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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追野生動物,我找到了做學術的快樂 | 未完待敘
盛夏,窗外蟬鳴陣陣。復旦大學江灣校區的辦公室里,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聊起今年的研究項目,目光炯炯。
這是王放和他的團隊在上海追蹤野生動物的第四年,也是他們第二年開展“貉口普查”。今年7月,近200位上海市民志愿者在54位領隊的指導下,共同參與調查了本土野生動物“貉”的生存狀態。
一位年輕的自然學者,與這種“闖入”居民區的犬科動物之間,發生了哪些別樣故事?一路“追星”、放棄攝影成為一名“自然測量員”,他的動力又來自哪里?
本期《未完待敘》節目中,王放了講述他在城市“追”野生動物的經歷,以及在學者身份內、外,一個年輕人面對自然與城市、興趣與事業、工作與生活,做出的不同選擇。
“今天好多年輕人會想要安穩……沒有問題,我支持這樣的選擇。但如果你選這個專業的時候,你面試的時候,你是有沖動的……我覺得還是要珍惜自己最初的那一點點沖動?!?/p>
以下是他的講述:
01
和居民一起“貉口普查”
“貉口普查”其實就是我們跟盡可能多的市民,找一個夏天的晚上,像拉網一樣地把有貉分布的小區掃一遍,數一數這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總共有多少只,都出現在哪兒,再看一看大家到底是受不了它們,還是能接受它們的存在。

野生貉
去年是“貉口普查”的第一年,我們像在黑夜里摸索一樣,不知道上海貉的平均數量是多少,不知道每一個小區的居民對貉的態度是什么。但今年我們有去年的數據做比較,所以我們希望看到貉在上海的分布區是擴大還是減小,以及它的數量是增加還是降低。
團隊里面表現最棒的是小朋友。大人通常就打著手電遠遠地看一看,小朋友呲溜一下就鉆到竹子里邊,一眨眼就已經跑到那邊的墻頭,說:“我要看看墻這邊的菜園有沒有貉在吃東西”。同時小朋友對動物有一種天然的敏感,他們看到貉就告訴我,“我覺得這動物根本不像我媽說的那么可怕,它好像還挺害怕我的,看到我的時候好像耳朵都往后背,身體都在往后躲。 ”

夜間的貉
其實選擇貉作為調查對象,要感謝復旦在我找工作的時候收留了我。2018 年,我結束了在美國的博士后研究,準備回國找工作。當時我特別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去深圳,我一定會關注城市里邊的豹貓和水獺。如果去南京,我可能會追蹤紫金山的野豬和果子貍。如果在北京的話,那燕山和太行山的狗獾、狍,甚至遠處的華北豹會是我特別關注的對象。那如果我去上海,貉是最棒的。
貉是上海的本土物種。其實它的分布區遍布大半個中國,我想這也是會有成語“一丘之貉”的原因,大家還是熟悉這個動物的。但貉在中國的大部分區域數量很少,甚至在下降??善谏虾_@個超大城市,它在過去五六年的時間里數量一直在上升,分布區一直在擴大。所以我們會覺得它在上海出現是理所應當的,但可能又藏著一些特殊性,這個是從科學上吸引我們的原因。

王放和團隊在調研現場
我們還有一個想法是,在這么龐大的一個國家,有保護、有發展、有人的需求,有這么多的沖突和矛盾,那需要做些什么呢?我們覺得可能在未來二三十年的時間里,在我們國家再給野生動物新建大規模的自然保護區,把人隔離出去,這樣的機會會減少。
我們也覺得在這個過程里,可能有一些動物會適應人類的活動,會表現出對農田、道路交通或者城市化的適應性,那這些動物可能從自然保護的角度來講是有優勢的,是需要被關注的。
所以我們特別希望看到,到底野生動物能夠在什么程度上適應人類活動?是不是有一條線,在線的這邊,我們可以實現人和野生動物的共存?我們要找到這條線具體在哪。
02
我的成長過程,是大型“追星”現場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訂《少年科學畫報》,有一個連載是講著名的珍·古道爾博士在非洲研究黑猩猩的故事,當時我就想,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奇妙的職業,天天就跟野生動物在一塊,跟逛動物園一樣,然后就可以變成科學家。
我爸媽看我這么喜歡野生動物,就送了我一套書,里面有一本叫《大熊貓的故事》,我就發現原來中國也有這樣神奇的科學家,在山里跟大熊貓一塊生活。

