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看不見的大山
剛過五點,天還沒亮。11歲的蒙富松吃過一碗玉米糊,就和弄雷村哈保屯的13個孩子一道,背著足夠一周吃的口糧往山坳深處的教學點走去。
在黑黢黢的大山里,他們的手電筒就像點點星光。一行人穿過玉米地,沿著凹凸不平的石頭翻過一座山后,再爬上竹子搭的百米山梯,繼續往前走,就到了一段大約300米長的半山懸崖。懸崖陡峭易滑,他們手扶峭壁,雙腳小心翼翼地騰挪,才能安全度過。

在大化瑤族自治縣板升鄉弄勇村弄頂屯,四年級學生蒙宣任背著生活用具,爬“天梯”去上學(2012年9月3日攝)。新華社 圖
如今21歲的蒙富松回憶當年上學的情形,印象深刻。因為這樣的山路,他從7歲開始走,每周往返一次,每次要走兩個小時。
蒙富松在懸崖上摔過跤,磕破了頭皮,在家休息了半個月。他的堂哥也曾沿著懸崖滾下去三四米,所幸被樹干攔住,只是手關節脫臼。
在廣西河池大化瑤族自治縣(以下簡稱“大化縣”),老人們說:“大石山區的孩子生下來就會爬山。”這話帶著幾分苦澀。
10年前,大化縣的深山區尚未通公路,最北端的板升鄉弄雷村和弄勇村的孩子上學要翻山越嶺,而走出大山去到縣城,有將近130公里。

板升鄉唯一一條主街夜景。文中配圖除特別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劉昱秀 圖
2014年,通往學校的隧道打通。2016年初,大化縣進入脫貧攻堅“戰時狀態”,歷時4年,92個貧困村脫貧出列,縣里新建、改造村屯道路2300多公里。
現在,蒙富松已從衛校畢業,回村做了村醫。我們想知道,他和他的同齡人,以及山區的孩子們現在的境遇如何?通往外面的道路通了,那些無形的阻隔還在嗎?

大化瑤族自治縣板升鄉弄勇村弄頂屯全景(2023年1月20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 圖
擺脫貧窮
我在廣西潮濕的梅雨季節見到蒙富松時,他穿著休閑白T恤,踩著涼拖,倚靠在弄雷村衛生所里的一張黑色皮椅上,椅子靠背上搭了一件白大褂。

蒙富松在弄雷村衛生所上班。
蒙富松是村里唯一的村醫,初中畢業時,他和縣里簽訂過《鄉村醫生定向委托培養就業協議書》,所以2021年從河池市衛生學校農村醫學專業畢業后,他被分配回老家,服務期六年。
衛生所設有藥房、診室、治療室和公共衛生服務室,看上去很整潔,只是走廊上的候診椅空無一人,只聽見蒙富松在診室里的打字聲。
“一連兩天都沒來過病人。”蒙富松說。平日里,他最要緊的工作是配合鄉衛生院每三個月下鄉回訪一次慢性病人和給予大病患者健康指導。板升鄉中心衛生院距離村衛生所只有五六公里,村民們更愿意去鄉里看病,“每周只有一兩個病人來衛生所開降壓藥,或者其他慢性病的藥物”,蒙富松說。
蒙富松眼眸低垂,他說,做村醫這條路是父親幫他選的。因為“農村醫學定向生免學費,政府每月還發五百多元的生活費”。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妹妹要讀書。
他的老家哈保屯位于山腰處,海拔近一千米。關于山外的世界,他最早的記憶是,五六歲時,站在山上俯瞰臨街的人家,他沒見過拖拉機,問奶奶:“那是什么車?”奶奶說:“大車。”

