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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之間,霓裳魅影
原創 亦鳴Yi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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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幅標牌上的弧形“SHANGHAI LOW”字母掩映在西式建筑和其他招牌之間,迎來送往川流不息的老爺車和人流。這是展覽“上海樓”入口的大幅黑白照片,一瞬間將人們引入肇始于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舊金山唐人街華人餐飲和夜總會文化。
在那個年代,“上海”并非是地理名稱,而是異域情調的代稱,讓人聯想到美麗的東方情韻和臉孔。作為“他者”文化的表征字符,“上海樓”脫離了原有文化語境,原語文本失去了被表述的可能性,抵達了新的文化系統,它代表了華人文化返照于美國文化的透鏡所呈現的面目。
如果你剛剛在上海樓吃過粵菜,接著可以去紫禁城夜總會看第一場表演,去大觀天臺看第二場,再去上海俱樂部看第三場……你的腳步穿梭于其間,饕餮美食和鶯歌燕舞緊鑼密鼓,你所見證和參與的是那個時代華人在異國他鄉所建立起的欣欣向榮的文化景觀和身份認同。
展覽的空間設計就依循了在當年的客人在不同空間內游走和觀賞的形式,華人女性照片墻和播放著四部短片的液晶屏幕被分隔開,炫目旖旎的眉目和姿態、遁入歷史的講述和細碎的生活片段,交替占據了觀者的視覺和聽覺。
展廳里響起爽朗的女聲,語速快捷,仿佛是被一種熱情所推動著,講述關于展覽的前來過往。她是楊圓圓。展覽中的這一切都來自于她從2018年開始在美國的研究、探索和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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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四月,楊圓圓受到亞洲文化協會的邀請,去往美國進行長達半年的駐地計劃。她埋首于故紙堆,開始研究二十世紀華裔群體的粵劇、電影和夜總會文化,并聚焦曾活躍于這些場景中的女性群體。
一開始吸引她的是美籍華裔女性先鋒電影人伍錦霞,這位悍勇的香港首位女導演將強盛的生命能量投入到電影當中,一生奔波于中美之間,執導了11部電影,創造了多個“第一”。她穿男裝,庇護親友,也曾經從事餐飲業和戲院的經營,始終以弄潮兒的姿態樹立了女性自由和個性的標桿。在她逝世半個世紀之后,楊圓圓追隨這位先輩的生活線索,穿越美國、古巴和香港,繼而投入到其他海外華裔電影人、歌者、舞者和表演藝術家更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之中。
“我以前不太愿意隨便說命運、緣分這些事情,但有時候我覺得,是不是有種東西在冥冥之中把你牽引著,遇到一個人,然后一件事把你帶到另一件事。”回想這一路,楊圓圓莞爾。從紐約到舊金山中國城的這半年中,文獻資料當中沉睡著的故事,慢慢浮現出活生生的人物面影,她迫切地想要親眼見到那些仍然活躍的舞者。
在等候去拉斯維加斯的航班之時,楊圓圓通過媒體試圖聯系都板街舞團的創立者方美仙(Cynthia Yee),對方卻回復她自己正要去拉斯維加斯演出,于是,兩人在那里的艷舞大會相遇,她也偶遇了文獻中轉述的92歲舞者柯比·余(Coby Yee),她是舊金山紫禁城夜總會的最后一任老板娘。當時,她一席盛裝,正準備參加彩排,面對這位充滿感染力和生命力的老人,楊圓圓感到不可思議,只想追著她聊更多。“我當時就被她完全迷住了。” 自然而然地,她端起相機,力圖記錄這些舞者的風采。
事情的后續發展則順水推舟。6月,她從拉斯維加斯來到舊金山,并采訪了柯比。8月,她回到舊金山第一次走進柯比的家門。在她家中,她第一次看到比她小近20歲的男友史蒂芬(Stephen)的拼貼畫,琳瑯滿目的畫面展現了柯比綿延了幾十年自信而獨立的風姿和品格,也從中流露史蒂芬的用心,這也讓她感到非常震驚。“本來我的注意力都放在柯比身上,但從那天開始,我關注他們之間的感情線索。”
以舞者和歷史資料為線索,楊圓圓不斷遇到其他親歷歷史的人們,故事碎片紛至沓來:從上海遷徙到舊金山的曾經的模特和舞者,講述唐人街鬼魂故事的夜總會舞者,曾經經歷過劇院繁華過往的戲迷,講述了戲院照片背后掌故的收藏家……這些講述在她心中閃亮成為一朵朵火花,成為之后獨立影像的素材,于是就有了展覽現場播出的短片《中國城軼事》(Tales of Chinatown)、《上海來的女人》(Lady from Shanghai)和《交錯劇場:紫禁城夜總會的一夜》(One Night in Forbidden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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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楊圓圓去過古巴中國城,并且即將再去,方美仙說:“天吶,如果你要再去的話,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我當時就覺得,天吶,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去,那我要給你安排一場演出啊。后來雪球越滾越大,變成16個人跟我一起去了。”9月,楊圓圓和8月在紐約的電影工作坊上認識的工作搭檔、攝像指導卡羅·那瑟斯(Carlo Nasisse)帶領浩浩蕩蕩的隊伍前往古巴。
