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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女孩》中文版出版:安妮·埃爾諾觸碰禁忌,撕破那個“朦朧地帶”
【編者按】
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的《另一個女孩》(L'Autre Fille),近日首次推出中文版,譯者為傅雷翻譯獎、法國藝術及文學勛章得主胡小躍。本文為《另一個女孩》中文版的譯后記,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另一個女孩》,【法】安妮·埃爾諾/著 胡小躍/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年9月版
這本小書寫于2010年。當時,出版社組織了一個活動,請作者們給陌生人寫一封信。這給了埃爾諾一個機會,讓她終于下定決心,觸碰禁忌,去撕破那個“朦朧地帶”。這封信便是我們面前的這本《另一個女孩》。
就內容和風格而言,它仍屬于“埃爾諾世界”,書中背景、情節和許多人物,在她的其他作品中曾多次出現;仍然是“平淡寫作”,不夸張,不鋪陳,克制,疏離,保持中性;同樣的自傳或“自撰”色彩,同樣簡約、準確、具象的文字。只是,它的篇幅更短,但內容更濃縮,思維更密集,情感也更加復雜,所以才會在不到10年的時間里幾度被改編成戲劇,在舞臺上演出。
如果說,《一個男人的位置》寫的是父親,《一個女人的故事》《我留在黑暗中》寫的是母親,《恥辱》《一個女孩的記憶》《正發生》寫的則是埃爾諾自己。這次,她聚焦于家中的一個特殊人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經去世的姐姐。
姐姐叫吉內特,6歲的時候死于白喉。但父母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姐姐,直到10歲那年,才從母親跟街坊的閑聊中,無意中偷聽到了這個秘密。頓時,她覺得天都要塌了一樣。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家中的獨生女,是父母的唯一和掌上明珠,誰知他們念念不忘的是“另一個女孩”,一個仙女,一個圣女。那個上帝的寵兒“比她可愛多了”。跟姐姐比起來,她永遠是“膽大妄為”“臭美”“貪吃”“無所不知小姐”“令人討厭”。
從她得知有這個姐姐開始,她的幸福就戛然而止了。“死了的你進入了活著的我的生活。”在父母和她之間,現在有了“另一個女孩”,“別人雖然看不見你,但你被摯愛,而我被排斥,被推開了,以便讓位給你。我被推到陰影里,你則在永恒的光芒中高高地翱翔”。姐姐是父母的圣物,是他們的紐帶,把他們緊緊地連接在一起。不管他們如何爭執、吵架,只要提起姐姐,他們便會和解。姐姐是他們傷心、惋惜和追憶的對象,也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語言。“我”感到了失落、失寵,原來父母對她的愛都是假的,于是“我”開始恨那個從未謀過面的姐姐,認為是她奪去了父母對自己的愛。“我”一直否認她的存在,不想了解她的任何細節。然而,她們雖然沒有生活在同一時間段內,卻成長在同樣的空間與環境中。“我”住的是她的房間,睡的是她的小床,用的是她的書包,跟她有著同樣的親人。“我”一輩子也走不出她的陰影。這種無奈、忌妒和怨恨,也伴隨著某種愧疚和罪惡感。由于家中的經濟條件只允許生育一個孩子,所以,如果沒有姐姐的死,就沒有她的生。“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因為你死了。我替代了你。”“為了讓我能來到這個世界上,得到拯救,你必須在6歲時死去。”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她的生命是姐姐給的。這種“候補”式的生,讓她背負著巨大的心理負擔,但有時也竊喜:“你不是為了活著而生的,你的死是宇宙這臺計算機編了程的……你是送到世上來‘湊數’的。”而“我”被選擇活著,是父母的驕傲和希望,天降大任于我,“我”注定要在世界上成大事。
