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8月20日，在暴力與暗殺的陰云下，南美國家厄瓜多爾開啟了總統與國會大選。當晚，厄瓜多爾全國選舉委員會宣布，首輪投票無人勝出，將舉行第二輪投票。由于此前發生了一系列針對政治人物的刺殺事件，此次選舉約有10萬名軍警被部署在各個投票站以防不測。所幸投票當天全國安全狀況平穩，未發生大規模暴力事件。

自今年5月厄瓜多爾宣布提前大選，尤其是近期競選進入白熱化階段后，這個拉美國家近日連續發生多起針對政治領導人的槍殺事件：7月23日馬納維省港口城市曼塔市市長奧古斯丁·因特里亞戈遭槍擊死亡；8月9日，總統候選人費爾南多·比利亞維森西奧在首都基多北部死于槍擊；8月14日，公民革命黨的地方領導人佩德羅·布里奧內斯在北部埃斯梅拉達斯省圣馬特奧遭遇槍擊死亡……

槍擊事件遇上提前大選，放大了暴力籠罩下厄瓜多爾的國家治安困境。飽受販毒、幫派暴力等安全問題和社會經濟難題困擾，現任總統吉列爾莫·拉索被迫提前解散國會，提前舉行總統和國會選舉。但針對政治領導人的殘酷槍殺，再度表明大選難以消除國家前景的陰影。

暴力頻發，政治人物緣何密集受害？

在沒有內戰或大規模武裝沖突的情況下，厄瓜多爾作為和平國家如今以高犯罪率著稱，甚至被部分國際媒體形容為“最暴力”的國家：2016年以來，該國命案發案率猛增500%；據厄警察部門統計，今年上半年該國暴力死亡案件便達到3568起，其中1390件發生在瓜亞基爾——全國第一大城市、主要海港，也是該國最危險的城市。

盡管暴力犯罪問題及與之密切相關的販毒問題的始作俑者都不是現任總統拉索，他也曾誓言要與犯罪分子作戰，但持續擴散的暴力已經讓厄瓜多爾變成民眾眼里的“癱瘓國家”。他們不相信國家有意愿或有能力打擊犯罪，也不支持拉索的施政改革。今年2月厄瓜多爾舉行的憲法公投中，拉索提出的八大問題（包括引渡罪犯等打擊犯罪問題）均遭到選民否決，未能通過。

與此同時，由于反對黨占據國會多數議席，拉索的社會經濟改革法案總是面臨重重困難、無力通過。加上政府高層部分成員被曝出與在拉美地區經營多年的阿爾巴尼亞“黑手黨”關系密切，進一步重創了拉索所謂打擊犯罪的形象。

今年3月以來，國會中的反對派議員以“造成國有資產流失”為由，持續對拉索發起彈劾。盡管矢口否認，但拉索仍在5月17日發表電視講話，以國家“面臨嚴重的政治危機和內部騷亂”為由，宣布解散國會，提前舉行總統和議會選舉，首輪投票日最終定于8月20日。由此可見，暴力、動亂籠罩全國，本就構成了今年厄瓜多爾大選的主要背景。

拉索就任總統不過兩年，但面臨著諸多壓力和指控。在做出提前大選的重要決策后，他本人也決定不參加總統選舉，提早結束在總統府的生涯。不過今年大選尤其是總統大位的競爭依然激烈，有八名合格候選人進入投票日角逐，包括本應代表“運動建設”黨參選的本屆國會議員比利亞維森西奧：秘魯《共和國報》等民調顯示，在遇刺之前他的支持率一度位居第二（僅次于公民革命黨總統候選人、國會議員路易莎·岡薩雷斯）。如果沒有遇害，理論上他有可能進入總統選舉的第二輪投票，與岡薩雷斯一決高下。

事實上，比利亞維森西奧此前也曾遭遇槍擊。去年9月，由于位于基多的住所遭到槍擊，比利亞維森西奧便聲稱自己成為了暗殺目標，彼時他還是一名激烈的反對派國會議員。登記參選總統后，比利亞維森西奧高調宣布將反腐敗、打擊販毒集團和暴力犯罪作為其競選施政目標，結果在遭到槍殺前多次收到不同犯罪集團的“死亡威脅”。而事發之后厄警方逮捕的六名嫌疑人均為哥倫比亞籍職業殺手這一事實，更放大了跨國犯罪集團鏟除“眼中釘”的可能性。