等到他們一起旅行相處之后,關系變得更為親密,她意識到:“它必須是一部紀錄片,沒有任何一種媒介可以以更好的方式講這個故事。” 第一天開機之后,晚上楊圓圓打開電腦看素材,直到這時,第一次親眼看見那些畫面,她才確信:“我可以拍電影,我可以看到那個世界了。”
在哈瓦那,柯比和史蒂芬每天晚上都要出門跳舞,楊圓圓和卡羅不放心,就一路和他們形影不離。四人經常一起喝酒、閑逛,他們之間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有一天晚上,史蒂芬在他們耳邊扯著嗓子,用試圖蓋過音樂聲的嗓門,大喊種種精彩的故事。一個閃念:“我覺得這些故事已經讓我看到一部電影的誕生。”和卡羅討論之后,她決定要拍攝一部關于柯比和史蒂芬的感情的短片。
《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Coby&Stephen are in love)就是這些似乎不經意的片刻醞釀的產物。這對忘年戀人之間自然而瑣碎的生活片段呈現在鏡頭之中,柯比為自己和史蒂芬設計服裝,史蒂芬則為柯比整理過去的檔案,他們不流連于過去,而是專注于當下的果決,細碎的互動情意綿綿。“我更希望這個片子能夠呈現出他們自然的生活狀態。你觀察這兩個人,你不知道他們過去是誰,你也不知道他們關系是怎么樣,但觀察他們一天、兩天、三天,很多東西可以在這個過程中自然體現出來。”
鏡頭注視拍攝對象的距離,也就是拍攝對象與創作者彼此內心之間的距離。拍攝紀錄片的基礎在于他們之間的信任,讓拍攝對象能夠在鏡頭面前自然地做自己,表現出親密的片刻。“我在剪輯的時候,都落淚過兩次,因為看到史帝芬在最后談到,這部電影其實不僅僅是關于他們,而是關于我們之間的一個連接。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但是我們的影像能被一直留在這部電影里,而所有這一切魔力的發生是因為你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看著攝像機,同時他也看了我們兩個人眼睛的方向,我就覺得那個時刻是非常珍貴的。”
在拍攝《上海來的女人》時,楊圓圓身兼攝像和導演獨自面對78歲的拍攝對象,白天拍完了之后,她邀請她晚上留宿,和她繼續聊聊。“她一個人也挺寂寞的,想多跟我聊聊,她也不介意我拍。如果我不是一個人在面對這一切,不可能有這種經歷,這只會在不同年齡的兩個女人之間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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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19年,楊圓圓慢慢意識到,她希望就著帶領舞團表演的經歷拍攝一個長片,這16位成員就是核心拍攝對象。但她沒有任何資金支持,卡羅也沒有時間繼續當她的搭檔。但她卻直覺自己不能再等,用存款買了設備。“我真的非常喜歡她們,我當時就覺得我只想立刻去到她們身邊,把片子拍了。”促使她下定決心的是一樁生死攸關的體驗。
那年一月,楊圓圓的父親去世了。“我就覺得我不想再錯過人生中特別重要的東西了。”
五月到八月,她身兼攝像、錄音和導演在美國跟隨這個群體拍攝,輾轉舊金山、夏威夷和拉斯維加斯。她的身影也不斷在鏡頭中出現,她是旁觀的記錄者,也是參與者。“我跟她們一起旅行,彼此陪伴走進一個個新世界。”九月,她應外灘美術館之邀,帶領她們來上海表演。“其實表演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們在這段旅途中所發生的、所經歷的本身。”她原計劃于今年去美國補拍一些素材,卻意外遭遇了全球疫情,重新掂量手中超過三百小時的素材,她覺得這已經足以剪輯成為一個完整的長片。“還好去年任性地做了所有決定,完全沒有任何后悔。”
從美國,到古巴,到中國的旅程,就構成了長片《女人世界》的脈絡。這部電影是對伍錦霞生前所拍同名電影的致敬,這部早已遺失的電影記錄了36位從事不同職業的女性的故事,包括醫生、律師、科員和舞女等等,可惜它成為了歷史的一方空白。楊圓圓的《女人世界》主體結構是一個公路片,但是它不僅僅呈現這群女人當下的旅程,也是20世紀華人影像的發展史,而故事的主線是楊圓圓作為年輕導演和70歲到90歲的美國華人女性所組成的老年歌舞團之間的故事。目前該影片還在后期制作之中。
