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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 | 田中禾:在生活和歷史中,發現詩意與人性的閃光

7月25日,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田中禾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2歲。
田中禾,1941年生于河南。從1959年發表作品開始,在逾六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田中禾先生深刻地理解并思考中國當代歷史與現實生活,對敘事語言、小說結構堅持不懈地探索與實踐,其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性。長篇小說《模糊》《十七歲》近年來于花城出版社出版。
今天與讀者分享田中禾先生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模糊》的節選,回顧這位作家的創作人生。
《初戀》是一本書
本章節節選自
長篇小說《模糊》
田中禾
“在那遙遠的地方,/大漠邊有座小城,/紅柳搖著粉色云霞,/綠洲里透出白白的屋頂……”這是宋麗英剛來庫爾喀拉時寫的詩。認識章明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戀愛過。麗英的經歷很單純。來到人世二十年,她有十二年是在學校度過的,兩年前她還不知道庫爾喀拉在哪兒,想不到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地方,像在天外,像在夢里。初到庫城,這里的一切讓她感到新奇,誘發著她的幻想。走過縣城,像走過歷史深處的城堡。僻靜的小街,圍著白色泥墻的院落,高高低低的土墻、泥樓。巷子干凈、空落,商店狹小、幽暗,店鋪里擺著裝飾精美的銅器、閃閃發光的民族用品。站在街頭放眼一望,就能看到集市盡頭無邊無際的戈壁灘,蒼蒼茫茫,一直連著巍峨起伏的天山。山頂雪峰潔白,在太陽下閃光。天空碧藍碧藍,抬頭看一眼就能讓人感動得直想流淚。在鐵紅色大山的影子里,小城像一簇灰灰的駱駝草,被濃綠的榆樹和胡楊包圍著。庫爾喀拉的巴札仿佛她小時候讀過的《一千零一夜》里的童話世界。背著馕包、騎著毛驢的人趕進城來,攢動的人頭讓她眼花繚亂。白色的圓布帽,尖頂的四楞帽,插著羽毛的小花帽;黑色的面紗,雜色的披肩,繪著華麗圖案的頭巾;還有中原地帶見不到的各種面孔:垂著山羊胡的精瘦的臉,留著唇須的油光光的臉,裹在絲綢里的蘋果似的臉……對于一個從中原內地來的年輕女孩,來到這兒,她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寬廣,天地有多么遼闊,中國有多么大。
是章明的到來,喚回了她對現實世界的真實感。

《模糊》
田中禾 著
花城出版社
兩代人共讀的青春長歌
章明穿著一件蘇聯花布襯衫,藍底,玫瑰花似的暗紅色圖案。領口敞開,露出健康的脖子和鎖骨。他的上衣扎在褲腰里,褲管挺括,兩腿修長,兩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用一種靦靦的微笑看著她。這兩人初見的一剎那把麗英鎮住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高高的身材,溫雅的神態,彬彬有禮的微笑,眼睛里透出一種靈氣。麗英有點緊張,她從桌邊站起來,咧嘴笑了一下。他伸出手的時候,她也把手伸過去,以為他想和她握手。可他只是沖她笑了一下,把手伸向桌上的蘸水筆。同時從褲子口袋里拿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文件筐里扒拉。她明白了他是想找一張紙,她的臉一下子紅了,連忙幫他找到一頁白紙遞過去。他把蘸筆在墨水瓶里戳一下,在瓶口蕩了蕩,俯下身,就著桌邊寫了一張領條,“今領到 辦公桌一張,椅子一把……”麗英不由得抬眼看看他,這個人的字和他的人一樣爽利,讓人看著舒服。他就是章明?那個從烏魯木齊下放來的人?
科長叫麗英帶他到庫房去挑選桌椅,領取蘸筆,墨水,公文筐,稿紙,賬簿。他挑選算盤時那副認真樣子讓她心里暗嘆。那是一把挺好的算盤。章明拿到手里搖了搖,很不放心地舉起來察看。他指著那些被算珠磨薄的檔柱說,“這還能用?”她說,“這是老會計留下的,他一直在用呢。”他從鼻子里唏了一聲。

