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邱瑜敏

編輯 ｜ 薇薇子

今年夏天，跟隨一個推廣性教育的青年組織，北京00后女孩毛毛來到了有成片玉米地的河南鄉下支教。在這里，她所教授的課程名稱是“心理課”，上課內容與“性”緊密相關，從性器官知識、校園暴力、衛生巾的使用一直講到和彩禮和第二性。

此前，作為一所211學校的本科生，她廣泛參與性教育的社團和活動，但她從來沒有跟小學生談論過“性”話題。出于對尺度的考慮，她幾次閹割了課程內容，把性器官相關的圖片從PPT里刪掉。但真正上課以后，她發現，孩子們可以毫不避諱地學習和接受性知識，“在一個還沒有形成‘性羞恥’的年紀，就像一張白紙”。

更令她驚喜的是孩子們面對性別話題的開放和坦誠，她播放半邊天二十年前那期著名節目《我是劉小樣》，節目采訪了一位陜西普通農村婦女劉小樣，她對于現實和性別身份的表達在不同時代都引起了熱烈的討論。

這段視頻也啟發了五六年級的同學們，她們以課堂展示的形式發表觀后感，主題圍繞著“婚姻是不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農村女孩被期待成為什么樣的人”展開。

毛毛說，她不期待一節課可以改變和影響什么，但希望它可以成為女孩們心中的一顆種子。

改變確實在發生。孩子們開始對“女士優先”、“娘娘腔”這樣的說法表示抗拒，有個叫迎弟的女孩和老師一起把名字改成了“迎自”......

預期的質疑和尷尬并沒有到來，有位家長感嘆道，“我們小時候就沒有這樣的課，這些老師可以站在這里給你們大大方方談論這些知識，媽媽覺得你應該好好學習”。

綠芽鄉村婦女發展基金會2018發布的《鄉村地區兒童性教育調研報告》顯示，參與調查的17966 名在校本科大學生中，17.1%的人在兒童期間受到性虐待，其中，女性占 56.5%。對于教育資源貧瘠的鄉村地區來說，性教育是一門稀缺課程。它不僅關乎安全和健康，更會影響兒童成長的性別觀念和價值取向。

在鄉村小學如何展開性教育？小學生們需要怎么樣的性教育？“后浪研究所”和毛毛聊了聊這半個月的支教生活。以下為毛毛的講述，經“后浪研究所”整理發布——

“老師，什么叫陰莖”

我的第一堂性教育課開始得很匆忙。那天中午有孩子哭著闖入辦公室，聽著像是被欺負了，而我們的課程中剛好是有校園霸凌這個專題的，我就把它提前了。本來的打算是只是破冰認識一下的。

這節課的學生是三四年級的孩子們，內容是反對性侵害和校園暴力。我讓大家簡單地觸摸身體的各個部位，詢問是否可以（讓他人觸摸），讓大家去理解“隱私”的概念。

PPT上剛好出現了陰莖兩個字，當時還沒有展開介紹生殖器官的課程，這個詞語我模糊處理，一筆帶過的。但坐第一排的小男孩舉手問我，“老師，什么叫陰莖??？”也因為這個問題，我決定連著的第二節課就上“我從哪里來”的課程。

第二堂課，帶著孩子們認識了生殖器官，告訴他們人是怎么從受精卵到分娩出生的。

其實我們課程本身對于這種脫敏處理是非常注意的，比如說要講陰莖陰道，我們會鋪墊很多，跟眼睛、鼻子、心臟這種器官和功能拿到一起講，會非常注意，讓小朋友們覺得它不是一個特殊的東西。

學生的小紙條 講述者供圖

我們最初在每個班上第一節課都是認識性器官，他們一開始對這個名詞是一無所知的，沒有很明確（身體觸碰的界限），可能他知道不要讓別人碰不該碰的地方，因為他天生本性會覺得不能讓別人碰我那里或者就不舒服。但是我們的課程是很明確告訴他們什么是性器官，為什么不讓別人觸碰。

他們在一個還沒有形成“性羞恥”的年紀，就像一張白紙。低年級完全沒有任何的，我們以為的羞澀的反應。我們課堂上有很多互動環節，要不停、大聲念這種詞語，不管齊聲朗讀還是提問，他們完全沒有任何的避諱。

