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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吳郡歲華紀麗|蘇州人的“消夏”攻略
原作者:半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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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蘇州,時而烈日當頭,時而大雨傾盆,出游的計劃總是被耽擱,只想一動不動地躺在空調房里。千百年前,空調還沒有被發明出來。但每一代蘇州人,都有自己的“消夏”攻略。

蘇州之夏
晚唐,蘇州土著陸龜蒙與初到此地的皮日休一見如故,在短暫的兩個夏天里,他們同游古寺、唱和太湖,你來我往寫長長的避暑聯句,還互贈納涼用品。比夏日清爽更珍貴的,是真摯的友誼。
南宋時,范成大辭官回蘇,迎接他的是石湖的夏天。踏遍萬水千山,最不舍的還是故鄉。在斜橋邊親手栽下的柳樹,已經翠枝拂空,“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鷺孤明菱葉中”,恬淡山水,盡消暑氣。
清風從明代文徵明的消夏圖里吹來,淡蒼濃翠,氣韻淋漓。這位性情溫和的江南才子,在長林水榭中閑居,在綠蔭草堂中烹茶,心靜自然夏涼,六月已似清秋。
涼意也從清末詩人袁學瀾的文字中散出。坐荷亭,吟風俗,他的《吳中三伏》把夏天寫得愜意舒適:“吳中風景好,城市夏偏宜。食物隨心便,乘涼逐伴嬉。花籃編茉莉,燈舫映玻璃。”
最有趣的是民國文人范煙橋。在《吳門消夏錄》里,他洋洋灑灑、事無巨細地測評了太湖、園林、茶室等十余個度夏的地方,卻在文末表示,這一年特別熱,“秋老虎”發威,他更愿意揮蒲葵之扇、閱郵來書報,“虎威甚熾,憚于出門,故所敷說,皆成畫餅”。

網師園芭蕉
那么,在筆墨丹青中,歷朝歷代的蘇州人為我們畫過哪些“消夏”的“餅”呢?
衣
“葵扇搖風繞樹行,晚涼新浴葛衣輕”
唐咸通十一年(870年)的夏天,陸龜蒙與皮日休雅興不減,訪古探幽,一同前往北禪寺。“居士只今開梵處,先生曾是草玄堂”,這座寺廟在唐咸通三年才改宅為寺,據傳曾是東晉名士戴颙的居所,戴颙搬來吳地以后,仰慕他的蘇州人與他一起建造房屋,疊石理水、種樹開澗,很快,樹木郁郁蔥蔥,宛如田間自然,數百年后,更是濃蔭蔽日,為消暑佳處。選中一個好地點的同時,皮陸二人還在穿搭裝備上頗費了一番心思,陸龜蒙穿著暗黃色的薄衣,興致濃時,“逍遙脫單絞”。
在一首以藥名入詩的戲作中,陸龜蒙拆開草藥“野葛”的名字寫道,“避暑最須從樸野,葛巾筠席更相當”,其中的“葛巾筠席”指的是葛布制成的頭巾和草竹編成的席子。《韓非子》有語曰:“冬日麂裘,夏日葛衣。”葛是一種草本植物的粗纖維,制成的頭巾與衣服,透氣又清涼。范成大也常在夏天身著葛衣,登山時,“葛巾羽扇吾身健,雪碗冰甌子句清”;遇雨后,“刮地風來健葛衣,一涼便覺暑光低。”

明代本色葛袍 孔子博物館藏
葛衣與扇子、席子搭配使用,效果更佳。洗過澡后,袁學瀾搖著蒲扇,穿著葛衣,吹著林間的風,格外輕盈,“葵扇搖風繞樹行,晚涼新浴葛衣輕。”在北禪寺的陰涼處,陸龜蒙與皮日休鋪上草席,安心讀書,“逐幽隨竹書,選勝鋪苮席”,達到了“清陰豎毛發,爽氣舒筋脈”的效果。苦熱時,范成大也說,“荷風拂簟昭蘇我”,荷花、晚風與竹席,最治愈不過。

