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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體育中考:“特種兵”訓練營
體考前最后一個月,學校同意放學后自主練習,初三將近六點才放學,仍舊有好多人選擇留下練習。接近初夏,天黑的晚了,她跑到操場,大燈亮起,白光照亮操場大部分,跑道上大概還有幾十個人,他們和她一樣奮力跑著,好像奔跑是他們的宿命。
作者 | 鄒知璉
排版 | 葉欣
審稿 | 新窗編輯部
責編 | 黎藜 劉品嫻

不是體育的寵兒
乍一看,鄭子林和鄭人齊兩姐弟非常符合大眾認知里體育很好的印象。
姐姐鄭子林身高177cm,不胖也不瘦,肩寬,手長,一頭短發,在南方城市格外打眼。弟弟鄭人齊正讀初一,比姐姐小九歲,皮膚黝黑,手臂以短袖邊為界有著明顯的膚色差異,小腿勻稱且長,看上去既適合又擅長長跑。
鄰里總含著幾乎肯定的答案與他倆寒暄“體育應該很好吧”,鄭子林哭笑不得“我的體育并不好,長得高就該體育好嗎?”
鄭子林和鄭人齊都不是體育的寵兒。憶起初三為了體育中考而持續了一年的體育訓練,七年過去,鄭子林仍心有余悸,稱其為噩夢。
姐弟倆都是徐漢一中的。
跳繩是徐漢一中的特色,進入徐漢一中的學生從初一起統一練習跳繩。學校的大課間,初一初二的學生做繩操和廣播體操;初三單獨特訓。從鄭子林入校到鄭人齊入校,九年時間,深圳體育中考大大小小改革了數次,學校的體育教學與訓練也發生較大改變。但,跳繩在徐漢一中的金牌地位一以貫之。
鄭子林猶記初一下剛剛轉到新學校,看到大片同學清一色把繩子甩得上下翻飛快到虛影的震撼,與之相比,原學校的訓練像兒童興趣班。
繩操時的手忙腳亂和體育課時與其他同學大相徑庭的成績讓她覺得格格不入。老師手把手教他們靠手腕轉動甩繩,她的手腕仿佛從筋骨血肉變成了生銹廢鐵,怎么也學不會。青春期的發胖讓小腿如同灌了鉛,同學們兩腿交錯抬起來回交換時點地輕巧若點水,自己如同大象淌沼澤。孤獨、挫敗、肥胖,體育演變成一個快要吞噬自己的黑洞。
“班里跳得好的跳兩百多個,跳的不好的跳一百七八九,我拼命跳跳一百三四。”她說。
同樣的苦惱九年后在弟弟身上再現。現在學校的體育訓練比姐姐那時更為嚴苛,初一起就每天都有體育課,每節課都要長跑訓練,沒有自由活動時間。剛來到學校時,鄭人齊每次都跑最后一名,且是差距很大的最后一名,“體育老師和全班同學一起在終點線目視著我跑過去,無敵尷尬”,他說。

2023限定
2021年起,深圳中考改革,體育占分由原先的30分變為50分,這意味著體育更加受到重視。由于疫情封控放開,今年的評分標準人性化地有所降低,且僅為2023限定。
鄭人齊對此很羨慕,真正的初三生們卻不都這么想。今年,重點班初三十八班全員滿分。對云集此班的年級尖子們來說每一分都不可或缺,都需要“計較”。標準降低,上岸的人更多,一些體育好、文化稍弱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優勢。
林智恩是班里最擅長運動的女孩,幾乎是全面發展,身型雖瘦小,卻一進門就能感受到初中生的青春氣息與活力。說起自己在各種體育比賽取得的成績,她雖還是低著頭有些害羞,聲音卻不再抖,優勢領域是一種避風港般的自信與安心。去年底,她被派去參加區運賽,拿了全區第三名;今年運動會,她破了校記錄;體育中考是毫無意外的滿分。收到評分標準降低通知的那天,她沒有喜悅之情,雖然在重點班,但自己的成績稱不上好,本是唯一可能和個別同學拉出一點點差距的科目,現在所有人都站在了同一起跑線。
同班的男生李澤宇與之相反,目標深中的他,體育是弱項,按照原先的標準,他的成績在滿分邊緣岌岌可危,父母替他著急,做了好幾次兒子體育考砸了的夢。通知下來后,他一下從危險區進入安全區,他本就樂觀,“滿不滿分我都接受”是他的態度,不確定的因素被摘去后,心態更加穩定,他拿到了人生第一場大考中第一個項目的滿分。眼前的大霧退散大半,夢想的輪廓依稀可見,余下的路途不再道阻且長,只要堅定地繼續向前走,就會抵達那座城堡。