他們不知道這個問題是羞恥的，高年級他本身知道一點了，他其實是被社會文化規訓過，建構過了，所以才會覺得羞恥。

上課的時候，六年級的同學會稍微有一點那種（害羞），在展示照片的時候，他們會捂眼睛或者偷偷笑。但是遇到這種情況我會再次強調，我說，我們剛剛是不是講了器官是非常偉大的，是我們的生命誕生的地方，那你們為什么要嘲笑它呢？嘲笑它，它會傷心的。

把他們捂眼睛，發笑那段視頻或者那一段話，再多重復放幾遍，不斷強化，他們就會脫敏了。

在課上，講女性有陰道、肛門和尿道三個地方，有個小男孩，可能稍微有點沒聽懂，課下給我寫個小紙條，原話是，老師，那請問你們女生是有三個屁眼嗎？

看到這個，我覺得沒有什么好氣的或者好笑的，因為我本身就是教他們在這個事情，是我上課講的東西他沒有聽明白。我后面再去找到他，跟他又解釋清楚了這個知識。

之前我們有一個老師在初中班上課，講到青春期，如何使用衛生巾，男生全都在那邊笑，我們的方法就是讓每一個男生都上臺操作一遍衛生巾的使用，他們就會接受了。

我覺得他們那種笑和不好意思來自于不了解。你知道這個事情是一個大概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但不是特別了解，又有點好奇，又有點扭捏。反而是我們開誠布公把它談了，把它講出來，你會發現這跟我們談論今天中午在吃什么一樣是一個重要事情。

毛毛和同學們一起做的黑板報 講述者供圖

我在河南省下面的一個村子里做性教育，放暑假了，孩子們沒地方去，就在村里的小學上暑假托班，一二年級一個班，三四年級一個班，五年級往上是一個班。

我是跟著專門的性教育團隊來的。我們團隊是支教的性質，但和傳統的那種數語外不同，講性教育的內容。性教育是很廣泛的概念，不是局限在所謂性行為的教育，包括校園霸凌、家庭關系、青春期，這些都是性教育。我們排課的課程名叫心理課，講心理健康。

我們也和另外一個團隊組成一個大的支教團，他們就有一些國學、英語、書法、手工之類的。性教育團隊一共21名老師，整個大團隊是100多個人，去了7個村子里的7所學校。每個老師不固定在一個學校，有時也輪著來。半個月的時間，我的課覆蓋每一個年齡段的學生，從一年級，到初中都有。

我們課程是以《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為基礎的，從主要的8個概念里提取了一些小的知識點，包括我從哪里來，認識性別，青春期，健康的人際關系，自我保護這五個主題。

但不同年級我們講的方式和側重點會不一樣。年紀小了，你沒有辦法拓展太多太深，只能淺嘗輒止。對低年級來說，他沒有理解概念性東西的能力，只能講那些很務實的。

比如保護自己這一課，高年級可能要告訴他們，如果是受害者，我們要怎么樣做。低年級，我們一直用肢體動作和話語，告訴大家怎么樣拒絕陌生人。比如說生育權，五六年級可能就直接能講，女性有生育權就是有生育的權利，但給一二年級講，你可能就會要說，媽媽是不是可以生下你們，也可以選擇不生下你們？

我在講中國婦女地位變遷史這節課的時候，給中高年級準備的課程就是通史，按歷史時間軸的每一個朝代來講述。但給低年級準備這節課的時候，我準備的就是人物故事，故事性更強一點。

五六年級的學生，思考能力可能強一點。他們給我每節課的反饋是不一樣的，但是都很驚喜，很震撼。

從迎弟到迎自，自己的自

其實我最喜歡跟高年級（五六年級）的學生上課。他們想法更多，也更愿意交流。

因為每個學校的的課時量不一樣，有的學校安排的課時很快就講完了，我后面就加了課，準備了“女性人物史”和“我是劉小樣”這兩堂課。

“我是劉小樣”這堂課的效果非常好。當時讓他們做展示的時候，舉手的人很多，我隨機選了幾個同學做展示。這節課有 3 個女生，2個男生做了展示，有一個女孩的主題是，“婚姻是不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兩個男生選的角度是，“生活是一場蛻變”，雖然它不是和性別相關，但我覺得也是孩子們自己的思考。