珍·古道爾(圖片來自 視覺中國)
不久我爸媽告訴我說,他們發現這本書的作者潘文石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而且跟我們家在同一個燒餅店買燒餅。我就天天去那個燒餅店門口等著,后來真的見到了他,既興奮又失望。
原來他也是一個普通人,也吃燒餅,也喜歡吃糖火燒,但又是一個很慈祥的爺爺。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成為他的學生就好了。但等我上大學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所以我成了他書里主人公的人物原型,也就是呂植教授的博士生。

王放和潘文石
剛開始真正對野生動物產生興趣的時候,我通過一些雜志、畫展,知道了中國最棒的野生動物攝影師叫奚志農。他在云南的白馬雪山拍滇金絲猴,在青藏高原拍藏羚羊,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影像報道,也推動了自然保護。我真希望能夠跟他一起工作,哪怕看一看他工作的場景,看一看那些激動人心的瞬間。所以當時我攢了八百塊買了一臺相機,就拍一些身邊的小動物,嘗試做一些所謂的自然報道。
有一天我在北大的池塘里拍一只赤麻鴨,身后有個人一直很安靜地在后面看。等我離開那個泥潭的時候,那個人突然說:“過來說說話吧?!蔽乙换仡^,就看到了奚志農老師。他問:“你在做什么?”我說:“我特別希望拍一組校園里的野生動物,這是我們身邊的自然。”奚老師就記了我的電話,問了我的住址。
第二天早上十點,他叫人給我送了十萬塊錢的器材。他說:“我觀察了你拍動物,非常投入,而且對動物沒有一點打擾。我在荒野里拍動物,你的這些構思能告訴大家,不用去荒野也有野生動物。但是你的器材太破了,用我的這個吧。從今天起,你就是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的營員了,我們會持續地支持你兩年左右的時間?!?/p>
王放和奚志農
最終,我們一起用兩年的時間完成了對城市野生動物的追蹤。他給了我很多思路,比如能不能用野生動物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等這個項目結束,奚老師又邀請我成了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的講師,開始跟他們一起寫教材,編野生動物攝影集。
我的整個成長過程,簡直就是一個“大型追星現場”,就是在“追”我的前輩們。我很幸運,“追”到了潘文石老師,“追”到了呂植老師、奚志農老師,“追”到了一批支持我、幫助我的人。我的感受就是,你有一個目標就去做,突然有一天,那些遙不可及的人,那些“天上的星星”會從天而降來支持你、幫助你,你會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王放的微博主頁
我的微博、微信公眾號還有B站的賬號名都叫“王放_自然測量員”,有幾個原因。
其實我一開始更希望像奚志農老師一樣去拍動物,去做紀錄片,但中間也有很多苦惱。
當時我們接了一些中國最好的雜志社的拍攝邀請,但是發現,第一,我們只能點到為止地說一些威脅和挑戰,不能把事情說透,沒有做出特別強有力的自然報道。
第二是完成一個自然報道之后,隔個半年、一年再去,發現高山索道、高山滑雪場建起來了,我們曾經工作的地方已經被推平了。我會陷入巨大的自我懷疑之中,就是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王放在野外考察
所以那時候,我覺得科學也許是更強有力的工具,能夠去計算我們需要百分之多少的森林,能夠去預測如果我們建了高山滑雪場,有百分之多少的概率野生動物會消失,或者還能夠剩下百分之多少的物種。我特別希望能夠用定量的辦法去計算、去預測生態系統未來的變化,我也會覺得這樣的辦法能夠去直接地支持政策的制定。
另一個原因是我特別仰慕的一位前輩先賢叫約翰·繆爾。他從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植物專業畢業之后,得到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工作,是美國西海岸的“西海岸測量員”。他用幾年的時間走遍了山谷,去看冰川、巖壁和森林,然后用一生的時間推動了美國國家公園的建立,包括優勝美地、推動了黃石、大提頓的建立。他推動了美國的國家公園法案,推動美國前總統羅斯福和林學家吉福徳·平肖建立了美國的林務局,推動了美國自上而下的對森林資源的保護。