山區缺水,當地學校和家家戶戶都有儲存雨水的水柜。
和村里大多數孩子一樣,他也曾是留守兒童,父親蒙玉光和母親蒙美英當時在廣東的洗衣廠打工,每月往家里寄500多元錢,奶奶走10公里的山路去街上才能取錢,回來時,背簍里裝著面條、大米和幾斤豬肉。
由于弄雷村戈鞏教學點只有一到四年級,蒙富松五年級時,轉學去了板升鄉中心小學。回家一次要走五六公里的山路,是過去的兩倍,他也初嘗到了走出大山的不易。
鄉里的孩子從三年級開始學英語,放了暑假,到大化縣租房上輔導班,但他和村里的伙伴直到五年級轉學去到鄉里才第一次接觸英文26個字母,更不敢和父親提去輔導班的事。2015年升初中時,班里有一半的同學去了大化縣讀書,他也想去,但縣城生活成本高,父親蒙玉光說:“在哪讀都一樣。”
在板升鄉初級中學讀書的三年,他名列前茅,但家里條件不好,只能放棄讀高中的機會。
如今,蒙富松做村醫每月到手有三千元的收入,他每周給念高中的妹妹蒙麗丹和念職校的弟弟蒙宇升轉一兩百塊錢生活費,偶爾資助弟弟買一雙三四百元的籃球鞋,家里買菜、買米的開銷也歸他負責。
他說,母親四年前生了最小的弟弟后,身體不好沒再出去工作,只剩下父親一個人在廣州打工。他是老大,要幫父親多分擔一些。
6月份,剛剛參加完高考的妹妹蒙麗丹,在家待了不足一個禮拜,就和同學坐上從南寧到東莞的大巴,顛簸十幾個小時后,第二天一到站,就去了東莞的電子廠打工。

左圖為2012年9月3日,在大化瑤族自治縣板升鄉弄雷村,8歲的蒙麗丹(右一)爬懸崖去學校讀書;右圖為2023年5月20日,蒙麗丹在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高級中學高三成人禮上。新華社 圖。
蒙麗丹此行是為了攢錢買電腦。她聽鄰居家的姐姐說,上大學都要用到電腦。她在電子廠做檢查員,檢查組件安裝是否正確。每天早上八點上班,晚上十點半下班,遇到趕貨的情況,可能加班到凌晨。
她每天看幾千個組件,為了不出差錯,通常要站著檢查,晚上回到8人間宿舍時,腿肚像灌鉛似的沉重。
蒙麗丹的愿望是考上省內的一所師范院校,通過助學貸款和做兼職把書念完。“不想一直過貧窮、被人資助的生活。”她說。
蒙秋艷的家在蒙麗丹家隔壁,兩家都緊鄰盤山公路,外表看土灰色的石頭房只有兩層,但在公路下方,還有一層樓窗戶面朝山野。蒙秋艷家最顯眼的,就是正對大門的一面墻,上面貼滿了英語報紙,父親蒙桂華說:“都是她高中的學習資料。”

蒙秋艷的父親蒙桂華。
今年22歲的蒙秋艷是廣西醫科大學翻譯專業的大二學生,和蒙富松一樣,她也是五年級轉學后才開始學英語,為了跟上進度,她把英語資料貼在家里的墻上,便于背誦。
她現在的家,是2016年政府動員“農村危房改造”的時候蓋的。過去,她和父親,還有哈保屯其他6戶人家都住在大山更深處的瓦房里,一層養羊,二層住人,家里的臺階也是用木頭做的。
58歲的蒙桂華一輩子沒有外出打工,在家照顧唯一的女兒蒙秋艷,靠種植一畝多玉米地,和養幾只牛羊為生,也是村里的低保戶。
建新房時,政府補助了他們家26500元,蒙桂華為了省錢,常常夜里不睡覺,自己和水泥、搬石頭。
但供蒙秋艷讀書,他從不含糊。他不識字,可女兒每次回家,他都會問:“做沒做完作業?”沒做完作業,不允許她幫自己干活兒。
他光著膀子坐在板凳上,用瑤族話說:“學習好才能找到好工作,不用那么辛苦。”今年,家里的母牛生了三只小牛,他想等賣了錢幫蒙秋艷把助學貸款還上。
蒙秋艷說,當年和她一同爬“天梯”上學的13個孩子,只有她考上了大學本科。“8個人去讀了中專,5個人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了。”

在大化瑤族自治縣板升鄉弄雷村哈保屯,11歲的蒙秋艷(右一)在懸崖邊護著低年級的小伙伴回家(2012年9月3日攝)。新華社 圖

2023年5月27日,22歲的蒙秋艷站在她就讀的廣西醫科大學校門口。新華社 圖
缺失的一課
如今,踩著竹制的“天梯”翻越高山上學成為過去。
弄勇村弄頂屯44戶人家的孩子可以沿著通屯的公路步行,穿過隧洞,不到一個小時抵達弄勇小學。而那些和弄雷村哈保屯一樣,地勢險要、人口較少的村屯,也通過“危房改造”計劃,搬遷到了盤山公路邊上,有意愿進城的村民也住進了縣城的扶貧搬遷安置房。

