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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蓬政變:國內國外“冰火兩重天”
8月26日,中非國家加蓬舉行七年來的首次大選。8月30日凌晨,加蓬選舉中心公布的投票結果顯示,已經擔任14年總統的阿里·邦戈將繼續連任。不料這一結果不僅不為反對黨候選人所接受,曾經長期忠于邦戈的加蓬軍方更是在選舉結果剛一公布,便迅速發動政變、軟禁邦戈、解散國家機關、接管國家政權。

加蓬總統阿里·邦戈 視覺中國 圖
一夜之間,加蓬成為2020年以來中西非地區第八個發生軍事政變的國家。對此,國際社會的擔憂、譴責與加蓬國內民眾的奔走慶賀形成了鮮明對比。56年來,這個前法國殖民地似乎第一次告別了“邦戈時代”,但圍繞此次罕見變局的內外因素,或許仍將是繼續籠罩這個國家的陰影。
“事不過三”:大選屢現爭議,最終釀成政變
此次加蓬軍方奪取政權速度之快、事發之突然,即便在習慣了政變的非洲地區,也足夠令外界吃驚:8月30日凌晨3點30分,就在多數人尚在睡夢中時,先是加蓬選舉中心宣布現任總統邦戈在8月26日舉行的總統選舉中以64.27%的得票率連任,旋即十余名軍方人士在加蓬24電視臺發表晨間講話,宣布選舉結果無效、解散國家機關、關閉該國邊境,由其組建的“機構過渡和恢復委員會”接管國家政權。
在軍方高層的指揮下,加蓬士兵控制了政府機關大樓、通信頻道、首都利伯維爾的戰略重地,將邦戈本人軟禁在官邸,并以叛國、挪用公款、貪腐、偽造總統簽名、走私毒品等罪名逮捕了其長子(也是其重要顧問)努爾丁·邦戈和六名親信。當日下午,“機構過渡和恢復委員會”發言人芒富比在國家電視臺宣布,加蓬共和國衛隊指揮官布里斯·奧利吉·恩圭馬為該委員會主席及過渡領導人。
與此同時,深陷囹圄的邦戈也在8月30日通過總統辦公室向法新社發布了一個50秒的求助短視頻,用英語(而非該國官方語言法語)介紹了自己的處境,表示“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呼吁各界對此“發聲”。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帶頭發動政變的過渡領導人奧利吉準將常年擔任前總統奧馬爾·邦戈(即邦戈的父親)的侍從官,2020年起出任共和國衛隊指揮官。他不僅是兩任“父子總統”的“頭號保鏢”,還是邦戈的表親。奧利吉曾經通過安全部隊改革,加強總統的安保力量,客觀上幫助過邦戈掌權,甚至還曾經親自寫歌對總統表忠心。如果連邦戈關系最親近的人、最貼身的軍隊都起來推翻他,其原因只能是全國上下已然“概莫能忍”。
事實上,結合政變當日軍方的電視講話,以及奧利吉本人接受法國《世界報》采訪的答復,外界基本可以窺見此次加蓬政變的動因和基本背景。顯然,圍繞本次大選的爭議,無疑是導致邦戈政府突遭顛覆的直接誘因。作為前總統老邦戈的“接班人”,邦戈參加了三次總統大選,即2009年(其父去世當年)、2016年和今年的選舉,盡管三次勝選,但都不乏爭議與抗議的聲音。
在老邦戈于西班牙病逝兩個月后,邦戈便參加了2009年8月的大選,并宣布以42%的得票率勝選,然而這一結果并未得到反對派的承認,該國第二大城市讓蒂爾港甚至爆發了抗議和騷亂,迫使憲法法院重新計票后,方才再度確認他以41.79%的得票率當選,“邦戈時代”得以延續。
