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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一旦醒來,就無法假裝沉睡
由華納兄弟公司出品、格蕾塔·葛韋格導演的電影《芭比》,上映幾天就引起大量討論。作為一部在宣發上比較有特點的影片,《芭比》在北美和海外市場均收獲了不錯的票房成績。截至7月24日,票房統計網站Box Office Mojo的數據顯示,《芭比》僅僅上映了一周不到,就已經超過了同時上映的《奧本海默》。它們在北美周末票房分別是1.55億美元和8050萬美元,《芭比》的首周票房幾乎是《奧本海默》的一倍。 在《芭比》上映前,曾有文章分析它不可能在國內大賣。首先,影片包含了眾多迷影元素,比如開場就模仿《2001太空漫游》,以及致敬《瑟堡的雨傘》等一眾歌舞片。不了解影史的觀眾既不易察覺這些信息,也可能對此不感興趣。 其次,《芭比》是北美女性主義運動下的產物;而芭比玩具主要針對北美人群,中國觀眾或許對它沒那么熟悉和喜愛。另一方面,電影的目標受眾主要是大城市精英女性,觀影范圍太窄。出人意料的是,隨著《芭比》第一輪的上映,它在社交媒體上的口碑大好,豆瓣評分一度達到8.8分,遠遠超出預期。國內很多影院都追加了排片,《芭比》靠著口碑在國內完成了票房逆轉。那么,作為當下大熱的影片,《芭比》是否真的如此優秀?《芭比》自身存在著哪些問題?影片中所呈現的問題分別又都是什么?以及它究竟是憑借著什么抓住了觀眾的心?
1.只是女性主義電影?
很多人對《芭比》有著先入為主的印象:這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它之所以受到如此廣泛的歡迎和接受,是因為這部影片可能是在21世紀20年代,首部正面在電影空間中直接批判父權制,以及把網絡空間內林林總總的分散話語進行集中表達的作品。此前也有很多電影借助女性主義來講故事,包括《芭比》導演葛韋格的前作《小婦人》和《伯德小姐》。但如此直白地在電影里批判父權制是少見的,這似乎是第一次在大熒幕上,集中講述已經在網絡空間廣泛傳播的女性主義話語。
《芭比》的有趣之處在于,它的核心不僅僅是性別,更重要的是迫使個人去求真的“存在主義危機”。在《芭比》的開頭,由瑪格特·羅比飾演的主角芭比,是“經典芭比”(Stereotype Barbie),她金發細腰,身材完美。在完美的生活下,她卻突然想到了死亡。如果做一個不太確切的類比,這個時刻類似于悉達多王子走出衣食無憂的宮殿,第一次看到生老病死,引發心靈革命的那一刻。
電影的開頭非常像一部后現代小說的開頭:“有一天早上芭比娃娃睜開眼睛,她想到了死亡”。和死亡相對應的,當然就是一成不變的完美。完美的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一旦改變就不再美麗。在影片中,芭比也反復強調她的心愿:一切都不要變,永遠這樣過下去,永遠保持現狀,永遠保持完美。可這不是生命的真正完美,這不過是一種觀念。真正的生命是扁平足,是過期牛奶,是大腿上的橘皮組織,是衰老和死亡。死亡是真實的,而完美卻是虛假的。

在這個故事的開頭,真正促使主人公去行動的事件是死亡的觀念進入了她完美的世界中,這解釋了芭比為什么一定要去真實世界(the real world)。“Real world”里最重要的詞是“real”,而不是“world”,芭比所追求的恰恰是定語“真實”。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也常常能看見芭比的困惑。很多人執拗地活在觀念世界而非真實當中。比如拍照時一定要通過濾鏡,用玩具的身材苛求自己的血肉之軀,痛恨一切讓我們長得不像照片的現實因子。正是因為我們時刻活在虛假當中,所以真實才給我們帶來壓力和焦慮。
雖然《芭比》給觀眾留下女性主義作品的印象,但真正促使芭比行動的不是性別問題,而是“真”與“假”的問題。我們甚至可以說,性別問題在影片中只是一個二級問題。
2.求真之路
在這個大前提下,帶出了第二個問題:在既往的文化慣例中,求真之路是被男性所壟斷的。設想一下那些男性作為領導角色的電影故事,不論是面對挑戰還是沖突,他們和世界的關系都是直接的,他們要去求真,并且予取予奪。許多此類男性故事,完全不需要女性的參與也能成立。在這些故事里,女性作為第二性,被賦予的目的往往不是求真,而是求愛。而這個愛又往往要通過男性或另一個主體才能完滿。也就是說,只有當你是一個完整的主體的時候,才有求真的動機和資格。
《芭比》中也有一個求愛的人,就是從第一性“淪落”為第二性的肯。故事里的肯是一個沒有性器官的玩偶,他和現實世界中一些被父權制排擠在外的男性一樣,同處于一種女性的處境中。比如美泰公司的接線小職員丁金斯,還有芭比世界里的艾倫,雖然他們是生理男性,但正如影片中的臺詞指出:在父權體系下的他們就是女性。第二性沒有資格去求真,第二性永遠都在找愛。因為,如果不通過愛,第二性就無法確立自我價值,無法了解自己是誰。