五代 周文矩(傳)《倦繡圖》中的竹夫人 大英博物館藏
陸龜蒙還專門給皮日休寄送了一件納涼神器:竹夾膝,可謂竹席的升級版。這是一種長長的、圓柱形的竹制品,中空透風,可以抱在懷里、夾在膝間,“截得筼(yún)筜(dāng)冷似龍,翠光橫在暑天中”,在答謝詩中,皮日休不吝贊美之詞,“拂潤恐飛清夏雨,叩虛疑貯碧湘風”。宋代以后,竹夾膝又得了“竹夫人”“青奴”的新名字,足見其十分得寵。袁學瀾說,蘇州夏天的用物很多,“有蒲葵葉扇、麻苧手巾、蒲鞋、涼帽、莞席、竹簟、青奴、藤枕之類,沿門擔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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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檻風亭大酒坊,點心爭買鱔鴛鴦”
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的夏天,對范成大來說格外難熬。五月受命,六月出京,八月渡淮,他幾乎是抱著必死之心,北上出使金國。路過河南時,他看到了西瓜,“ 味淡而多液,本燕北種,今河南皆種之。”原出西域的西瓜,如今在北宋故都處處種、人人吃,今天讀來如此平淡的一行詩序,于當時的他而言,卻是痛徹心扉的。“形模濩落淡如水”,范成大吃到的這個西瓜,雖然個頭大,味道卻一般,遠不如同樣舶來的葡萄和苜蓿。功成身退后,他與朋友同游石湖,寫下“甘瓜削玉藕玲瓏”,顯然就輕松愉快得多,只不過這甜瓜是否還是西瓜,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西瓜在宋代以后,才在我國普及開來。到了清朝,袁學瀾看到“販瓜”景象,已是稀松平常。初伏到來,載著西瓜和小販的小艇從城郊鄉間出發,晃晃悠悠來到蘇州城里,往來喚賣,稱為“叫浜瓜”。叫賣的人多了,形成“瓜市”,“瑪瑙紅分瓠(hù)齒龁(hé),水晶黃暈井華淘”,沉入井中,清涼加倍。范成大曾在鄉間,看到好客的人們用香甜的井水招待過路人,“黃塵行客汗如漿,少住儂家漱井香”。陸龜蒙則寫“玉井敲冰早”,就是把水井當成冰箱使用了。“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到明代,文徵明的好友唐寅真正吃上了冰鎮西瓜。
明清時期,蘇州制冰、販冰的行業十分興盛,葑門外曾設24座冰窖,袁學瀾說,盛夏時節,窨內的冰被取出,街坊擔賣,叫做“賣涼冰”,有時候還和楊梅、桃李等水果一起叫賣。“朱門熱客倚,海市冰鮮登”,蘇州人喜歡吃魚,鮮魚行就用冰塊來給魚保鮮。
夏天的面館里,有“限定美食”:“面肆賣半湯面,未午即散;切肉作小塊,曰臊子肉面;以肉汁為澆頭,曰鹵子肉面;配以黃鱔絲,名鱔鴛鴦。”小暑前后,是黃鱔最鮮美、營養價值最高的時候,這一碗濃油赤醬的雙澆面得到喜愛,“點心爭買鱔鴛鴦”。

鱔鴛鴦面
茶館也有夏天的創新飲品,以金銀花、菊花點湯,叫做“雙花飲”,螺杯淺酌,色味俱佳。玄妙觀前的廣場“復多茶肆,茗香泉潔”,是袁學瀾筆下喝茶的好地方,普通人在一天工作結束后,就到茶篷歇坐,喫一口“風涼茶”。范煙橋則是去拙政園喝過早茶,百年前的這座園林十分空曠,失于修飾,藤蔓枝條如簾幕一般,有遮陽的效果。只是喝完茶回家的路上,還是酷暑難耐,不久后他便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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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陰如水夏堂涼,翠簟含風午夢長”
袁學瀾的老家,在吳淞江畔的蛟龍浦(今鑊底潭),“庭環水石,艇泛煙波”。偶有來賣魚蝦的小艇,大部分時候,“塵軌絕蹤,市聲不至”。
到了夏天,鄉村的好處愈發明顯。早上起來,他洗漱、焚香、靜坐,鳥鳴聲替代了絲竹管弦。吃過早飯,他倚靠在竹林的青石幾上讀書。困了,在藤床竹枕上歇息,好眠無夢,或是夢見竹坪花塢。水聲和吊桿的聲音讓環境愈加安靜,“炎傘張空,都被綠云遮住”。洗過澡后,“緩緩攜葵扇,曳棕鞋,逍遙臨溪”,聽些鄉間小調和奇聞逸事,不一會兒就到了晚上。

