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要緊張，”這位英國女士平靜地說，“只不過是演習而已。”大家聽到外面飛機飛過嗡嗡的聲音都跑到陽臺上去看。我們看見一組戰斗機飛過“昂船洲”，“昂船洲”是一個拿來儲存火藥的無人小島。我們看不出來飛機上的國旗是什么，但是我們都認為這不過就是演習而已。

突然一小顆一小顆的炸彈像是鳥屎一樣從飛機上掉下來。當我正在好奇的時候，突然一聲巨響震動我的耳膜，火焰從昂船洲里頭射出來。我和宿舍里的朋友嚇得互相對看。這不是演習！剛剛的爆炸是真的，那架飛機一定不是英國飛機。我們跑回宿舍打開收音機。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聽到兩則令人戰栗的消息：一則是日本飛機攻擊珍珠港，又把英國在太平洋的戰艦擊沉；另一則就是美國和英國向日本宣戰。

我們剛才所目睹的正是世界歷史的轉折點。直到那一刻之前，歐洲和亞洲各有自己的沖突，歐洲的戰爭和亞洲的戰爭是沒有關系的。但是當日本人越了界限去攻打西方國家的時候，兩邊的戲合為一出，從此變成了一個全球的戰爭。那一天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真正開始的第一天。

學校宣告考試取消，校務人員命令所有的學生返家。他們并宣布，大四最后一年的學生會發給戰時文憑。我聽到這個宣布時哭了起來，我的同學們在那一天都畢業了，但是我還要重讀第三年。

因為母親在泰國，成毅和我無處可去。成毅的一個朋友邀他一起去避難，但是我寧愿到三姑在養中的宿舍。那時的公車已經停駛，所以我只能步行去她的學校。街上的人都在逃命，每個人看起來都驚慌不知所措。商店急著關門，那時有很多人正在店面前面排隊等著購買囤積貨品，爆炸發生后，這些店家只能把受到驚嚇的客人趕快送出門去。當我到了三姑的學校的時候，三姑正在那里跑來跑去找東西。原來在炸彈丟下來后，她把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二哥寄給我的幾百塊錢，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當我問她東西放到哪里去時，她不停地眨眼睛。不管她的腦筋怎么努力想，她都想不起來她把那些東西放到哪里去了。我越是問她，她越是搞不清楚。幾個鐘頭之后，她突然想起來她把錢放在一個紙袋里，然后扔在教室里的垃圾桶里面。我們趕快跑去教室救回那一堆“垃圾”，但是為時已晚，學校的工友已經把垃圾桶倒掉了。

日軍進駐到九龍半島，但是在香港島仍然可以聽到日軍和英軍來來往往的槍聲。這樣打了幾天后，突然安靜下來。我們可以看到英軍慌張地爬上渡輪和舢板要過到香港島這邊來，因為那時九龍半島已經失守了。

三姑和我認為我們兩個女人家，不能單獨處在這么危險的地方。因此我去找九伯，他是父親的大哥，他和他的太太同意收容我們。他們的小孩都在泰國，所以他們有空出來的房間給我們兩個住。三姑和我把所有的衣物都塞在兩個帆布袋里，一起走到九伯在維多利亞半山處的公寓。他的單元在地面那層，還包括了一個地下室。通常用來儲藏東西，我搬進去那天發現，在打仗的時候有個地下室，倒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

黑夜之后，轟炸就開始了。日本人在九龍的山上放了一圈的大炮，利用高度的優勢，他們可以閉著眼睛就把炮彈射到香港島上。九伯似乎已經準備好如何應付這種情況，他帶著大家拿著油燈進到地下室。三姑和我拿了一張毯子窩在一個角落。我才剛剛坐下來，就被一陣用力敲門的聲音嚇到，外面的人在叫九伯的名字。“那是鄰居！”九伯說，然后就摸著黑去開門。一大群的影子進來里面。我往三姑旁靠過去，多騰一點空間出來給鄰居們，沒多久整條街的居民都來擠在這里。

大家雖然害怕，但是仍然很好奇。我從窗戶里看出去，看到火花四處亂射。我的夢居然是真的，那一排大炮就是我噩夢中那個好幾個頭的龍。爆炸的聲音越來越靠近，整棟建筑物開始搖晃起來，窗戶在震動，我緊緊地蒙住我的耳朵，我以為下一個就要炸到我們了。但是炮彈掠過我們炸到另外一邊。爆炸聲開始漸漸遠去，我們每一個人都松了一口氣。但是才沒多久，炮彈又掃射回來，聲音越來越近，一直到我們變成他們標靶的中心。

突然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炸到我們所在的建筑。我的魂都出竅了。我身邊的佛教徒大喊“阿彌陀佛”，基督徒則念著“耶穌救我”，我用手臂抱著我的頭。幾秒鐘后，房子并沒倒下來，我靠著的那面墻和以前一樣豎立著。爆炸聲又再次離我們遠去。