在與這些華人女性的相處中,楊圓圓追問自己和她們同樣作為華人所具備的關聯。“當下的世界存在很多問題,比如中美關系等等,全世界范圍內的群體和文化之間存在割裂,令人難過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我更愿意去考慮我們之間的關聯,曾經我們就是彼此。我希望這個電影搭建一個友誼的橋梁,跨越地域和時間的區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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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移民的關注,可以追溯到楊圓圓在英國上大學攻讀攝影專業的時候。她對英國的華人移民感興趣,拍攝了一些在中餐廳工作的華人,這種關注延續至今。“希望能站在一個更廣闊的視角來看待自身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身份。”
從攝影到電影,楊圓圓卻認為自己一直在同一條脈絡上行進。每次開始一個新項目的時候,她就如同是一名探險者,試圖走進一個原本感到陌生的世界,研究就像是一個造地圖的過程。從大連日本移民,到重慶消失的街道,她所面對的往往是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它們的時間范圍在20世紀左右,也就是攝影誕生、這個世界可以被影像記錄下來之后。這些歷史的共性在于,它關乎的都是人的遷徙如何導致了一個地方形成了一種當地文化,而當地的文化如何逐漸滲透,成就了現在的我們。
“我一直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一直拿著相機,來提取來自現實世界的切片,切片就是照片,而攝像機拍下來的東西更像是時空膠囊,它包含來自一段時空的連貫的視覺與聲音。視覺表達是當我終于進到這個世界之后,我使用的工具,這意味著我怎么把我在這個世界中獲得的體驗與外界交流。” 而舊金山華人女性這個項目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受訪者是在場的,并且與她發生了親切的聯系,她成為了舞臺的一部分。
她的投入感還體現在紀錄片所使用的音樂之上。音樂對她而言是近乎于生命的存在,青春期時期對搖滾樂的沉迷,造就了她成為一個自由而獨立的創作者的渴望。音樂在影片中的呈現,也就意味著導演本人豐富情感的流露,而這在過往作品中是間接的。“這一次我覺得我更全方位地、更坦誠地把自己投入在了作品里。”
楊圓圓認為,自己過往的作品都具有很強的電影性。她既感興趣拍電影,也喜歡當代藝術領域中可供探索的更模糊、更實驗的方向。她讓兩種方式并存在自己的創作之中,服務于故事的講述,因此拍攝電影本身則是一種親切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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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遺落的歷史的關注,對于見證了城市化進程的北京人來說,本就根植于血液之中。2012年,楊圓圓開始了項目《中間地帶》,拍攝了購物中心、溜冰場和火車站等不能和人產生強烈的情感連接、卻又在時間中占據了位置的地點,以此作為改革開放和與全球化接軌時期的時代記錄。位于北京西郊的永定河在2011年到2012年被注水成為觀景河道的過程和2013年五環外即將拆遷的老辦公樓也被定格在她的鏡頭里,并被納入空間實踐之中,作為反映城郊變遷的一個切面。
藝術的實踐和回憶一道,加入了關于老北京回憶的構建。“我覺得,我們都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才能一步步更清晰地去理解我們小時候想的很多東西。當時留下的回憶是一方面,但是在之后的許多年里,伴隨著我們的學習和對自身的了解,和那個記憶再形成關系,這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要用畫面去形容對老北京的鄉愁,她說,那應該是,在胡同的清晨,灰白色的空氣中氤氳著一種霧。那種氣息正近似于電影《城南舊事》中古樸敦厚的一磚一瓦,或者是竇唯的搖滾樂中悠揚而不羈的旋律。沉浸在這些影像和音樂中,她才感到回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個老北京,也就是遁入歷史灰色地帶的過往。
說到這里,楊圓圓說,作家一生中寫了許多故事,而這所有故事最終只形成了一個作品。而她自己也正在這個過程中。絲絲縷縷的線索在她的研究和行走之間逐漸埋下,她抓住其中幾個線頭,把它們創作成為電影、攝影作品或者展覽,乃至于其他形式的意義或情感的凝結。而其他的,則成為種子,默默在她的精神軌跡中等待生長、發芽,最終助力于同一個敘事的生長。
寫于2020年11月
原標題:《回首之間,霓裳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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