蒙宣任(左)和蒙宣汰騎摩托車經過懸梯下方的隧道(2023年1月20日攝)。2014年,隧道打通、公路修通后,“天梯上學路”成為歷史。新華社 圖

弄勇小學。
只是看得見的山路修通了,還有一些隱形的阻隔,牽引著孩子們的命運。
唐喜佩是弄雷村戈鞏教學點一年級的班主任。她坐在籃球架下,笑著看學生跳皮筋。但一提到學習,她的笑容消失了:孩子們的基礎太差了。

弄雷村戈鞏教學點的孩子們在玩籃球。
她教的一年級有24個孩子,其中三分之二以上的孩子沒有上過幼兒園或學前班。他們的父母大多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講瑤族土話的爺爺奶奶。進入小學后,孩子們聽不懂普通話,語文課上教一個生字,往往需要班里聽懂了的孩子用瑤話翻譯,課程才得以推進。
數學課上,唐喜佩從一數到十開始教起,“加減乘除”的意思在黑板上舉了不下十個例子,也只能保證有一半的同學聽懂。教室的投屏兩年前就壞了,無法用圖片或視頻幫助學生理解,只能靠“死記硬背,反復重復”來記憶生詞和古詩。
唐喜佩覺得,目前最要緊的事是教孩子們識字,“不然連試卷都看不懂。”
二年級數學老師農美珠今年3月份才入職,在成為老師之前,她在南寧照顧兩個雙胞胎兒子上學,兼職做過照相館修圖員,和營業廳話務員。直到去年兩個兒子高二住校,她才開始追隨自己的理想——做一名老師。
38歲的她考了教師資格證,讀完了廣西師范大學函授大專,但入職了幾個月,她感到很挫敗。眼下,二年級的孩子一位數乘法題目還做不好,“乘法口訣都背得很熟練,但一到運用就得從頭開始背。”
在來弄雷村戈鞏教學點做老師之前,她在大化縣的小學當過代課老師。她發現縣城的孩子晚上回家有家長監督學習,放假前,家長會主動來問老師:“孩子的弱項在哪?”“買什么練習冊?”但這里的孩子大多從一年級開始住校,周末、假期回家也缺少家長的監督,“學習程度太依賴課堂。”
除了上數學課,農美珠還教體育課、美術課、綜合課和環衛課。課間活動的時候,她站在隊伍的最前列,帶領大家做第八套廣播體操;體育課上,她和學生打乒乓球、羽毛球、籃球;美術課則根據網上的剪紙、貼燈籠的小視頻,一步一步教學生實踐。

弄雷村戈鞏教學點的課表,每名老師都要兼任多個學科的科任老師。
校長韋國榮說,由于師資缺乏,從2016年開始,四年級取消了,戈鞏教學點只保留了一到三年級。如今,70個孩子,包括校長在內有四名在編教師和一名合同制的頂崗教師。“盡管符合教育部規定的師生比不高于1:19,但老師們都得兼任副科科目。”
下午第一節課是一年級的音樂課,三年級班主任、數學老師蒙冬凌拖著音響走進教室,她也是三個年級的音樂老師。
孩子們跟著音響高聲唱著兒歌《小手拍拍》,聲音蓋過了教室里老式風扇的嗡嗡聲。教學點的孩子沒有穿統一的夏季校服,大多孩子的衣服、書包上沾了陳舊的污漬,他們踩著拖鞋,踴躍地和蒙冬凌互動,一節音樂課時間很快過半。