恰如影片中的肯必須通過芭比來和世界產生連接。當然,這種關系有時會表現成真愛的形式,但事實上仍是一種虛假的關系。這種處于附屬地位的,沒有主體性的附庸者的自尊,自然是一種弱者的自尊。
在影片中段,肯進入real world后,突然發現父權制對自己如此有利,于是不假思索地把它移植到芭比樂園,按照自己的心愿將芭比樂園改造成男尊女卑的世界。同時他也找到一些能宣揚男子氣概的物件,但他從心底里依舊感到有所缺失。弗洛伊德把女性定義為有所缺少的男性,這種定義方法也同樣適用于肯,他在故事中就是被定義為有所缺少的女性而存在的。肯在他的歌里唱道,為什么我永遠是第二?如果我們說《芭比》是女性主義電影,那么肯才是最需要女性主義的女性。肯的困境實際上比芭比嚴重,他的處境對應著的,正是現實世界中女性的真實處境。
肯在經歷了奪權和失權后,同樣也面臨著覺醒和求真的問題。當他建立的男權世界坍塌,肯流下了眼淚。芭比的覺醒也是從流淚開始的,真實的眼淚是覺醒之路的開端。所以在芭比的啟發之下,肯也開始了自己的求真之路。在影片最后,肯和所有人,都對著芭比道謝,肯也同樣開啟了追尋自己主體性的道路。

芭比的求真之路可以看作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反寫版。在愛麗絲的故事里,她從現實世界來到仙境,經歷了一系列事件,而芭比是從“仙境”來到現實世界。在這里,她遭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男性的目光,來自男性的目光對她而言是一種壓迫。在真實世界里,男性所建立的男權世界被具象化為灰色的格子間,穿著黑色西裝的企業高管,以及無處不在的對女性身體性化的言語和行為。這些自然是芭比求真路上的障礙。
不過更重要的是,芭比在美泰公司遇到了她的造物主——露絲·漢德勒。露絲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芭比的母親。在影片,有一場芭比坐下和露絲喝茶的戲。這里的茶極為關鍵,因為它不是觀念性的,它是只有肉身才能經歷的真實經驗。茶水可能會很燙,茶葉可能有香氣,茶杯可能有重量。也正是從這個時刻開始,屬于肉身的、真實世界的力量開始能夠改變觀念世界的虛妄。
在電影的最后,芭比和露絲有一場終極對話。與之對應,匹諾曹的父親給了兒子生命,這里的父親亦是上帝,擁有給生命賦權的權力。但芭比的母親露絲卻對芭比說:你不需要我的許可。可以說,母親給予生命的方式和父親給予生命的方式截然不同。母親不是一個控制狂,她給予女兒的是一種同情、體諒和寬容,是同樣作為女性,我們都天然有求真的權利的意思。
我們在電影銀幕上,甚至在人類大部分的文化作品中,都經常看到“大父親”的存在。在影片中,美泰公司的男CEO來到芭比樂園后,開心地和芭比樂園的女總統說:你可以叫我母親。對此,總統回應道:我還是不要了。緊接著這場戲后,真正的母親露絲出現。這其中存在著有趣的比喻,我們可以想象最初的人類文明、最初的文化建制是有一位“大母親”存在的,然而這位母親已經逐漸消隱。后來的男性攫取了母親的位置,把功勞歸于自己名下。
在影片的最后,芭比作為人類來到了真實世界,薩沙一家開車帶她去到一個地方。出乎意料的是,芭比并非是去美泰公司上班,而是去看婦科,這與開頭芭比剛到現實世界時的一番說自己沒有性器官的話相呼應。擁有性器官意味著擁有具體的肉身象征。肉身的改變是重要的,因為它不發生在頭腦里,而是發生在身體上。在這部電影的語境里,只有發生在身體上的改變,才能被稱作是真正的行為和對現實的反應,這也代表了芭比作為第一性的主體性決心。
至此,追求性別、權力和求真的目標終于合二為一,《芭比》迎來了結束。
3.不要太相信言語
談完了電影內容本身,我們不妨來看看這部電影誕生的背景。作為一部由大制片公司運作的商業IP電影,《芭比》還能保持一點微弱的獨立電影氣息,包括格蕾塔導演的知識分子思辨,已經難能可貴。
但很遺憾地說,《芭比》同時也是一部宣傳電影(propaganda)。這種類型的電影并不是通過情節,或人物的具體經歷去打動人,它很少講我們的切身經驗,而是通過口號式的宣講對我們進行觀念上的沖洗。我們不能因為《芭比》講了一些符合自己價值觀的口號,就否認它是一部宣傳電影的本質。甚至在一些關鍵的部分,電影做得也并不好。比如真實世界中的母女進入芭比樂園后,最重要的策反和核心價值觀的傳遞,幾乎都是靠著口號式的輸出來完成的。影片中存在大段的說理片段,人物聽了一番話,立刻在行動上發生變化,這些都未能反映出現實生活的復雜性。很多時候,說理對行動是沒有驅動力的,因為刀沒有割在肉上,而電影中的人物呈現出顛來倒去的情況,導致人物在行為上也缺少連貫性。
話語只作用于我們的頭腦,一旦太相信話語,我們就會輕視自己的經驗。我不同意這部電影中的一部分金句式的表達,好像只要被一種觀念說服,就能解決問題。但現實生活遠非如此簡單。電影中甚至直接用了“洗腦”一詞,如果我們真的可以通過說理來達成目標,那么今天被女性主義觀念說服,明天也可能被肯帶來的男權說法說服。因為洗腦和反洗腦,本質上是一碼事。當我們想去擁抱所謂的金句時,或許更需要停下來思考。肯輕易地攫取芭比樂園的統治權,芭比又輕易地反洗腦回來,這跟當下的輿論環境是不是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呢?

