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勒的名單》

奧斯維辛是“惡”的代名詞。作為二戰(zhàn)時期納粹對猶太人的“最終解決”之地，奧斯維辛展示出的恐怖、殘忍超乎常人想象：從近距離槍殺到毒氣室、將孩子的頭撞向火車車皮、玩弄焚燒后的尸體、用X射線和注射藥物對女性做絕育實驗……

這是一片法外之地，借用阿甘本的概念，是永久處在“例外狀態(tài)”的空間，被置于正常法律秩序之外，理性、良知、常識失去效力。在這里，囚犯變成“牲人”，而看守則變成“獸人”。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作惡的黨衛(wèi)隊成員，并非本身就是十惡不赦的無恥混蛋。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可能是慈愛的父親、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在銀行工作的普通職員，只是到了集中營這種特殊的非人化境地之中，他們才顯示出魔鬼般的面貌。

英國歷史學家和紀錄片導演勞倫斯·里斯在《奧斯維辛：一部歷史》一書中，指出奧斯維辛并不能簡單歸咎為極個別人性泯滅的獨裁者的指令，它映射出的是無數(shù)心智正常者的心靈黑暗之地，是無數(shù)下層納粹分子、普通人推波助瀾實現(xiàn)的“累積式激進”。學者徐賁在為《奧斯維辛》撰寫的導語中也提到，“極權(quán)誘發(fā)、利用和加強人性中陰暗和殘酷，而人性中的陰暗和殘酷又在這樣一種統(tǒng)治秩序中極度放大了極權(quán)的制度之惡?！?/p>

這本書基于里斯指導的BBC紀錄片，其中有很多檔案資料和第一手的訪談材料。受害人、幸存者甚至加害者的訪談，都向我們展示了明暗之間的復雜人性?！白钪匾幕蛟S是，奧斯維辛和納粹的‘最終解決’證實了一個事實：人的處境（situation）對個人行為的影響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p>

《辛德勒的名單》

幸存者托伊·布拉特在采訪中說，“人們問我，”他說，“‘你學到了什么？’ 我想我只能確定一件事 ：沒人真正了解自己。你在大街上遇見一個和善的人，你問他：‘北街怎么走？’他陪你走了半個街區(qū)，給你指路，態(tài)度親切?？墒窃诹硪环N環(huán)境下，同一個人可能變成最可怕的虐待狂。

沒人了解自己。每個人都可能在這些（不同的）處境之下變成好人或壞人。有的時候，碰上對我特別和善的人，我忍不住會想 ：要是把他放在索比堡，他會變成什么樣呢？”

就像學者徐賁在導讀中指出，問題不在于“非人性”，而在于“人性”。在奧斯維辛，很多不可置信的事情變的可能。除了上文提及的殘暴獸行，這里還有其他的故事上演，比如至少有一位黨衛(wèi)隊員，愛上了在集中營工作的猶太女囚。

這段愛情故事是本書最離奇的故事，在今天摘錄出來，分享給讀者諸君，并不是想假片刻的浪漫和微弱的光輝來掩蓋黑暗，而是想在大家已有了解的奧斯維辛之外，進一步傳達它真實的復雜性。奧斯維辛是一個更大的故事，我們從未真正了解它，就像我們從未真正了解自己。

下文摘選自《奧斯維辛：一部歷史》第四章“腐敗”。

奧斯維辛中的愛情

在奧斯維辛，黨衛(wèi)隊成員與猶太犯人之間理應不會發(fā)生性行為。屠殺猶太婦女是黨衛(wèi)隊的神圣責任，而與她們發(fā)生關(guān)系則是犯罪。然而，正如奧斯卡·格倫寧指出的：“當對某些人的興趣超越了對整個猶太人群體的感覺，這些事情是會發(fā)生的?！边@些女犯完全在黨衛(wèi)隊的控制之下，黨衛(wèi)隊確定她們遲早會被殺死，他們知道自己的罪行不會暴露，再加上一點酒精的作用，意識形態(tài)就被拋到一邊了。

奧斯維辛的黨衛(wèi)隊隊員強奸女犯的做法其實并不新奇，因為許多士兵都這樣對待“敵方”女性，但以下這個事實卻可以完全顛覆我們的想象：至少有一位黨衛(wèi)隊成員愛上了在集中營工作的猶太女性。海倫娜·斯特洛諾娃與弗朗茨·溫施的故事確實是奧斯維辛歷史上最離奇的故事之一。

海倫娜·斯特洛諾娃，斯洛伐克猶太人，在“加拿大”工作的第一天便受到黨衛(wèi)隊士兵弗朗茨·溫施的照顧。圖片來自《奧斯維辛：一部歷史》。

海倫娜來自斯洛伐克，早在1942年3月就被送到了奧斯維辛。她在集中營初期的經(jīng)歷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同樣是在饑餓和身體虐待中掙扎。頭幾個月她被分到一個在戶外工作的分隊，負責拆建筑、搬碎石。睡在滿是跳蚤的稻草堆上，她驚恐地看著身邊的女犯逐漸喪失希望，一個接一個死去，而她最好的朋友是頭一個放棄的。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然后說：“我一分鐘也不想活了?！彼_始歇斯底里地大喊，直到黨衛(wèi)隊把她帶走，結(jié)束了她的痛苦。