弄雷村戈鞏教學點數學老師蒙冬凌在上音樂課。

弄雷村戈鞏教學點的學生宿舍。
在弄勇小學執教23年的老教師劉興毅感慨,“學前教育缺失”,和父母在外,孩子缺乏家庭教育有關;也和村里沒有幼兒園有關。
他解釋說,九年義務教育階段學雜費全免,村小還有免費的營養餐,但學前教育并不是免費的,“去鄉里公立的幼兒園要排隊,去私立的幼兒園每學期費用近兩千元。”很多家庭想省下這筆花費。
因此,一年級老師身上的擔子格外繁重。這學期,弄勇小學評選優秀教師,全校21名教師投票,兩個名額都給了一年級的班主任。
弄勇小學一年級班主任覃秀梅班里32個孩子,只有五個上過幼兒園。開學第一課,她手把手地教學生寫自己的名字,教了一個禮拜,大多數孩子會寫了,但經常忘記筆順。

弄勇小學一年級班主任覃秀梅。
至于生活方面,刷牙、洗臉、疊被子,起夜上廁所,一年級老師都要事無巨細地引導學生。
覃秀梅的老家在巴馬瑤族自治縣,小時候她也是爬山路上學,兩年前覃秀梅從廣西科技師范學院畢業來到弄勇小學教書。她常給孩子們講她自己的經歷,給他們看她旅行、去北方看雪的照片,在孩子們的尖叫聲中,她鼓勵他們:“你們以后能去更遠的地方。”
英語老師盧彥羽記得,今年3月到弄勇小學報到時,校長陸桂景親自去板升鄉車站接的她,一雙大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說:“學生早就盼望您來了。”
在盧彥羽入職之前,弄勇小學兩年多沒有英語老師,原來的英語老師考上離縣城更近的學校編制離開后,學校長期招不到人——報考村小的老師大多老家就在山區,英語基礎比較弱,而山里英語好的孩子,畢業后更愿意去廣東做外貿,收入更高。
40歲的盧彥羽是廣西柳州人,此前一直在柳州的培訓機構教劍橋英語,因為年齡超過了多數地區教師考編的限制(注:35歲以下),又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于是報考了這里。
板升鄉黨委書記黃志國接受采訪時提到,早在2020年之前,大化縣就將部分教師崗位的招聘年齡放寬到了40周歲。因為“年輕人很少愿意回來”。
盧彥羽負責上三到六年級的英語課,一個班每周兩節課,一周共有16節課。大多數班級之前沒上過英語課或只上過一學期,所以四個年級,她都需要從26個字母教起。
有一次,她終于崩潰了。開學一個月了,四年級還有一半的學生只能默寫出26個字母中的前幾個字母,不會寫英文數字一到十。她氣得吃不下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聽《泡沫》和《夢醒時刻》。