明 沈周《江亭避暑圖》扇頁 故宮博物院藏
“蒲之風,竹之雨,荷之露,稻花之香,涼颼颼,影悠悠,芬菲菲,馥并流”,鄉野村居的夏日清涼,范成大一定懂得。石湖的退休生活安閑恬淡,春末夏初,太陽當頭,他就跑到樹蔭底下,“永日屋頭槐影暗,微風扇里麥花香”;夏去秋來,薄云遮日,他能感受到生命的萌動與豐收的喜悅,“十里西疇熟稻香,槿花籬落竹絲長”。
70歲的文徵明,與友人在古樹茅堂中對坐,“永夏茅堂風日嘉,涼陰寂歷樹交加”,打開的窗戶襯著茂林修竹,敞軒外更是參天大樹林立,一位童子手捧長巾侍立,另一位則捧著瓷瓶從曲廊中走來。后來乾隆皇帝在深宮看到此畫,也忍不住羨慕世外桃源的隱士,題寫了“客到忘言惟對竹,童來攜酒便斟花”的詩句。

明 沈周《江亭避暑圖》扇頁 故宮博物院藏
離塵避俗的鄉村景致,常常落于文徵明筆端,無論筆墨粗簡,還是繁密深秀,也無論是早年尚有入仕之心時、還是57歲辭官歸鄉后,“興至閑書棐(fěi)幾,困來時覆茶甌”的日子,都是他向往的生活。四十不惑,中元時節,他繪《綠蔭草堂圖》,瀑布從高山陡壁間傾瀉而下,一人策杖,從橋畔款款而來,一士閑坐,于堂內倚窗觀湖。年過耄耋,夏末秋初,他寫《夏日閑居》詩,屋中沒有俗客,只有筆床、書卷、壺觴,池塘聽雨、軒檻迎風,“綠樹繚垣啼鳥寂,更從何處覓江鄉”。

明 文徵明《綠蔭草堂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范成大在寫給朋友的詩里說,“何敢訴苦熱,灑然助心齋。”袁學瀾亦寫,“我心玉壺冰,寄跡江村舍。”他的鄉村生活,有六個“不”字:“居常不修趨謁,不競田產,不鬧曲直,客至不責苛刻,不談仕籍,不混酒肉”,這個標準參考了《小窗幽記》,不奔走于權貴,不爭奪田地產業,不爭論是非曲直,不講究繁文縟節,不談論為官之事,也不大吃大喝。閱盡千帆后,他們終于能夠自得于山水、醉心于詩畫,擁抱一個平和淡泊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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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暑光無著處,青山環水水浮空”
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農歷六月的最后一天,文徵明的一位老友來蘇游玩,因病體纏身,他無法陪他玩水游山,手寫了一首舊詩,大約就像今天的我們無法陪同朋友玩耍,就為他發去一份旅游攻略。文徵明的這份攻略,傾情安利了西山消夏灣,“消夏灣前宿雨晴,新波搖采日盈盈。……汀洲日暮涼風起,吹送漁歌四五聲。”
消夏灣面臨太湖、背倚縹緲峰,三面環山,因春秋時吳王曾在此消夏的傳說而得名,是吳門才子的朋友圈公認的賞游好去處。夏天避暑,秋日玩月,弘治十七年(1504年)中秋,西山人蔡羽約沈周到縹緲峰游玩,唐寅、文徵明同往,小住數日。嘉靖二年(1523年),文徵明北上為官,蔡羽在寫給他的送別詩中,亦提到“消夏灣前畫樓起”。在《溪山秋霽圖》里,遠處山霧繚繞,近處舟行水上,文徵明題詩道:“最愛吳王銷夏灣,輕橈短楫弄潺湲。涼風數點雨馀雨。落日千重山外山。”