與其他人一樣，海倫娜也意識到，要想活下來，她必須轉(zhuǎn)到一個不那么耗費體力的分隊。她認識的一個斯洛伐克女友當時已經(jīng)在“加拿大”（集中營中清點、整理犯人財物的地方）工作，她給海倫娜提了一個建議 ：她們分區(qū)有一個女犯剛剛?cè)ナ?，如果海倫娜愿意裹上白色的頭巾，穿上從那個女人身上脫下來的條紋囚服，那她第二天就可以加入她們，混進整理衣服的營房工作。

海倫娜照她說的做了，但不幸的是，卡波看出她是“混進來的人”，并對她說，她回主營地以后將被送到“懲戒分隊”。海倫娜知道這無異于死刑判決，“但我不在乎，因為我想，至少我能在‘頭上有屋頂’的地方工作一天”。

《辛德勒的名單》

巧的是，海倫娜在“加拿大”工作的第一天（本來也應該是最后一天）剛好是負責監(jiān)督衣物整理區(qū)的一位黨衛(wèi)隊士兵的生日，他就是弗朗茨·溫施?！俺晕顼埖臅r候，”海倫娜說，“她（指卡波）問誰歌唱得好或者會朗誦，因為今天是一位黨衛(wèi)隊隊員的生日。一個希臘女孩奧爾加說她會跳舞，可以在我們疊衣服的那張大桌子上跳。我的嗓音很好聽，所以卡波說：‘你真的會唱德語歌嗎？’我說：‘我不會。’因為我不想在那里唱歌。但他們強迫我唱。

我為溫施唱歌時一直低著頭，不想看見他的制服。我一邊唱一邊流眼淚，等我唱完，我突然聽見他說 ：‘謝謝?！p聲讓我再唱一遍……其他女孩都說 ：‘唱啊！唱啊！他可能會讓你留下！’于是我就又唱了一遍。那是一首我（在學校）學會的德語歌。他就這樣注意到了我，我想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愛上了我。我的命就是這樣保住的，因為一首歌。”

溫施要求卡波讓這個唱歌如此動聽的女孩第二天繼續(xù)來“加拿大”工作，這個要求救了她的命。海倫娜不用被送去懲戒分隊，而是正式成為“加拿大”的一員。雖然第一次見面時溫施對海倫娜十分友善，但海倫娜一開始對他很“反感”。她之前就聽說他可能有暴力傾向，其他犯人說他殺死過一個進行違規(guī)交易的犯人。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以及幾周時間里，溫施依然和善地對待海倫娜。

《辛德勒的名單》

他休假期間，還通過手下的猶太男孩給她送去幾盒“小點心”。休假回來后溫施做了一件更大膽的事——給她遞紙條：“他回到我工作的營房以后，走到我身邊，給我扔過來一張紙條，我不得不馬上銷毀，但我看見了上面的字 ：‘愛——我愛上了你。’我痛苦極了。我寧愿死也不愿跟一個黨衛(wèi)隊士兵在一起?！?/p>

溫施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辦公室。他想出各種理由讓海倫娜來見他。有一次，他讓海倫娜來給他剪指甲。“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然后他說 ：‘給我剪指甲，讓我看看你?！艺f ：‘絕對不行。我聽說你殺過人，一個年輕人，就在圍欄邊上?！偸钦f沒有那回事……然后我說：‘別讓我再踏進這個房間……別讓我剪指甲，什么都別讓我做。我不給別人剪指甲?！?/p>

我轉(zhuǎn)過身，說 ：‘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谑撬掖蠛埃蝗恢g就變回了黨衛(wèi)隊隊員：‘如果你敢走出那扇門，我就要你的命！’他拿出手槍威脅我。他愛我，但他的面子、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什么叫你要走了？我允許你走了嗎？’我說 ：‘開槍打死我吧！開槍吧！我寧愿死也不想再做個兩面派?！斎粵]有開槍，我還是走了出去?！?/p>

《辛德勒的名單》

隨著時間流逝，海倫娜漸漸意識到，溫施是個可以讓她依靠的人，雖然一開始她完全無法相信這點。知道溫施對她的感情后，她有一種“安全感，我想，這個人不會讓任何不好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這種感覺有一天變得更加強烈，因為那天海倫娜從一個斯洛伐克同胞那里得知，有人在集中營里見到了她的姐姐羅津卡和她的兩個孩子，他們將要被送進焚尸場。當時海倫娜結(jié)束了工作，正在比克瑙的營房中休息，她聽到這個消息后悲痛欲絕，不顧宵禁離開營房，跑到焚尸場附近。