這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話:女性的力量不是以男性的方式去攫取世界,而是要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世界。就像有的人選擇去拍電影,而不是去寫一篇論文,因為藝術作品,總是能夠直觀地作用于我們看世界的視角,而不是要在電影里再對著我們喋喋不休地說理。
《芭比》中有一個極其精妙,但稍稍可惜的角色,就是艾倫。艾倫身上有著非常笨拙的一面,但他又代表了另一種并不在二元性別對立中的形象。首先他是男性,他力氣很大,能以一敵眾,但同時他又是一個男性群體中不那么“男性”的人,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人性當中的同情。艾倫就沒有按照二元劃分的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而是按照一種人性的方式來和人們打交道的。
在求真和性別問題之外,《芭比》中還有一些比較有趣的利用。它化用了很多電影史上的經典討論,進行了一些調侃。比如破除虛假選擇的設定,選擇美美的高跟鞋還是丑丑的勃肯鞋?影片告訴我們,這是一種資本主義體制下的虛假選擇。這個橋段對應了《黑客帝國》中的紅藥丸和藍藥丸橋段。所謂的紅藍藥丸只是為了讓你感覺自己有自由意志,事實上你醒了以后,就只能走上覺醒的道路了。我們常說,你沒有辦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但另外一方面,如果一個人是真的覺醒,你也很難再讓他沉睡下去。

尾聲
在性別意識更為普及的當下,芭比這個形象似乎有些陳舊和落伍,甚至還代表了某種保守。美泰公司選擇在這時展開一場關于芭比的形象公關活動,恐怕有這方面的考量。特別是影片中有大量美泰公司的戲份,對于不熟悉芭比的觀眾來說,像是看了一部公司的公關片,全面地了解了這個產品的由來、理念和發展史。
當然,《芭比》的制片過程很不容易,這讓人聯想到電影史上的另一部電影——《弗里達》。它是由主演薩爾瑪·海耶克自己主動促成的一個項目。當時海耶克找到的制片公司正是后來因為MeToo運動鋃鐺入獄的韋恩斯坦的公司,米拉麥克斯(Miramax)。當時海耶克歷盡了種種的羞辱,克服重重困難才把電影拍出來,海耶克同樣為影片找來了一位女性導演。盡管電影拍出來后不符合韋恩斯坦的胃口,但還是一舉奪得了多項電影獎項,成為后人贊賞的女性藝術家傳記片。這么多年過去,我們又看到由女演員推動,女導演拍攝的一部以女性為核心的電影。而評論網站也對這部電影做了大幅報道,其中有的標題是,葛韋格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周票房冠軍的女性導演。
今天再看《芭比》,最有趣的地方依然是它和現實之間兩兩相參的關系,我們為什么會在影院里如此觸動?因為它真切地觀察到,也呈現出我們現實生活中,因為兩性結構的問題而出現的一些極為荒誕,但又理所應當的東西。就像電影所指出的,真實世界一點都不完美,在真實世界里人會老去,會布滿皺紋,會充滿缺陷,甚至還有很多痛苦。但是,一旦醒來,就是踏上去往真實世界的旅程的開始,而且你沒得選,你必須要走這條路,一直走到真實世界里,去過一種真實的生活,而不是過一種在頭腦中和觀念打架的生活。將《芭比》的制片過程和電影本身兩兩相看,或許將為我們帶來不一樣的激勵與啟發。
(本文綜合整理自看理想節目《去電影院的路上》的《芭比》番外,有部分編輯刪減,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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