約翰·繆爾(圖片來自 維基百科)
我們的工作也許會追隨著這些人的足跡。我們希望產出扎實的科學論文,與此同時,制作科普的繪本,推動紀錄片的拍攝,做公眾教育。我們會希望這些東西除了枯燥的數據、圖表、論文之外,有一些價值,有一些情感,有一些可以跟孩子溝通的美妙的故事,也許在未來也能夠帶來一點改變。
03
做讓你有“沖動”的事
現在的高校環境對青年教師來說,壓力是非常大的,要發論文,要有科研項目,有大量的考核。
我覺得有兩件事情非常幫助我減壓,一個是攀巖,一個是舉重。攀巖的時候你全部的注意力只在一兩個小點上,舉重的時候你全部注意力只在重量上,我會覺得好像那些苦惱就暫時消失了。
業余時間我喜歡帶孩子,我會帶孩子去看看貉,去找刺猬,去爬山。我孩子 6 歲了,我昨天才認真告訴他:“從你 4 歲開始,我一次一次地讓你去接近野生貉,當然一方面是希望你喜歡動物,同時我也在用你做‘道具’,去測試貉會不會攻擊小朋友?!?/p>
業余時間,王放經常帶孩子去野外看小動物
昨天晚上我帶他去看貉,我們特別驚喜地看到一只赤腹松鼠正在把樹皮揪下來做巢。它叼著那個揪下來的樹皮,放在嘴里團成一個團然后跑掉。我希望他能覺得這個世界特別好玩,希望他愛身邊的這些細節。只要他覺得這個世界是有趣的,相信他會找到自己喜歡干的事情。
我真正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都 35 歲了。如果我當時沒有拿到這個職位,那前面的所有訓練,從大學一直到博士后十幾年的生命就好像白費掉了,而且家人孩子都需要跟著我奉獻。
我記得當時我和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去芝加哥玩,看籃球比賽的時候,他問我:“你掙多少錢?”我說4萬美元,他說好多。然后我補充說是一年,他特別驚訝。當時我的同學們都已經月入4萬美元,我還在年入。但是我特別快樂,我在干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我知道不會一直這樣。

在辦公室聊起自己的工作,王放仍充滿熱情
有時候我跟學生聊天就說,你們想不想做教授?他們會覺得像我這樣的人生簡直太辛苦了。或者只做單純一點點的科學家,不做那么多。我現在既做科普、科學傳播,又做在地的保護行動和培訓、去推動法規政策,確實太多頭了。
我提一點不負責任的建議。我經常跟孩子們說,我特別希望你們能更勇敢,更有信心。
我覺得可能因為疫情,可能因為從小的壓力,因為各種各樣的困擾,包括社會的信息太多了,所以今天好多年輕人會想要安穩:想快速找到一個工作,希望能夠租得起房子,能夠看到上升的通道。那公務員可能更好,一個更穩定的工作可能更好,去大廠可能更好。沒有問題,我支持這樣的選擇。
但是如果你選這個專業的時候,面試的時候,你是有沖動的;寫論文的時候,在做那些艱苦的準備的時候,是有打動你的瞬間的,是會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才華和愿望的,我覺得還是要珍惜自己最初的那一點點沖動。它可能會讓你受苦,可能會讓你在短期內沮喪、有更多壓力,但是堅持總會有收獲。
我覺得保持一點點勇敢和耐心,總有機會在前面的。如果你也是那個接受一定風險的人,我覺得你可以更勇敢,你不必去看太多身邊人對你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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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周依、吳思越
編導/薛紫嫣(實習)
后期/郭子皓
采訪、撰文/周依
監制/徐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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