學生們在進行課堂展示 講述者供圖

我覺得其實我們在討論很多問題的時候，不用單獨問男孩子，可能成年人的社會是有性別劃分的，但是在小孩子們眼里沒有什么。作為一張白紙而言，他們很多看法是一樣的。

有一個姑娘選的角度，讓我印象很深，“農村女孩被期待成為什么樣的人”。

她應該是小學升初中的樣子，黑黑的、瘦瘦的長，頭發扎個馬尾，平時說話也不是很多，也有一點內向。她們家有 7 個孩子，她是老大。

她其實最后沒有給出自己的標準，是讓大家討論的。她說，好像大家可能被期待著成為賢妻良母，但是農村女孩也應該有思想。她想表達，農村和城市的生活，可能有一定的差異——就是所謂的物質差異，這是我給她補充的——但是如果你有思想或者說你想要去讀書，在精神世界上面是沒有什么區別的。

她是看了這個視頻然后這樣說的，我覺得還挺厲害的。他們也超級喜歡這種課堂形式，還想要再加一節這樣的課。也是很新鮮吧，他們以前都沒有這樣展示的機會。

學生們在進行課堂展示 講述者供圖

這堂課呢，我是希望她們能夠知道對于農村女孩來說，思想、思考、學習的重要性。

其實我不期待于她們當下就一定理解到什么，或者說 get 到什么很有用的點，而是希望這節課或許可以成為她們心里的一顆種子，她們未來可以突然想到，誒，我之前看到過一個劉小樣的影片，這里面說女孩也應該是有思想的。我覺得哪怕有一個人在某一個瞬間，某一秒有一個這樣的想法，那這堂課就是成功的。

之前在講課的時候，會導入一些第二性的概念。我當時還會擔心，把這個概念介紹給她們，是不是有些太復雜了。

我會跟她們討論，你是不是跟你爸爸姓，是不是跟爸爸的家人住在一起，年也是跟爸爸的家人一起過，這種情況我們是不是以父親的家庭為主，那么就代表我們是以男性為第一性，為中心，然后其次女性才是第二位，這樣去引入第二性的概念。

非常出乎意料的，學生們對“第二性”的理解程度都非常高，也常常在我講出那些“女性被忽視”的點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甚至自己提出發現的細節。

在課程中問他們對于男女平等的觀察，他們的回答也都是很令人震驚的，有人說為什么只有女性穿裙子，有人問“為什么女生進男廁所就是走錯了，男生進女廁所就是耍流氓”......

毛毛的PPT課件 講述者提供

我們也會討論到彩禮嫁妝到底是對女性的尊重，還是對第二性身份的一種強化。班里的大多數人還是認為彩禮是有必要的，有人認為嫁妝是女性身份高的一個體現，也有人提反對意見。最后我會告訴他們，你可以自己的想法和支持的觀點，只要辯證去看待這個問題就可以。

當你看見他們在課下也用到這些概念和知識的時候真的特別有成就感。能感覺到一堂課能夠改變他們的一些想法，讓他們勇于去表達和交流。

我有一節課跟他們講性別的時候，提到了一點，為什么不要用“女士優先”這種詞語。后面有一天，他們找一個老師要一個東西，當時有爭搶，那個老師說了一句“女士優先”，我教的那個班的小孩完全是異口同聲說，不要這樣講，還給那個老師解釋了一遍，“男女平等，女孩子不需要這樣的優先”。

第二次上課的時候，我還特地提到了這件事并表揚了他們。他們是真的理解了我在課上說什么，而且用這個東西去運用在生活里面。

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我的同事班級里有一個小姑娘，她叫迎弟，她總是惹出一些麻煩，罵同學罵老師，她會被叫到辦公室去談話。

我們做性教育的老師問她是不是為了得到關注，她點了點頭，再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她說知道，然后就開始哭。

老師問她要不要把名字換掉，然后兩個人一起決定把名字從迎弟改成了迎自，迎接自己的自。

老師們在一起備課，也是一種相互的性教育

來上課的小孩都是家長覺得老在家里玩手機玩電腦給送過來的。農村家長，他可能有很多事情要做，放暑假了天這么熱，也不可能放外面玩，但小孩自己在家里，只會刷短視頻。

我們班的那些小孩，會跟風一些短視頻的爛梗，甚至會跟著做帶有性暗示意味的動作。他們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什么意思，我也會跟他們說，這些動作是不好的，希望他們不要這樣子。但他們的課余生活也很匱乏的，圖書館沒有什么運營，也沒有什么體育設施。