如果說比利亞維森西奧從其記者生涯開始揭露、譴責腐敗丑聞以及政府官員與有組織犯罪團伙的關聯，使他樹敵過多，那么與之類似的是，因特里亞戈遭遇的死亡威脅和槍殺也離不開他所領導的厄瓜多爾第三大城市曼塔：因為其港口的區位優勢，曼塔市成為眾多犯罪集團激烈爭奪的毒品走私“港口要塞”，暴力犯罪案件激增。這位38歲的市長在今年剛剛成功連選連任，在5月開啟了第二個市長任期。

至于布里奧內斯所在的埃斯梅拉達斯省，這里地處太平洋海岸，與“毒品王國”哥倫比亞接壤，但邊界管理極為松散，更是毒品走私的“絕佳地帶”，早就是各方不惜一切代價爭奪的暴力犯罪重災區。

巧合的是，2023年又是厄瓜多爾的“大選年”：從2月的地方選舉和憲法公投，到8月的總統和國會選舉，一年之內該國從中央到地方層面都將完成政治格局重組。大選期間暴力犯罪升級，甚至在地方和全國性競選期間直接針對政治人物，用該國拉美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者西蒙·帕查諾的話說，是“有組織犯罪滲透到政治中的產物——特別是販毒集團”。該國政治分析人士佩德羅·多諾索更是直言，犯罪集團襲擊政治領導人，就是要顯示自己才是“話事人”。

由此看來，愈演愈烈的暴力犯罪遇上意外的提前大選，政治人物成為犧牲品其實并不奇怪。

安全與經濟難題困擾，提前大選何以擦亮國家前景？

曾幾何時，厄瓜多爾數十年都是拉美地區暴力犯罪率最低的國家之一，被譽為“和平島”。然而現如今，該國的命案發案率高居地區第四位，甚至高于“犯罪天堂”墨西哥。隨著競選期間惡性槍擊案件頻發，目前比利亞維森西奧的競選搭檔、36歲的“運動建設”黨副總統候選人安德莉亞·岡薩雷斯甚至開始全天24小時都身穿防彈背心，以防不測。

身著防彈馬甲的“運動建設”黨副總統候選人岡薩雷斯。

厄瓜多爾內政部長胡安·薩帕塔坦承，該國境內至少有13個犯罪集團。其中勢力最為強大的“喬內羅斯”與墨西哥歷史最悠久、影響最大的“錫那羅亞”販毒集團結盟，起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強強聯合”效應。據厄軍方情報部門查明，目前厄境內有至少26個活躍的毒品走私組織，并持有重型武器，人數達到6萬，與厄強力警察部門相當。

隨著從街頭到監獄的暴力犯罪事件愈演愈烈，如今厄政府已經將犯罪集團視為“恐怖主義威脅”。曾經習慣了歲月靜好的厄瓜多爾民眾對此更是深感恐懼：美國民調機構蓋洛普今年1月發布的調查數據顯示，64%的厄瓜多爾人認為晚上獨自出行不安全，只有四成民眾信賴當地警察，而對整個司法系統有信心的人不到四分之一；更有甚者，95%的民眾認為國家已經“走入歧途”，六成厄瓜多爾人已經對國家失去了信任。

從“和平島”到“犯罪樞紐”的轉變之快，尤其是2020年疫情開始以來，以監獄暴亂和殺戮為代表的暴力犯罪快速泛濫，令很多厄瓜多爾人措手不及、無所適從。究其原因，用美國智庫“外交關系協會”的解讀來說，在于時運不濟、政策不適。

2014年至2022年，厄瓜多爾命案率激增。   來源：Statista

從地理位置上，厄瓜多爾夾在哥倫比亞和秘魯兩大毒品生產國之間，隨時可能受到毒品走私活動的波及。2016年鄰國哥倫比亞的政治局勢變化，成為了厄瓜多爾的分水嶺：這一年，哥政府與左翼反政府武裝“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哥武”）達成停火協議，結束了該國長達半個世紀的內戰。