弄勇小學英語老師盧彥羽在檢查學生的作業。
后來,她創造了一種新的記憶方法,把26個字母分8組,每次只要求學生背會三到四個字母,她還會買些棒棒糖、牛奶,獎勵認真完成作業的學生。
隔著厚厚的鏡片,盧彥羽目光有些茫然,她覺得在大山里,學下去真的很難,“孩子思想成熟的晚,父母又不在身邊。”
“轉變思想是漫長的過程”
14歲的蒙志城是弄勇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暑假過后,他將去大化縣第五中學讀初中。他家兄弟姐妹九個,他排行老六,上面有四個姐姐嫁到南寧市和崇左市,五姐在讀初三,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
在大化縣深山區,和他一樣,兄弟姐妹超過四五個的家庭很常見。當地村干部說,大多數村民是少數民族,崇尚孩子越多,勞動力越多。另外,對于低保戶來說,家里孩子越多,人均收入水平越低,通常能領到更高額度的補助。
蒙志城的父親在廣東打工,母親在家耕種幾畝玉米地,家里還養了三匹馬來馱玉米。平時放假,他會下地幫母親播種、收割玉米。他一臉自豪地說,自己能背動四五十斤玉米走上幾百米,裝卸到馬背上。他看起來身量很單薄,還是一個六年級的孩子。
此前,蒙志城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大化縣,但也只去過一次。“耳朵疼去醫院做檢查。”他輕聲說。
待他離開后,班主任秦山說:“這是班里條件還可以的孩子了。”畢業班有59個學生,縣里的兩所初中給23個名額,要求縣城有房優先,其中包括那些住進扶貧安置房的家庭。剩下的名額,則被分配給成績好,家長也支持去縣城讀書的孩子。
在秦山班里,有一個成績優異的女孩始終讓他放心不下。報名截止的那天,晚上11點他還在給女孩父親通電話,勸他供女兒去縣城念書。
之前,他們通過五六次電話了。女孩的父母在家務農,他們負擔不起縣城每月近一千元的生活費,也怕對其他子女不公平。“她家里兄弟姐妹至少五個,哥哥姐姐都在板升鄉讀的初中,家里還有弟弟妹妹”。
說到這里,秦山感到很無奈,他知道要走出大山,至少需要兩三代人共同的努力。
秦山的老家也在山區,當初考上縣里最好的高中時,家人臉上的愁容勝過了喜悅。為了把書念下去,他每周背一筐玉米走十幾公里的山路去學校,這些玉米就是他的一日三餐,因為每月生活費只有一百元。高中暑假,他去到東莞打工,一個月掙900塊錢,剛好夠交一學期的學費。
2010年,他從廣西師范學院環境藝術設計專業畢業,去了廣州做設計師,每月有八九千的收入,也改善了家里的生活。但父母年紀大了,他又是家里的老大,六年前,他決定回到家鄉,照顧父母,工資也因此縮水了一半。在六年級的語文課上,秦山教學生積累優美的句子。晚飯后的活動時間,他要求班級學生提前一個小時回教室,給他們放映勵志教育片、四大名著的電視劇,帶他們思考時事話題,講歷史故事。
有學生在作文里抱怨他要求記得東西太多,太嚴厲了。他很生氣,帶著一絲“狠勁”說:“在鄉村,快樂的童年意味著痛苦疼痛的中年。”
做了老師,秦山很想幫山里的孩子“改變命運”。
在板升鄉初級中學校長侯宗輝看來,如今送不起孩子讀書的家庭已經很少了,要改變山里教育的面貌,很重要的一點是“家長思想觀念的轉變”。
自從2006年實施新修訂的《義務教育法》以來,每學期開學的第一個禮拜,都是板升鄉初級中學老師工作最難開展的時候。
有學生沒有按時報到,就需要老師上門動員。侯宗輝說,一些學習成績稍差或者想為家里分擔的學生,放假會去到工廠打工。他們很快發現打工比讀書掙錢快,便會萌生輟學的想法。
如果開學三天學生還沒返校,學校就要報給鄉政府,鄉政府通知到村,村再通知到屯。那些享受政府低保、扶貧公益性崗位等政策幫扶的家庭,“有了壓力才會把小孩送回來。”
盡管這種情況近年來少了,但家長們也并不都理解上學的意義。侯宗輝感慨,有時候給家長打電話溝通孩子的成績,對方的第一句話就是:“免費營養餐(孩子)能不能吃飽?”
而每學期的家長會,到場人數不足班級學生的一半。為此,板升鄉初級中學取消了初一、初二年級的線下家長會,由班主任在班級微信群溝通。
侯宗輝有些神秘地說:“你知道家長最怕什么嗎?”“怕老師叫他來學校。”
那些在外地工作的家長,回來要先坐火車到南寧,再坐班車到大化縣,等第二天早上的班車上山去板升鄉。這一趟要請三四天假,損失近一千塊錢。
因此,除非學生在校發生嚴重的打架事件,否則,老師不會要求家長來學校。從關注孩子的溫飽,到關注孩子的成績,重視家庭教育,侯宗輝覺得,對于深山區的多數家庭來說,都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迷茫又不迷茫
四年后,蒙富松的醫學定向服務將期滿,他對未來有些迷茫。
他回憶起在衛校讀中專的三年,實驗課上,沒有解剖過青蛙、小白鼠,只有花二三十元買過兩塊拳頭大的豬臀部肉,用來練習縫合。中專第三年,他被安排去大化縣的二甲醫院實習,輪崗過外科、急診科、骨科等12個科室,每月輪換一次。
由于實踐機會太少,到了臨床,他記不起清創手術的基本步驟,在急診科,面對四肢抽搐的心梗病人,他眼睜睜看著一旁的醫生臉色漲紅,爭分奪秒地做心臟按壓急救,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他和同學提起這些事,對方卻安慰他:“我們之后要定崗在鄉衛生院、村衛生所,又不需要摸手術刀。”他也想過考大專進修,但又怕父母操心,也覺得該把讀書的機會留給弟弟妹妹。
他希望以后去縣城的醫院工作,“有拿手術刀的機會”,為此,他白天在村衛生所上班,晚上備考醫師資格證,但一連考了兩年,都止步于實踐技能考試部分。
實踐技能考試共有24項基本操作,考生需要抽簽決定考試項目,只有通過了,才有資格參加醫學綜合筆試。蒙富松今年抽到的題目是手術區消毒、鋪巾,他在村衛生所沒有實踐的機會,依靠看書和看視頻備考,終究在操作細節上出了差錯。
大部分的閑暇時間,他除了幫家里喂豬、放羊,就是去衛生所隔壁的戈鞏教學點和孩子們打籃球,沒有其他的社交。唯一讓他感到慰藉的是,醫師資格證明年還能再考。
6月24日中午,蒙麗丹下了流水線,馬上查看高考分數,她考得并不理想,父親也有些失落。
對于未來,她有很多憧憬,但又有些不自信。她說,不管在哪里讀書,都希望能學教育專業,出來做一名老師。她想再回到大石山區教書,幫助那些還沒有理解讀書意義的孩子,看見人生的可能性。
和大石山區的很多孩子一樣,她也沒有上過幼兒園、輔導班和興趣拓展班,依靠自律和苦學讀完高中,她覺得今后的人生,唯有如此才能繼續往前。
2023年6月,蒙秋艷通過了英語專業四級考試,她還加入了大學的舞蹈社,每周末參與排練。恬靜內斂的她,同樣想畢業后回鄉做英語老師,但又怕被別人說閑話:“讀了大學怎么還回來工作?”
板升鄉初級中學每年畢業生有300多人,有近六分之一的學生在中考前被中職院校提前錄取,剩余參加中考的兩百多人里,每年有40%以上升入高中,余下的學生大多去了中專院校。