《十七歲》
田中禾 著
花城出版社
六個中國人的十七歲
章明來到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買個新算盤,他還要求到烏魯木齊的文具店里去挑選。當他認真地對科長說這些話的時候,麗英覺得這人真的有點怪。他不是挺英俊,挺精明嗎?剛進辦公室就對科長提這樣要求,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從省城調到這個偏僻地方來是為了什么?說這些話時,他真的沒留意別人看他的眼神?本來她有幾分膽怯,這個章明不太愛說話,見到他的一剎那她心里有點慌亂,怕對付不了他,抓不到什么材料,沒法向組織匯報。看到章明對算盤的認真勁兒她松了一口氣。這個人看似聰明,其實有點傻傻的。
章明不知道,在他到來之前,老耿找宋麗英談過話。麗英沒想到老耿會找她談話。在這次談話之前,麗英從來不敢正眼看老耿。老耿背著手在單位院里走,人們看見他要么趕快溜走,要么立刻站住腳,臉上堆出笑容,點頭哈腰和他打招呼。大家都叫他老耿,沒人稱呼他的職務,可誰看見他,臉上都會情不自禁地浮起討好的表情。在這次談話之前,麗英對自己的人生沒什么奢望,不過是好好工作,安分守己地處世。每當碰到老耿的時候,她只是微笑一下,既沒顯出諂媚,也沒露出怠慢。在這樣一個天外仙境般的地方工作,每月能給萬里之外的家鄉父母寄錢,她心里很滿足。麗英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很敏感,她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和別人比,不和別人爭高低,只站人后,不站人前,不出風頭。這是她生來就有的意識,用不著父母教育。老耿找她談話她有點受寵若驚,她沒想到組織會想到她,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她,讓她監視一個下放基層、被組織審查的人。她想象不出一個受了處分,從省廳調到下面來的人會是什么樣子。她做了種種猜想,卻沒料到章明是這個模樣。他臉上沒一絲陰影,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生過,什么倒霉事兒也沒碰到過。從省城調到這兒來,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從此以后麗英有了事兒干,她每天要認真觀察這個人。走進辦公室,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首先掃視一下那人的桌子。如果他埋頭在帳簿上,一手拈著賬頁,一手噼里啪啦撥打算盤,她心里會很踏實;如果他的位子空著,她會忐忑不安,沒法安心工作。大多數時間他在她之后來到辦公室,從她身邊走過,直接走到自己位子上,拿起雞毛撣,把桌面、椅子撣一遍,讓算盤發出噗篤噗篤的響聲,然后泡一杯茶,坐下來,打開公文夾和賬簿。當她看他的時候,他正端著搪瓷茶缸,眼睛看著前方,一縷氣霧繞著他的臉,從他頭頂飄起來。麗英希望他能轉頭看她一眼,可他喝完茶就埋頭在帳簿上干自己的活兒。隔著賬冊壘起的高墻,她能看見他的頭頂——又硬又密的頭發,幾根短發從偏分的發隙里翹起來,隨著他的姿勢顫動。算盤在他手下發出流利的響聲,讓她覺得他打算盤很陶醉,不光盤子飛熟,節奏也像音樂一樣好聽。
這讓麗英不痛快。這個人給人一種傲慢的感覺。每天在一個辦公室里坐,隔著兩張桌子,難道他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麗英勾頭向自己身上看。她的胸脯平平的,花格子上衣土里土氣,刷子辮翹在腦后,像個從偏僻的窮鄉來的沒畢業的女學生,和他那帥氣樣子比,她有點灰心,有點生氣。
......
(節選畢)

我把“新鮮、有趣、有意思”當做講什么和怎么講的選擇標準,就是為了在生活和歷史中發現詩意,發現人性的閃光,把真實的事件用有趣的表述、有意思的啟迪講給讀者。
——田中禾
原標題:《紀念 | 田中禾:在生活和歷史中,發現詩意與人性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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