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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舒寧|以寫意舞動詮釋流動之美,跨文化背景下的現代舞
作者:吳佩悅
6月在紐約ODDFEST Dance Film Festival 2023上展映的《你也在看嗎?》演繹了社會中的性暴力是如何從一個家庭內部扭曲的權力關系中誕生的。這部六分鐘的舞蹈電影由碩士畢業于紐約大學舞蹈教育專業的藝術家黃舒寧創作。她運用現代舞的直白語言,描繪了一個家庭中母親、父親和兒子之間相互窺視與壓制的情況。在緊張的關系中,積壓的矛盾最終導致了父子兩人心照不宣地參與了一場公開的集體霸凌。
我通過這部帶有極強黑暗想象力的影片關注到了這位年輕導演的其他舞蹈創作,卻驚訝地發現,在她后來的作品里,這股力量衍化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形態。
她在Triskelion Arts演出的《汝》中,四位舞者在血紅色的聚光燈下,身體隨著中國古典音樂的節拍,在力與柔之間拉鋸。在動靜之間,一種山的堅韌與水的靈動并存的美學想象油然而生。
這種藝術的轉變和演進過程對我來說是迷人的。
于是我與她進行深入的對話。我們談到了她為何選擇現代舞為她的藝術語言,是什么讓它對她具有比其他舞種更大的吸引力。我們還討論了現代舞在中國和美國的局限性,而她如何在兩種文化背景中找到自己的創作立場和空間。

《你也在看嗎》
吳佩悅:你是怎么就是開始進入這個舞蹈的一種劇場的創作,你以前的背景是怎么樣的?
黃舒寧:我從小學的就是舞蹈,我這一路走下來感覺也沒有去想做別的。我通過藝考本科讀了北京舞蹈學院,大一大二的時候專業課比較多,一直在跳各種舞,中國舞,古典舞,民間舞,芭蕾那些。
我大二的時候接觸到現代舞,才發現怎么會有舞蹈跟之前所有的訓練都不一樣,沒有那么的辛苦,更多的是可以通過我的想法、創意去跳。我發現跳舞的時候身體是可以自由的,而不是一板一眼,不是我的手就應該擺在那兒,腿就應該放在那兒。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有機會去創作一些小的作品,然后慢慢向自己確認了我想把它當成一種職業去發展。
到了研究生的時候,我很堅定地告訴自己要出來看看。后來我去了紐約上學,也是在那里創作了《汝》這個作品。

《汝》
吳佩悅:在我們討論你近期這些更成熟地現代舞創作之前,我們能不能先聊一下《你也在看嗎?》這部作品。它和你現在的創作非常不一樣,卻充滿了面對熾熱的痛感而生發出的想象力。你是怎么想到做這樣一個故事的?
黃舒寧:當時我找到了“偷窺”這個切入口,然后找了幾個比較典型的人物。一個是控制欲非常強的媽媽,一個完全沒有隱私被控制著的兒子,和一個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上網,給主播投錢的爸爸。整個故事想講的,是那個兒子因為完全受控制,他的內心也就逐漸扭曲,會重復做他父親做過的事情。
我在影片中設置了兩個的女孩在兩個不同的空間。一個女孩是男主角虛構出來的,在他自己臥室中顯現;另一個則存在于真實生活中,曾遭受一群流氓甚至包括男主角的父親在內的人們的欺凌。當男主角目睹了父親的行為后,不經意間開始效仿他。他產生幻想,希望自己能夠在私密的空間里,將社會對那個受欺凌女孩的待遇,同樣施加在另一個女孩身上。
我這個作品里的動作算是現代舞的語匯,沒有很強烈的風格性。但是我會從情緒出發,去設定每個人物會用到的舞蹈語匯。父親是一個施暴者,所以會給他安排很多像是搶奪的動作。然后媽媽是一個接受者,她沒有自發而生的舞蹈動作,而主要是通過這個父親對她的動作而產生反應。他們的關系是通過雙人舞來呈現的,我希望他們兩個更多的是去呈現一個沖突和配合,通過父親推,母親躲這樣的一個環繞的動作,或者是推拉,或者是把她甩出去。