這種復雜的情感隨著年齡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到了老年,這種怨恨漸漸消失,在給父母上墳的時候,她也不忘給這個姐姐帶一盆花。一輩子壓在心里的秘密,也許想得到釋放,又或者是想了結心中的一筆債,“我的生是用你的死換來的,我現在把它還給你”。
《費加羅報》評論說,這部小說散發著“美與神秘的光芒”。美是它的表象,而神秘是它的內核,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全書:姐姐早亡,“我”也差點在小時候死于破傷風,父親試圖殺死母親,“我”曾詛咒母親死去:“我有時恨她,站在衣柜的鏡子前舉起拳頭,希望她死去”。小說以墓地開頭,以萬圣節上墳結束。雷塞的“孩子失蹤之橋”神秘地暗示著什么,帕韋塞的自殺更非離奇的巧合。死亡的真相被彼此隱瞞,大家似乎都想把秘密帶入墳墓。
埃爾諾試圖從心理學和心理分析學的角度,來審視兒童的心理、父母與孩子的關系和親人之間的信任危機。成人與兒童的地位和實力是不對等的,所以孩子對父母是盲從的,那種信任是無條件的。然而,正如奧康納所說,這正是孩子不幸的原因。因為一旦失去了對大人的信任,他們的痛苦和不幸也就開始了。書中的“我”也是這樣。從得知姐姐的秘密開始,自己的好日子就結束了,不再相信父母,覺得被他們欺騙了。而父母之所以保守秘密,也許是不想揭自己的傷疤,喚起痛苦的回憶,也許是為了保護她幼小的心靈,更有可能是不想讓別人的好奇心傷害已經死去的長女。但這種秘密,保守的時間越長,便越難公開,越容易產生誤會。正如說謊,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尤其危險的是,如果這種保密是雙向的,對人際關系,對親情的破壞就更大。因為女兒也向父母隱瞞了自己已經得知真相這一秘密。互相保密,勢必造成人心的隔離。孩子在這種謊言、欺騙和隱瞞中長大,很難幸福健康地成長,真正感到家庭的溫暖。所以,盡管父母無微不至地關心她、照顧她、培養她,為了給她的健康祈福,母親甚至坐了一夜綠皮車,在山中跪著爬完了朝圣之路,但她心里的裂縫已經無法彌補,和父母的關系長期處于緊張和疏遠之中。
埃爾諾的作品常被冠以“自我反思小說”或“自我社會自傳”的標簽。她是個介入型作家,熱衷于社會政治活動,但要說她試圖通過自身的經歷和故事來反映社會歷史,這也未必。她似乎并沒有那么大的雄心,也沒有賦予自己那么大的責任。她寫的永遠是自己的小世界,而不像19世紀的那些經典作家那樣要反映社會發展的大歷史、大變化。不過,個人生活畢竟不能擺脫歷史環境和社會現實,所以某些階段和某些地區的歷史現實也透過這部小小的作品折射出來。比如說,20世紀中葉法國外省小村鎮的迷信、保守和貧苦,郊區工業的發展,醫療條件的落后,依舊活躍的宗教生活等,尤其是那張海報,上面的大字反映了當時的很多社會現狀:“生活費用昂貴”“食品方面的社會改革”“提高工資”“帶薪假期”“40小時工作制”……

安妮·埃爾諾
關于本書書名的翻譯,有兩個選擇:《另一個女孩》和《另一個女兒》,因為在法語中“女孩”和“女兒”是同一個單詞(fille)。這個“女孩”當然是指作者的姐姐、父母的“女兒”。但作者并未從父母的角度來寫這個女孩,而是以平視的,甚至是陌生、疏離的角度講述她的故事。長期以來,作者的內心深處并不愿意承認那是自己的姐姐和家人。而且,她更樂意用“女人”“男人”這種中性的詞來指代父母,加上fille這個多義詞在書中的混用,尤其是父親見到外孫女時還出現了口誤,凡此種種,譯成“女孩”也許更加合適,也與作者其他作品的書名譯名更協調,可以互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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