、莊頭的歷史上,不過是一寸光陰。而且很快,變化就要發生。
《命運像顛狗》,去年樂隊新作《江湖卡夫卡》里的第一首歌。這張專輯講人到中年的困頓和破敗。在腰部時段,人進退失據,歷經跌宕,舉步維艱。黑地里殺出一只窮追不舍的地獄黑狗。鐘永豐的詞里面,用來表述這種狀態的形容有一堆:被命運顛狗追咬的倒霉蛋、身體臃腫卻變不出蟬的胖蟲子、推石頭的西西弗斯、機車里卡住的螺絲、每聽到科恩的歌就會發愣的江湖客……林生祥和早川徹的曲,活潑、機敏、輕盈、律動,用絕對不會被忽視的閃光燈,拍下這組苦楚的中年人生快照。

生祥樂隊演出現場 攝影 Jerry Hu
“接下來的三首歌,都和父母有關。”《在夜之前》,靜靜:夜、酒、煙,撲哧冒出一陣煙,跳回到孤單童年。越老越沉默的父親,林生祥的父親,在人生最后幾年走進失智的迷魂陣。在臺上碎碎念的兒子,說自己像父親,也是沉默寡言之人,帶來喜劇的效果。
他說美濃的豬腳和粉腸很美味,歡迎大家去品嘗。打烏子像變形蟲,有眼花繚亂的一車名字。隆重的面帕粄,為人生大事蓋上美味的章,以資鼓勵。局勢好歹,走南闖北,繁華起落,得意落魄,什么讓人生值得過?食物和歌聲,讓人生值得過。
歌廳里,時代曲,嗩吶響起。我們是進化中的一粒塵埃,祖先的延續,父母的寶貝,小孩的守護者。我們不是孤身一人,我們的身體包羅萬象,基因里有相當一部分是病毒呢。這樣想,就不會那么孤獨。和父母說同一種語言,唱他們能懂的歌,是萬物變動不居里的一刻寧靜。
“你們有多少人看過《大佛普拉斯》?”盜版電影和盜版歌曲的無奈話題,在林生祥的聊天里進進出出。沒有在大陸上映的電影,黑色幽默與黑色現實的并蒂花,還是抵達了很多人。欠導演的票錢,就不知何時能還了。

生祥樂隊演出現場 攝影 Jerry Hu
王昭華寫詞,林生祥作曲的主題曲《有無》,是電影里游蕩的一只孤魂野鬼。它游出銀幕,親吻我們。看多了打著現實主義的幌子販賣焦慮的電影,我們擁抱這縷孤魂——無運無背景無翻身,幸而有情義有知己有人超度。戲里戲外,大家都是多少相信宿命的無神論者,不一定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必要時,卻會抱著實用主義的態度向神明求助。得不到幫助時,我們大度地不責怪神明,只怨自己歹命。
唱這首哀歌之前,林生祥的心情好好,嘮嘮叨叨講了很多話。“現在要收一收”,但或許不必收。充滿宿命悲哀的《有無》,并不真像佛教的人生如夢幻泡影那么殘酷。
“人生無定著/世事歹按算”,無chance無back的屁民有什么?有天有地有星空日月兄弟情義。
也許有一天頓悟,也許至死不會明白,這一切“如夢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橫死的肚財在人世間留下一個尸體的粉筆輪廓之后,去了哪里呢?“無空思夢想/無代志”抹掉所有的“有”,但歌還未結束。
“煙頭煙屎/有啊無/煙味粉味/有啊無”,無煙頭,至少有煙尾。有煙味,自然想起女人的脂粉氣和肉體香。但凡未死的,還要回到臭烘烘的俗世,不就是這里么。

伍佰演唱會海報
隔壁夜晚的伍佰,也有這樣一首歌。《世界第一等》,大江大河大的感情,也安慰你說命順命歹皆一生,莫負有情有義好兄弟。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歌聽得心里發酸。好漢剖腹來參見,別說在現代社會立不住腳,江湖風波先就未必經受得住。
這樣兩首歌,加不加入虛無的色彩,音樂是脆弱還是雄健,滋味都是一樣。因為我們是生活在今天的我們,是不信也不懂,自嘲又萎靡的我們。聽伍佰唱《世界第一等》想哭,生祥唱憂傷的《有無》,聽了會微笑。

伍佰演出現場 攝影 本文作者
和植物、女人、養育與守護有關的兩首歌,是《南方》和《秀貞介菜園》。人生空空如也。去鄉打拼的林生祥和鐘永豐他們回到美濃,綠浪滾滾翻云覆雨的南方。女人想起南方,那里奔雷落雨,天地開闊。天際線上逼人的連綿群山,款款退為淡影。土地受到暴雨的打擊,蒸騰出層次分明的氣味。椰子樹,大武山,臺風,都是活的現實。
蔬菜的名字和人的名字,擠在78歲林秀貞的菜園。名字的背后是出處,出處是家園。感謝社區農園兼容并包,給慰藉精神的閑話與果腹的時蔬一個落腳的地方。
9月4日晚,臺風登陸臺灣,經過縣道184。次日,生祥他們要歸家。

伍佰演出現場 攝影 本文作者
回家之前,他們把《菊花夜行軍》帶來這里。月下歌聲似呼喊,樂聲拖長影。植物知道計算夜晚光暗的長度,決定何時開花。人也懂得讓日光燈打斷黑夜,騙植物趕快開花。但人無法預知時運,探知自己的命運。種煙養豬全潦倒,流行千年的菊花,也落伍啦。在這里,也好久不見有人精心栽培古典菊花。可是在那個夜晚,摩托車不管憂愁的歌喉,急鼓鏘鏘,菊花生腳,在夢幻的醉語中,列隊邁步走向市場。嗩吶和廣播在空夜回蕩,另一種現實搬來這個空間,菊花的幽靈從人群里升起。12,1234,1234567,一共七束菊花,漂浮在空中要送給這支樂隊。
也送給悲哀又努力的人們,眼看著豬熱死,作物爛掉,也要重整精神,電風扇對著臉吹。在純白的起點,把自己種回來。心里覺得,今天比昨天還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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