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性別意識看歷史，這是屬于“她”的“her-story”

2023-09-05 14:43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一百年前，1923年12月26日，北京高等女子師范學(xué)校里進行著一場演講。

演講者正是魯迅。

在演講開頭，他提出了一個問題：“娜拉走后怎樣？”

娜拉，易卜生劇作《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

▲《玩偶之家》 1973

在這部著名的社會問題劇里，最重要的話題是女性的覺悟：娜拉意識到在這個看似幸福的家庭中，自己不過是丈夫的傀儡，孩子們則是更小的傀儡。于是曾經(jīng)的“小鳥兒”選擇出走，用狠狠的關(guān)門聲，給了丈夫一記清脆響亮的回答。

易卜生的故事說完了，籠中鳥振翅而飛。

喚起理想與斗志，走上通往未來的金光大道，看起來，這正是五四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應(yīng)有的模樣。

但魯迅要繼續(xù)追問——娜拉走后怎樣？

“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因為如果是一匹小鳥，則籠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么東西之類；倘使已經(jīng)關(guān)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jīng)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否則，就得問：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那可是無論寬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最要緊的。”

魯迅的這一問，也成為新文化運動時期關(guān)于女子解放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問題。

而魯迅發(fā)表這次演講的地方——北京高等女子師范——正是他日后的伴侶許廣平當時就讀的學(xué)校。

▲ 魯迅、許廣平一家三口

志愿投身社會運動、獻身教育的許廣平，大約不會錯過這一次的講演。

重寫新文化時期婚戀故事的孔慧怡博士，在《五四婚姻》一書中，對此便提出了“一個十分浪漫的假設(shè)”：

娜拉離家出走之后，碰到一位思想前進的文壇斗士；他不但為正義抗爭，也推動女子權(quán)益，是新文學(xué)與新文化的精神導(dǎo)師，千百萬青年人的偶像。

娜拉有幸，和這個人相知相戀，排除俗世的障礙，兩人終于生活在一起了。接下來娜拉過的又是什么樣的日子呢？

我們不必憑空想象，因為有實例可供仔細參考：

她既是妻子、母親，又是秘書、保姆……每日有大量的家務(wù)活，一日三餐，里里外外，夏天預(yù)備著冬天的，冬天做著夏天的；客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她一邊談著一邊手里織著毛衣……一有客來，得臨時上街買菜，下廚燒炒；丈夫臨時要寄一封信，她就換上皮鞋，跑到郵局去……

——張小紅《十年攜手共艱危》

假如出走后的娜拉運氣真的那么好，和心意相通的正義斗士共同生活，那么上面的描寫就是她下半生的日程了。

對當年坐在學(xué)生群中聽演講的許廣平來說，上述的生活方式和她本人想象中的未來簡直是兩個世界——她的志愿是獻身教育，投身社會運動，而不是埋頭做個賢妻內(nèi)助。但人生往往出人意表；許廣平始料不及的是，接下來的一年多，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會掀起龐大的學(xué)潮，她會成為學(xué)潮的核心人物，而學(xué)潮的巨浪又會把她和魯迅卷在一起，改寫她的一生。

許廣平與魯迅的交往從通信開始，《兩地書》記載著他們的書信往還。

熱烈灑脫的許廣平在這段關(guān)系的初期更為主動，她在魯迅主編的刊物上公開發(fā)表《同行者》和《風子是我的愛》，聲明要“一心一意的向著愛的方向奔馳”，直面二人之間的種種差異：

“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同類也罷，異類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于我們不相干。”

如此氣概過人的女性，走進新式的婚姻關(guān)系之后，卻仍不得不面對種種現(xiàn)實問題：

許廣平和魯迅同居以前有自己的事業(yè)，她到了上海后，也曾積極找尋工作，讀者千萬別以為她一心一意要做個“小女人”。她清楚說過：“也曾希望有個工作，獨立地為社會服務(wù)……”可是魯迅卻不愿意許廣平離開自己的身邊。他說如果她投入工作，自己“又要恢復(fù)到以前一個人干的生活去了”；又認為她即使全職工作，所得的薪水也有限。他們在上海的生計全靠魯迅的稿費收入，因此盡量讓魯迅把精力投入工作，也是很實在的考慮。客觀環(huán)境如此，加上公開同居初年的生活的確過得甜蜜，讓許廣平終于放棄求職的可能性，在家務(wù)以外挑起魯迅秘書和助理的職責。到他們的兒子海嬰出生后，許廣平想回復(fù)職業(yè)婦女的身份就更困難了。

一個站在婦女運動前線的年輕女子，經(jīng)過自由戀愛和個人選擇而建立的婚姻關(guān)系，竟然令她失去原來的獨立地位，這實在很諷刺；許廣平對這一點深有體會。她曾精簡地概括她年輕時的志愿如何被婚姻生活磨掉：

［為了］尋求活的學(xué)問，向社會戰(zhàn)斗的學(xué)問，去請教魯迅先生，然而后來卻消磨在家庭和小孩的繁瑣上。一個女人，如果這兩方面沒有合理的解決，沒法放開腳走一步的。這苦惱的情形，不是男人所能了解。

以魯迅為中心書寫故事的人，往往將許廣平形容成“賢內(nèi)助”一類的角色，卻很難看到許廣平照顧家庭、放棄職業(yè)生涯的這層退讓，忽視了二人關(guān)系中根深蒂固的不平等。

▲ 魯迅、許廣平

一直以來，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tǒng)傳記中，“她”往往是某人的妻子、母親或女兒，是男性故事的附屬。

她可以是“賢妻良母”，是“摩登太太”，是風花雪月故事場里有才情的“名女人”，是作為美好點綴的“花邊”或“花瓶”，或是舊社會留給男性的一種負累。可她本身獨立的個性與情志，卻漸漸模糊不清。

只有帶著性別的意識去看歷史，我們才有機會在層巒疊嶂中分辨出“她”要向何處去，才能看清大變動時代里，屬于女性自己的志向與妥協(xié)、向往和抉擇。

“五四”與新文化運動，是近代中國歷史上的關(guān)鍵時刻。社會處在波動與變革中，思想、文化理念面臨更新，人們的價值觀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女性運動也走到了重要節(jié)點。年輕一代提出了“新女性”的觀念，倡導(dǎo)“婚戀自主”與“人格獨立”，無形中改寫了“新女性”“舊女性”兩代中國女性的人生。

孔慧怡博士的《五四婚姻》，正是以“她”而非“他”為主角，重述新文化時期知名的三宗離婚與八段婚姻，尋找歷史中失落的女性聲音，講述兩代女性切身的感受、貼身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