聽到這些人在對他們的神呼喊求救的話，我突然覺得很想笑。雖然我去了一個教會學校，也和三姑去廟里，我不覺得我需要任何一個宗教來保護我。如果房子真的倒塌了，佛教徒認為他們死了之后會輪回轉世再回來，基督徒希望到天堂去。至于我，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嚴肅地說，其實我是沒有權利嘲笑別人的宗教信仰的。

喃喃地禱告聲音繼續不斷，還有時大時小的爆炸聲。我大概靠在三姑的肩膀上睡著了，因為當我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出來了。九伯叫大家回家。我跟著他上去，一陣冷風把我吹醒，我們趕緊走進家里去看這風是哪里吹進來的。走到廚房，抬頭一看天空在上方注視著我們，廚房的天花板已經不見了。

每個晚上，整條街的居民都躲到地下室來。當沒有炮彈攻擊的時候，我們說故事打發時間。九伯在一盞油燈下，瞇著眼念，念著一本中國的星相家幾百年前所寫的書。這是九伯從汕頭的一個舊書攤里買回來的，里面有很多的手繪圖案，像是漫畫書一樣，內容是用沒有幾個人懂得的古文寫的。九伯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進士，他解釋書上的預言給大家聽。里面有一張圖畫，在門的兩邊散落著尸體，根據九伯的說法，這是代表有兩個同時發生的事件，一件就是中國自己的革命，在1911年推翻清政府，另外一個事件就是1914年發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些躺在門里門外的尸體就代表千千萬萬死在中國大門里外的人。

另外一張圖片是一個男人對著太陽射箭。九伯說，這就是指現在的中日戰爭。太陽是日本的國徽，射箭的人就代表中國。“誰會贏？”我問九伯。我們都很想知道這一章的結果。但是九伯還是繼續念，最后他終于說：“我們沒有贏，但是也沒有輸。”大家發出了一陣不高興的聲音。每個人都很失望預言里沒有說中國會打贏這場戰爭。

這本書的最后一頁又畫了另外一幅戰爭的圖片。這次有一個男士在按一個按鈕。你可以想象嗎？幾百年前，這個作者已經看到核戰爭的按鈕。“誰會贏？”我們又很緊張地問九伯。這次九伯沒有再看書，他自己回答我們：“當然是中國！”

“我不明白，為什么英國人沒有再多送一些軍隊過來？”九伯在那里自言自語。黑暗中，一位男士的聲音回答：“英國人一邊要和德國打仗，另一邊又要和日本打仗，他們根本不在乎香港，他們為什么要在我們身上浪費錢？”

“那我們就應該投降，”九伯說，“沒有救兵，香港是無法自衛的。反抗就像是螳臂擋車。我們會被壓垮，而且很多人會不明不白地死掉。”

“我們絕對不能投降，他們說中國的軍隊已經在路上。我們馬上就會看到他們穿過邊界向我們這里進軍，他們會把日本人趕回東京去。”

雖然我看不見說話的人，但是我聽得出來是一位年輕男子。他愛國的言論又讓大家嘆了一輪的氣。

“只有懦夫才投降，”年輕人勇敢地說，“我寧死也不會向敵人投降！”

“如果你那么勇敢，為什么要躲在這里？出去打日本鬼子啊！” “好了，夠了，我們不要自己內訌。”九伯告訴大家。

一個新的聲音說，“ 我們應該不惜任何代價打倒日本鬼子。不是因為我勇敢，是因為我害怕。記得他們在南京殺了千千萬萬的人嗎？光是這個例子，就知道小日本如果把香港拿下來，會怎么對付我們。日本兵會在街上東混西晃找女人。這些日本鬼子的殘忍，比起動物，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陣戰栗穿過地下室。我們都安靜了下來，好一陣子沒有人說話。

圣誕節那天，是日本人開始攻擊香港的第 17 天，該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日本人的船在香港島登陸。沒多久，香港政府就投降了。雖然我們一點都不意外，但是聽到新聞還是令人震驚。日本人一定是從他們的間諜那里拿到情報，不然他們不可能會挑這么好的地點登陸。日本鬼子降落在北角的一個海邊，靠近我學游泳的地方。只有三百個后備軍人守在那里，這些志愿兵對抗日軍，就如同小孩子在和職業軍人玩打仗一樣。這場浴血之戰，死傷慘重，只有一個人受傷生還。

我整天以淚洗面。許多志愿兵都是我的同學，我為他們哭泣，這么有前途的年輕人，他們的這一生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我為他們的父母、愛人和他們的妻子哭泣，因為他們才是要背著這種天人永別的折磨繼續走下去的人。我非常地同情這些家屬的遭遇。我的父親去世了許多年，這些年來我的生命沒有一天是完整的。

（本文節選自《烽火·亂世·家：王云五家族口述史》，李純瑛講述；王泰瑛整理；朱其元譯，東方出版社201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