我們這個學校的課在平時要從早上6點半一直上到晚上8點。因為是寄宿制，要保證孩子們一醒來就有課上，不一定是上課的形式，也可能是早自習。暑期是從早上7點半到晚上5:40。

有幾個小朋友，早上7點半來上學之前，還要先去給家里種地再來上課。

給他們帶來的性教育這門課程，可以幫他們了解更多心理、生理上的相關知識，保護自我，尊重他人，有更好的朋友、家庭、戀愛關系。

其實我們的課程大綱還真的算是比較柔和的，我們的課程名稱都不是以“性教育”命名的，而是心理健康教育，上課之前，給到學校那邊審核的時候，我還刪除了一些敏感的東西，包括生殖器官這種東西，你的確可能引發別人不好的聯想。

我剛開始上課也是很緊張的，很怕別人來聽課。但是后來發現講了一點，行政管理的也沒有那么嚴苛，就把刪減的內容全加回來了。學校的其他老師也很贊同這件事，在后面就隨心所欲地發揮了。

我們團隊有的老師會鼓勵同學們課下寫小紙條反饋。有小朋友在紙條里表達說，回家跟媽媽說這個課，媽媽說，你們這個課好好，我們當時小時候就沒有這樣的課，這些老師可以站在這里給你們大大方方談論這些知識，媽媽覺得你應該好好學習。

聽到這樣的話，我們都覺得備受鼓舞。

毛毛正在上課 講述者供圖

我本人基本上是 100% 毫無性羞恥的。我們家屬于相對高學歷的家庭，雖然從小沒有給過我性教育，但是也沒有給過我不能說的心理暗示。我從小讀書，讀這方面的書，也讀得比較早，所以在我的世界觀建立過程中，直接就是開放的，而不是先建立一個什么性羞恥觀，然后我再去打破。

我們這個社會的性教育有多么匱乏呢。我們支教團在培訓的時候有一個類工作坊式的講座，是針對我們這些大學生的。講座設置了一個環節，就是正確使用避孕套，我們是有實操的，但我當時一問我們團隊幾個成員會不會，結果好多都不會。

老師們在一起備課，這個過程也是一種相互的性教育。比如說我在聽另一個團隊成員上課的時候，她提到了陰莖勃起這個詞語。我跟她講說你不要使用一個大家不懂的詞。另外一個老師說，真的嗎？真的有人理解不了這個嗎？然后此時我們旁邊一位不是我們性教育團隊的老師就說，其實我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基本都在19-22這個年齡，大家在一個應該了解這個事情的階段，但我們都不了解，連基礎的知識上面都不了解，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毛毛的PPT課件 講述者提供

其實學校里的老師也有很多不知道應該怎么去做性教育的。

有的小孩會走錯廁所，別的老師會叫我過去教育下他。當時那個老師超級生氣，他說這個男孩是流氓。我說不是的，他是在性別模糊的成長階段，一二年級的小朋友，在這個年紀他是認識性別的年紀，他不知道男女的區分，他不知道為什么不能去女廁所。不是所有東西都要往性別議題去（批判的）。

我當時跟這個小男孩說，你是不是嚇到人家在里面上廁所的女生了，你知道男生要上男生的廁所嗎，跟他講清楚，讓他給這個女生道歉就 OK了。

我們的支教也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團隊也有在談論后期的長期的（性教育）怎么做。我們沒有什么很好的辦法，但至少作為老師來過這里。同時我們鼓勵更多人去捐一些有關于性教育的讀本或者書籍。

做性教育這件事情，不是說我一定要完美地從0到100，做不到我就不做這個事情。我要做到的就是從0到1，做到1以后，他們能夠初步了解，有一個印象，不用太深入。這樣他們才能有未來學習和成長的基礎。

而且我認為，不是說（在農村做性教育）這個事是必須的，整個社會這片都是空缺的，不管農村還是城市，性教育都是必須且急需的。

（封面圖由講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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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在河南農村，和小學生們大聲談論彩禮、月經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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