《你也在看嗎》
另外一組就是與這個相搭配的,兒子和他想象出來的那個女生的雙人舞。相對于爸爸和媽媽的那種完全是沖突性的雙人舞,這組舞是比較纏綿的,但女生依然是屬于反應的那一方。她完全是一個被擺布、被性化的人物。她沒有表情,被男生操控著的,像一個玩偶。
還有一組群舞,我本來想讓里面的所有男人都戴上面具,他們只是大眾,只是一個生活里經常能看到的施暴者,所以他們并不需要臉。他們不像男女主角,不像媽媽爸爸,這些群舞代表的是所有人,所以他們的動作是機械化的,他們甚至是無情緒的,動作接近絕對的統一。那個被他們夾在中間的女生,她是完全被包裹的,讓人看著覺得喘不過氣。
所以媽媽、那個被幻想出來女生,還有現實中被施暴的那個女生,她們三個的語匯都是被拖著,被拖起來,被按在那里,然后被抱起來。
吳佩悅:在這個作品里,你對于男人和女人有非常明確的一個分割。這種分割之明確已經讓我看的時候能夠感受到非常強烈的不適。但是我也能理解這是一種戲劇的語言,一定程度上夸大了在現實生活里面的這兩個群體的差異。我很想知道,你作為一個當時還特別年輕的人,怎么會產生這種思想狀態。我也想知道,當你到了創作的中期,再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什么新的想法,以及這些新的想法有沒有在你新的作品里面有一些體現。
黃舒寧:大學的時候,我剛剛開始從每天只有學習的這樣一個完全封閉的狀態出來,通過媒體去探索自己所在的社會究竟是什么樣的。那時候生活上的這些各種的信息,會讓我特別憤世嫉俗。那時會感覺說啊,這些都是不好的!怎么能這樣?就會很喜歡給每一個事情下定義,給每個事情分區,男人就是怎么樣,女人就是怎么樣,然后把他們放在一起去討論,又很喜歡這樣的沖突感。
但我現在再去回想這些事情,我會覺得那種憤怒的狀態已經離我很遠了。如果是讓我再去創作一個關于“偷窺”這個主題的作品,我可能還是會這么做。但其實我現在一定不會去創作這種類型的作品了。
我現在想更加拋開這種兩性對立的視角,用一個比較中性的這樣一個狀態去創作。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來到紐約后,這里的環境讓我真正理解了,這個世界可以非常的自由和流動,于是我不想要局限在男和女的這種紛爭里面,再去深挖這種悲劇性或是沖突。可以說是在這樣一個偏理想化的環境里,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去探索一些新的主題,一些更寬廣的,超越原來那種社會環境的那些讓我感到十分困擾的東西。

《你也在看嗎》
吳佩悅:那你現在想探索的主題是什么?通過《汝》和《鸞》這兩個作品看,你似乎是在探索一種屬于東方的美嗎?
黃舒寧:是的,這個也是就是來美國之后才會發現的。我看到的那些現在的跟我一起演的那些舞蹈作品,他們有自己非常直白的這樣的一個表達。如果我快樂,我就是要跳起來,做很大的動作。如果我想要去表達一棵樹,我就會用我的身體去模仿這棵樹。
然后我自己在做的時候,有的時候我會想說中國藝術很玄妙的一點是,我們想要的是意境,而不是完全寫實的。如果我跳的是一個人在下雨的路上走路,我不想說我真的拿著傘在那里跳,而是會想要通過另外的方式,可能表現的是地上的水珠,可能表現的是路燈朦朧的光暈。

《鸞》
吳佩悅:你在大學的時候是接觸到的現代舞,跟你在紐約接觸到的現代舞,你覺得它們給予你的養分有什么不同?
黃舒寧:我大學的時候最開始接受了現代舞,是因為它可以讓我自由地去表達。但我當時不是很喜歡國內的現代舞氛圍,覺得一定要出去看看的原因是,我覺得國內的編舞特別的程式化,創作的東西很虛幻,表達的都是什么夢想啊這種很大很空的主題。
當時我看到別的地方的現代舞,它是非常精準的。只是表達、展現身體是怎么連在一起的這個概念,他們就可以做得很極致。或者是說想要表達一些事情,比如愛情里的某一個樣子,甚至只是想要表達月亮都有可能,但是他們就會把這個事情玩出花樣來。
但是我到現在也很矛盾的一點是,我覺得美國很多的現代舞也的確是一樣。好的作品,對我來說是那些零散出來的,那些很厲害的編導,他們創作出來的東西就是帶有他們帶獨特風格的,對我來說是眼前一亮的,就是完全跟我現在看到的不是一個體系,那些東西就那些東西還在那里。但我現在看到我身邊的那些普遍存在的作品,雖然帶有自己國家的風格,但卻是千篇一律的。

吳佩悅: 你會不會覺得,好像中國人在美國做中國古典、東方美學特別容易成功。可能很多人也會覺得中國藝術家在美國的創作都是千篇一律的。你怎么去解釋你做的東西在那個上面還有一層你自己的一種洞察,而不是在迎合這樣一個特別好跳出來的機制。
黃舒寧:我是覺得很神奇,就是感覺,人去了另外的一個地方,就是會回想起以前完全不會回想起的東西。在國內的時候,想要做出跟國內不同的東西。當你換到另外一個環境的時候,你會真的反過去想說你以前的東西造就了你現在這個不同的人,你反而會想要把這個不同表現出來。我是真的會去想要把這個不同表現出來,而不是說我去迎合他們。
同時我也會怕別人會不會看不懂,或者覺得太刻板印象。所以我會反過頭來問自己,為什么我會覺得別的國家的舞者表達的東西千篇一律。他們可能也真的是在為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跳舞,但是因為編創能力受限,導致他們最后呈現的這個東西并沒有讓我覺得很驚艷。但是我也不能說他們是不純粹的。所以我覺得我接下來努力的方向應該是更沉得住氣地去打磨自己的表達方式。
藝術家簡介:
黃舒寧出生于中國南京,在紐約大學獲得舞蹈教育碩士學位,在北京舞蹈學院獲得舞蹈學學士學位。
她 6 歲開始正式學習中國舞和芭蕾舞,本科開始接觸現代舞并繼續深造,主要舞種涉及中國舞(古典舞和民族舞)、現代舞/當代舞、芭蕾舞和爵士舞。她目前是Six Degrees Dance和New York Chinese Culture Center的舞蹈演員,曾在Mark O'Donnell Theater、WAXWorks、Culture Lab LIC、the Tank、Dixon Place, Emerging Artists Theater, New York Botanical Garden等地演出。
同時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舒寧努力為學生創造更有效的學習環境。她認為,舞蹈是一種沒有界限的表達方式,可以碰撞出不同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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