沒過多久溫施就聽說了海倫娜的舉動，在焚尸場附近找到了她。溫施先對其他黨衛(wèi)隊士兵大聲說，海倫娜是“我倉庫里一名優(yōu)秀的工人”，然后他把海倫娜摁在地上揍她，因為她違反了宵禁規(guī)定，這樣其他人就不會懷疑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溫施已經(jīng)得知海倫娜是為了她姐姐跑到焚尸場附近，于是對她說：“趕緊告訴我你姐姐的名字，要不就來不及了?！焙惸雀嬖V他是“羅津卡”，并說她還帶著兩個小孩子。溫施說“小孩在這兒活不了！”，然后就朝焚尸場跑去。溫施從焚尸場找到了羅津卡，把她拉出隊列，說她是他的工人。但羅津卡的孩子死在了毒氣室。溫施后來幫羅津卡在“加拿大”安排了一份工作，讓她留在海倫娜身邊。

“我姐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海倫娜說，“他們對她說她要工作，而她的孩子被送進了幼兒園。他們對我們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她問我：‘孩子們?nèi)ツ膬毫?？’我說 ：‘在營地另外一邊，那里有個幼兒園?！终f ：‘我能去看他們嗎？’我說 ：‘再過些日子可以?！?/p>

海倫娜的姐姐不停地詢問孩子的情況，這讓海倫娜特別沮喪，“加拿大”的其他女犯看到后，終于有一天對羅津卡說 ：“別再糾纏了！孩子們已經(jīng)不在了。看見那堆火沒有？他們就在那里火化了你的孩子！”羅津卡大吃一驚，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是海倫娜不斷的照料和關(guān)心，讓她姐姐熬過了接下來的幾個月。

羅津卡因孩子慘死而悲痛欲絕，但她仍是非常幸運的，因為她自己活了下來，并在她妹妹的保護下活到了戰(zhàn)后?！凹幽么蟆钡钠渌笇λ齻儍扇藨延袕碗s的情感?！拔业慕憬氵€活著，但她們的姐妹卻沒有，”海倫娜說，“我姐姐來了，他（溫施）救了她的命。這樣的奇跡為什么不能發(fā)生在她們身上？她們失去了父母、兄弟、姐妹，失去了一切。就連那些曾經(jīng)為我高興的人現(xiàn)在也不是那么高興了。我沒法跟朋友分享我的喜悅，我怕她們。她們特別嫉妒，嫉妒我的好運氣。其中一個很漂亮的女犯人對我說 ：‘如果溫施碰見你之前先看見了我，他愛上的肯定是我?！?/p>

在溫施救了姐姐后，海倫娜對他的感情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我最后真的愛上了他。他不止一次（為了我）冒生命危險?！钡c奧斯維辛其他一些男女不同，這對戀人之間從未發(fā)生過性行為 ：“猶太（男）犯人在工作時愛上了各種女人，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溜到我們疊衣服的營房中，在那里做愛。有一個人幫他們放哨，如果有黨衛(wèi)隊士兵過來就趕緊告訴他們。我卻不行，因為他（溫施）是個黨衛(wèi)隊隊員?！?/p>

《辛德勒的名單》

他們兩人只有眉目間的傳情、匆匆說出的情話和潦草寫下的字條 ：“他會先東張西望一番，確定沒人在聽才對我說‘我愛你’。在那個地獄里，這讓我感到溫暖，給了我鼓勵，盡管這些話只代表著一段瘋狂的、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在那個地方?jīng)]有什么計劃是可以實現(xiàn)的。太不現(xiàn)實了。有些時候我會忘了我是個猶太人而他不是猶太人。真的。我愛他。但這份愛太不現(xiàn)實了。在那個地方，什么都可能發(fā)生，無論是愛情還是死亡，但大部分是死亡。”

一段時間之后，“整個奧斯維辛”都知道了他們兩人的感情，他們最終被人告發(fā)了。沒人知道告密的是個犯人還是個黨衛(wèi)隊看守，總之，用海倫娜的話來說，是個“卑鄙小人”。

一天，海倫娜結(jié)束了工作，正往營地走，一個卡波讓她出列。她被帶到了11號樓的懲戒地窖?！八麄兠刻於及盐?guī)С鋈?，并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告訴他們我與這個黨衛(wèi)隊士兵之間是怎么回事，他們就會當場要我的命。我站在那里，堅持說我們之間什么事也沒有。”與此同時，溫施也被抓了起來，與海倫娜一樣，在遭到逼問時他一口咬定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因此，在經(jīng)過了五天的審問后，他們兩人都被釋放了。

海倫娜遭到了進一步的“處罰”，被要求在“加拿大”營房的一個區(qū)域獨自工作，遠離其他女犯。溫施更加小心謹慎地處理他與海倫娜的關(guān)系，他還是繼續(xù)保護著海倫娜和她的姐姐，直到奧斯維辛解放。

原標題：《你敢不敢相信，奧斯維辛也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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