明 文徵明《綠蔭草堂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消夏灣是蘇州文人關于夏天的共同回憶。
因蘇州久雨成災,唐咸通十一年(870年)農歷六月,皮日休奉刺史崔璞之命,前往太湖祭祀禱告。到西山后,天公作美,雨霽初晴,皮日休因此得以飽覽太湖風光。夏景赫曦之時,坐于消夏灣的盤石之上,他竟覺“肅肅寒生肌”,泛舟或是騎馬,都很合適,“赤日莫斜照,清風多遙吹”。蘇州人陸龜蒙對這個地方并不陌生,收到皮日休詩中的驚奇后,他欣然回應:“遺名復避世,消夏還消憂。”
范成大編寫的地方志《吳郡志》有“銷夏灣”的詞條:“周回湖水一灣,水色澄徹,寒光逼人,真可銷夏也。”游消夏灣時,他也曾賦詩一首:“縱有暑光無著處,青山環水水浮空”,氤氳的水汽中,絲絲涼意撲面而來。
到晚清時,袁學瀾說,山中人在消夏灣種了荷花,有紅白黃等不同的顏色,成了賞荷勝地,“游人放棹納涼,蒹葭蔭水,曦景不到。”良田沃衍中,植有菱角、芡實、茨菰,又有小魚、鴨子、白鷺,生意盎然。

山塘河
袁學瀾的夏日出行目的地清單中,還有荷花蕩與山塘河。“舊俗,競于葑門外荷花蕩觀荷納涼”,后來,人們又轉戰虎丘,“三伏,游人艤畫舫于虎丘十字洋,習清歌賭曲,彈唱新聲,清客演說稗傳,名乘風涼。”河面上,船窗打開,風來四面,又有“青幔遮陽,碧筒消暑,佳人雪藕,公子調冰”。陸龜蒙在東郊閑泛,感嘆“遲于春日好于秋,野客相攜上釣舟”,又忍不住想起皮日休,如此悠悠煙水,一定是好朋友也會喜歡的夏天吧。

虎丘乘涼市集
在文人的語境里,“消夏”有著特殊的意義。長夏多暇,明清文士們舉辦雅集,品鑒書畫,或是閉門謝客,安心讀書,留下了許多名為“消夏錄”的集子。1872年年中,來自蘇州豪門的潘祖蔭在京城發起了“消夏六詠”唱和,題為搨銘、讀碑、品泉、論印、還硯、檢書,都是文化人消遣苦夏的方式。1892年,曲園的主人俞樾在蘇州度夏,“杜門不出,惟以書籍自娛”,隨想隨錄,將學術筆記編成了《九九消夏錄》。1916年夏天,吳江南社的成員周云召集社友,結成“消夏社”,以詩言志,積篇累累,合為《銷夏錄》,柳亞子為其作序。

清 吳大澂《消夏六詠圖 》(還硯) 香港蘇富比2017年秋季拍賣會
與此同時,心懷悲憫之心的人們也意識到,能在夏天享樂的只是上層社會的豪門富紳。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中寫夏季農民的疾苦,“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袁學瀾也說,此時最難堪的,是食力膽夫、鋤禾農夫,“貧家有熱惱城,無清涼國”,看到他們不分晝夜、辛勤勞作的場景,更知粒粒皆辛苦。
夏天的風一直吹到今天,在古人的詩情畫意里,我們聽得見林間的蟬鳴、石上的清泉,也讀得到少年相逢的意氣,寄情山水的襟懷。他們消夏納涼、避世忘憂,但情誼與熱血,不曾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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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清)俞樾著、王華寶整理:《春在堂隨筆 九九銷夏錄》,鳳凰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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