這一和平協議為哥倫比亞贏得了一段穩定時期，但卻對毗鄰的厄瓜多爾造成了截然相反的影響。由于“哥武”長期在事實上壟斷著哥倫比亞南部到厄瓜多爾太平洋港口的毒品走私路線，出于維持販毒暴利的需要，“哥武”致力于最大限度抑制周邊地區的暴力活動。隨著“哥武”解除武裝，這一地區出現“權力真空”，恰好此時哥倫比亞的古柯（可卡因的來源）產量達到歷史新高，厄瓜多爾本地販毒集團開始為了填補真空而激烈爭奪，隨著時間推移演變為今日的態勢。

在此期間，2016年強烈地震后大量武裝士兵涌入厄瓜多爾，客觀上促成更多犯罪集團發展壯大。便利的公路網絡、“美元化”的經濟結構和寬松的簽證政策，也為各路販毒集團的活動提供了條件。借此機會，墨西哥的“錫那羅亞”與歐洲阿爾巴尼亞的“黑手黨”犯罪組織也將手伸向了這個有利可圖的國家。

遺憾的是，面對突變的安全形勢，厄幾屆政府的政策并沒有起到必要的“止暴制亂”作用：

前總統科雷亞為了降低命案率、減少貧困，默許犯罪集團自行非暴力轉型的做法在客觀上放任其繼續做大；尤其是他只把責任歸咎于歐美國家的市場需求，關閉美國在曼塔市的海軍基地，推行港口和機場私有化，事實上令厄交通要塞和海上專屬經濟區缺乏監管力度，毒品走私船只暢通無阻。

繼任者莫雷諾出于政治需要，批量清洗忠于科雷亞的官員，特別是整肅司法部門、隨意掌控法官的人事安排，大大削弱了國家司法機關的履職能力，尤其是導致政府迅速喪失對國內幾個大型監獄的控制，數次引發頗為罕見的監獄暴亂。

至于現任總統拉索，為了緩解問題，他不惜將一些犯罪集團列為“恐怖組織”，授權軍隊參與打擊犯罪，還將私人持有武器合法化；然而軍隊士兵擔心遭到“濫權”的起訴，并不愿意走上街頭打擊罪犯或進入民宅調查，普通老百姓也不具備購買手槍自衛的經濟實力，對于拉索的政策并不買賬。

在此期間，經濟低迷進一步助長了暴力犯罪和毒品走私問題。石油業是厄瓜多爾的經濟支柱，但犯罪集團的興起恰逢國際油價低迷，厄石油出口收入顯著降低。新冠疫情暴發后，厄瓜多爾經濟在2020年暴跌7.8%，過去兩年的觸底反彈幅度也不及世界平均水平。

經濟不振至少在兩個層面助長了販毒和犯罪問題。一方面，社會總需求不足導致該國失業問題嚴峻，勞動人口中充分就業率不到40%，中青年人就業問題更為突出。因為生活困頓，找不到合法的謀生渠道，不少年輕人只能選擇加入犯罪集團、從事毒品走私活動，這為販毒集團提供了穩定的人力資源。

另一方面，經濟糟糕導致政府財政收入不足，難以滿足打擊販毒和犯罪所需要的必要公共支出。據統計，目前厄瓜多爾的公共債務GDP占比已超過65%，迫于財政現狀政府不得不實施緊縮政策，削減公共支出。這不僅降低了社會保障支出、引發民眾的怨言和不安全感，也無法保障司法機關治理暴力犯罪和毒品走私。

更可怕的是，政府投入不足進一步惡化了腐敗問題。外交關系協會認為，目前厄瓜多爾出現了有組織犯罪與國家機關勾結的現象，否則無法解釋為什么大量的手榴彈和重武器可以不受阻礙地流通，甚至進入監獄。在有組織罪案中，各省法官簽發人身保護令、允許嫌疑人免于監禁的比例高得驚人。警察部門和司法界高官還承認，該國各省都存在龐大的“律師軍團”，非常善于為犯罪集團成員爭取司法豁免權。

對于厄瓜多爾政壇和民眾來說，很多引發安全問題的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客觀因素，而解決經濟困境更非一日之功。時移世易將厄瓜多爾推入今日的漩渦，僅憑一次提前選舉，恐怕很難讓厄民眾撥開迷霧、擦亮國家前景。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