而2016年大選更是充滿戲劇化元素:主要反對派候選人讓·平提前宣布勝選,卻遭到加蓬政府的抨擊和威脅,計票結果也延遲一天公布——邦戈以49.8%的得票率險勝對手(48.2%)。這遭到了反對派的強烈質疑,尤其是邦戈在其老家上奧果韋省得票率高達95.5%,而該省選民的官方投票率甚至達到夸張的99.9%,更被反對民眾視為選舉舞弊和計票作假的證據。從利伯維爾開始,反對選舉結果的抗議浪潮愈演愈烈,抗議者甚至沖擊選舉中心、火燒議會大樓,最終以警方全力出動、至少五人死亡、上千人被捕方才平息。
正是由于前兩次選舉公信力明顯不足,才使得今年選舉格外引人注目。去年12月,在聯合國呼吁下,加蓬50個反對黨和公民社會領袖齊聚一堂,施壓政府改革選舉制度,最終令政府讓步,將總統任期由七年縮減為五年,于是新一屆總統大選于今年8月如期舉行。
然而此次選舉自投票日起爭議不減反增:投票結束后,政府宣布實施宵禁、切斷互聯網,還停播了法國國際臺France24、法國國際廣播電臺、TV5等法國媒體頻道,理由是“防止暴力蔓延”;投票結果尚未出爐,主要反對派聯盟候選人、曾在2009年挑戰邦戈的阿爾伯特·奧薩便譴責邦戈陣營操縱著“騙局”,指出很多投票站印制的選票上根本沒有自己的名字,其它反對黨和獨立觀察員也無一例外地質疑本次選舉的合法與合規性。
加上過去20年兩位邦戈總統主導對憲法和選舉法的修改,已經取消了總統任期限制,還令反對黨在選舉中更加碎片化、無法聯合起來與執政的加蓬民主黨競爭,并進一步加強了該黨在議會的主導地位,如今邦戈仍一而再再而三地通過“疑點重重”的選舉延續總統生涯,自然無法服眾。
在此情況下,邦戈又具備了非洲其它國家“被政變”領導人的幾乎所有標簽與特質——腐敗、治理不善,就連軍方甚至總統衛隊也看不下去了。繼2019年政變未遂后,加蓬軍方再度發動政變。不同于以往該地區多由中下層軍官起事的傳統,此次政變由掌握實權的軍方高層發起,可見“事不過三”之后,邦戈失去的已不只是民心。
國際譴責、國內慶賀:加蓬徹底告別“邦戈時代”?
8月30日的政壇突變,令加蓬成為過去三年來非洲中西部地區第八個發生政變的國家。然而與其它國家不同的是,此次加蓬政變在其國內和國際社會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反應。包括聯合國、歐盟、非洲聯盟在內的重要國際組織和主要國家都對軍事政變表達了強烈反對和譴責,非盟更是在政變第二天暫停了加蓬的成員國資格。顯然,正如對其它政變國家那樣,“破壞憲政秩序”、“顛覆(民選)文官政府”是外界譴責加蓬政變的共同原因。
不過有點諷刺的是,加蓬國內的反應與之形成了鮮明對比:軍方自不必說,網絡上傳出的照片和視頻都顯示士兵們唱歌跳舞、大肆慶祝,甚至將奧利吉本人高高舉起,歡呼“下一個強人”來臨;在利伯維爾、讓蒂爾港等地,當地居民走向街頭,激動地載歌載舞,高舉國旗、歡呼“解放”,不乏與士兵同框歡慶的場景;向來以反邦戈、反威權而著稱的反對黨也歡欣鼓舞,奧薩所在的反對黨聯盟“2023更替”(Alternance 2023)發言人更是感謝軍方以不流血的方式奮起反抗“選舉式政變”。
國外齊聲譴責、加蓬舉國歡慶,構成了加蓬政變伊始的奇特景象。盡管邦戈被西方國家視為可靠的軍事盟友,加蓬政變遭致整個國際社會的壓力,但從加蓬國內不同階層、政黨、勢力的相似反應來看,該國似乎下定決心要告別長達56年的“邦戈時代”,盡管未來前景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且徹底擺脫邦戈父子留下的“遺產”也并不容易。