被群山環繞的板升鄉中學。
6月21日,端午節的前一天,板升鄉主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學生們背著書包,拖著行李箱、手提編織袋向山里回家的方向走去。

從板升鄉中心小學扛著編織袋走山路回家的男孩。
板升鄉中心小學的兩個小女孩拽著一個裝棉被大小的編織袋從我身旁經過,高個的女孩說,他們家住在弄雷村,父母在外打工,奶奶在家照顧弟弟妹妹,只能自己走路回家。從板升鄉走路到弄雷村有六公里遠,才走了不到兩公里的兩個女孩額前的劉海已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地貼著面頰。
不到一刻鐘,一個黑黝黝、胖乎乎的小男孩帶領著一支“沖鋒小隊”從公路邊的欄桿下面竄了上來,他們是沿著土路爬山上來的。來自弄頂屯的男孩大喘著粗氣說:“抄小路回家少走三分之一的路。”只停留了幾秒,已經有孩子催促他,穿過公路,踩著碎石繼續往山上爬,翻過兩個山頭就能到家。
他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句:“爬山得一口氣。”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山野里。

沿著土路爬山,抄近路的小男孩。
身旁不斷有呼嘯而過的摩托車,跑起來嗡嗡作響的電動三輪車經過,都是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但更多的孩子只能成群結隊地走路回家。戈鞏教學點韋國榮校長說,今天3:30就放學了,比平常提前了一個小時,“不然孩子回家天都黑了。”
一位載著兩歲女兒,騎著摩托車下山的年輕媽媽捎帶我下了山,她要去接在讀初三的小叔子放學,她的丈夫在廣東工作。
年輕媽媽說,生完孩子,她不想出去工作了,留下來陪孩子讀書,“從一年級就去板升鄉中心小學讀。”“幼兒園當然得上。”“我和老公是初中文憑,家里條件不好沒有念下去。”
這些在外面打拼過的年輕家長,對教育的理解,已然和他們上一代人不同。有板升鄉初級中學初一的學生說起,她爸爸年輕時當過保安,所以希望她以后能當兵。也有學生說,自己在家排行老四,哥哥姐姐們都沒考上大學,冀望在他身上兌現大學夢。
我逆著人流,往板升鄉初級中學的方向走去,羅大佑《光陰的故事》的歌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板升初級中學的老師正在校門口一一擁抱送別初三畢業班的學生,當時距離中考還有三天。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板升鄉初級中學背靠群山,在鏡頭下和重巒疊嶂的山峰融為一體,總會讓人聯想起那些走出大山的孩子。
(文中人物秦山為化名)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