作為獨立國家,加蓬的歷史幾乎可以等同于“邦戈家族統治史”。該國在1960年8月宣告獨立,七年后時任副總統老邦戈便接替病逝的首任總統萊昂·姆巴,開始了他對加蓬長達42年的領導,直至2009年去世后,又由其子邦戈擔任總統至今達14年。在此期間,加蓬于1990年由一黨制正式改行多黨制,但邦戈領導的加蓬民主黨始終保持對政權的控制。
在邦戈家族統治時期,盡管加蓬憑借豐富的自然資源(尤其是石油),享受了相當程度的經濟紅利,且至今仍是非洲人均GDP最高的國家之一,但在這樣的統計數據背后,貧富差距日益擴大,多數人不是石油紅利的獲益者,但要隨時與整個國家共同承受油價下跌帶來的損失(該國60%的收入依賴石油)。
在這個石油輸出國組織成員國,三分之一的民眾生活在貧困線(每天收入5.5美元,不到40元人民幣)以下,2020年15至24歲年輕人失業率高達40%。常住法國的加蓬政治分析人士梅斯·穆伊西指出,目前首都利伯維爾甚至缺乏正常的用水供應,可見邦戈時期該國基礎設施建設的糟糕程度。
與之相伴的,則是邦戈時代彌漫加蓬的腐敗與裙帶關系。用卡塔爾半島電視臺的話說,該國腐敗就如同瘟疫一樣蔓延。在非政府組織“透明國際”的2022年清廉指數排名中,加蓬在180個國家中排在第124位。除了邦戈家族及其親信被曝光的海外資產(包括去年7月法國司法機構以“挪用公款”和“利用公共資金洗錢”調查邦戈的五位兄弟),腐敗之風甚至彌漫到社會各個角落,就連基層的就業招聘與司法機構都“吃拿卡要”。
邦戈家族及其親信支配著國家的政治和經濟資源,卻沒有讓普通民眾享受到應有的福利,在他本人從健康狀況到執政能力都難以取信于民時,卻依舊想著繼續把持權位。2018年,邦戈在出訪沙特阿拉伯期間突發中風,導致自己長達10個月無法正常履職,直至2019年8月才重回公眾視野。身體健康狀況存疑卻依舊不愿“放手”,這直接引發了2019年軍方的未遂政變,后者自此不再信任邦戈。至于之后的新冠疫情和俄烏沖突,不過是導致其公信力進一步惡化的外部環境因素。
邦戈走了,邦戈留下的貧窮與兩極分化、腐敗、裙帶關系能否得到改變,這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加以檢驗。從短期來看,“后邦戈時代”加蓬的政治走向,是更加值得關注的迫切問題。
目前加蓬恢復了通信和網絡服務,但宵禁仍在繼續。過渡領導人奧利吉在9月1日晚間的電視講話中表示國家政權將會變得更加民主,目前軍方接管只是“暫時性的”。他一方面承諾會盡快回歸民選憲政秩序,另一方面又說這不意味著“為了選舉而舉行選舉”,并要避免重復“原有錯誤”、讓同一個人上臺掌權。
與此同時,反對黨與軍方的分歧也開始顯露。政變之初,反對黨在感謝軍方推翻邦戈統治的同時,便呼吁軍方盡快完成大選的正確計票、承認奧薩勝選,并邀請軍方參與會談、重建政治框架。但用他們的話說,至今仍未看到軍方有移交政權、“還權與民”的跡象。隨著時間推移,軍方等待合適時機的計劃與反對黨要求盡快回歸憲政的愿望成為主要矛盾,該國難免不會出現新的政治沖突。而國際社會對于軍人統治向來的反感與壓力,也會成為另一個不可忽視的持續影響因素。
趕走邦戈看似不易,再造政治秩序恐怕更難。經歷半個多世紀未有的大變局后,加蓬何去何從,對軍方、各政黨與民眾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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