深圳市中考體育項目評分標準原版與2023版對比
圖源網絡

翻過自己的山
徐漢一中跳繩訓練的場景曾在短視頻上引發過一定關注,不少非深網友在評論區發出了和鄭子林初見時一樣的震撼與感嘆,而置身事內的深圳網友除了稱贊與鼓勵,還有一些感慨,家長們心疼孩子,學生們調侃自己是特種兵。
特種兵的評論被贊到了熱評,稱號不是沒有來由的。
《運動員技術等級標準》中,200m項目女子二級和三級運動員的等級評定標準分別為27.24秒和29.24秒,《深圳市中考體育項目評分標準》中,120分的標準是28.8秒,介于二級與三級運動員之間。中長跑項目,以2022年為例(2023年各市評分標準均因疫情放開有不同程度降低)與同省的廣州和東莞相比,深圳滿分標準分別高出8秒和19秒;同為一線城市的京滬均采用日常考核與畢業考核相結合方式,總分分別為70與30分,現場考核分值分別占30與15分,考核依據《國家學生體質健康標準(2014年修訂)》,100分標準比深圳多出13秒。縱向或橫向,深圳標準一騎絕塵。
徐漢初三大課間的100米無限來回跑,就連體育優生林智恩也會感到“好累好累,好想休息”,深圳熱天的余溫能持續熱到十二月上旬,初三上的體訓幾乎都是在高溫中度過的。“跑完感覺快死了”,她說。
鄭子林記得初一時見到初三體訓,他們在坐著不動一節課仍會汗流浹背的絕對高溫下拖著輪胎在操場草坪上一遍又一遍練習折返跑。不止同學,連他們的老師看了都害怕。
如果以為徐漢這樣魔鬼式體訓是個別,那深圳其他學校的體訓就會更輕松一點嗎?
今年中考的落雨木在體考結束那天在社交軟件分享了自己朋友圈的截圖——“考完......特別恍惚......無數次初一初二大課間罵罵咧咧的跑完,和同學嚷嚷著好熱啊好熱啊累死了......致我三年累死累活過來的體育課。”
一些剛剛參加完深圳體育中考的孩子們對這條動態共情。網友“夕櫻落雪”評論,“看到自己跳繩166......是很茫然的......沒想到體育廢柴那么輕松就滿分,一時間竟有點心酸,回憶起這兩年半的掉隊生涯。”
底下評論不多,但回憶起體訓,沒有一條輕松,哪怕是平靜,有的難受,有的想哭,有的忍著身體不適咬牙堅持。他們來自不同學校,因為不同原因對體訓感到痛苦,幸好,這些曾經痛苦訓練的孩子,都翻過了自己的山,在那幾天在那條動態下為滿分的自己喝彩。
九千柒體考前一天的日記寫道:“這大概是我考前跑的最后一個八百了......不如就盡全力好了.......喉嚨里...傳來快速拉著的破碎的風箱般的聲音,鼻腔深處有血腥味......肺里有不認識的家伙在替我呼吸......我沖過教練舉起的手臂,眼前的天空豎起來橫在眼前......我心亂如麻,呼吸困難......背后被我壓著的草皮都燙手......衣服已經濕透了......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紅光。”從初一時體育只有75分到體考滿分,她感嘆這是“三年的努力和汗水換來的”。最后她考取無數深圳學生的夢中情校紅嶺中學,如果沒有體育成績的變化,命運會走向何處?不得而知。

深圳體育中考一分鐘跳繩視頻在短視頻上引發熱議
圖源網絡

戰友,或者一起做逃兵
初一下后半學期,班主任組織了每天下午放學后十五十六兩個重點班共同參與的跑圈活動。三圈起步,沒有上限,會點名。
鄭子林對此充滿怨念,不僅因體育不好,還有孤單。剛轉學又社恐的她,在班里只和原先的小學同學張朵講話。集體活動是最暴露孤單的時刻,她有一種快被揭穿的屈辱。
張朵同桌名叫蔡佳慧,兩人關系很好。沒想到,因為跑圈,三人湊到了一塊。張朵有時和別的同學打打鬧鬧跑開了,剩下兩人單獨相處,交流中鄭子林發現原來對方的體育和她不相上下,一種找到同類的親切感油然而生。蔡佳慧成了她轉學后第一個新朋友。
體育總是容易聯結友誼,在體訓這個場景里,一起喘過粗氣、一起買過冰水、奔向同一條終點線后,更是稱得上戰友。林智恩和同學王婷是好朋友,早早地,拿滿分對她倆就已幾乎不存在任何懸念,于是別人還在艱苦訓練,她倆想方設法開溜。一個人叫偷懶,兩個人叫刺激,叛逆的青春期有人陪自己一起做逃兵,這是兩人體訓日子里最快樂的回憶。就連一起挨罵也是有趣的,有時候失手了,體育老師抓到會罵她倆是“神經病”,也不是真罵,老師其實很喜歡她們。
剛轉學時,鄭子林和隔壁班同學吳佳彤曾發生過一點不愉快,后來關系也一直未曾改善,初三重新分班,兩人分入同一班級。初三下通常半節課訓練100m沖刺跑,這項內容主要是針對必考項目200m跑。拿不到滿分的人漸漸寥寥無幾,她們是其中之二。鄭子林耐力很差,一節課訓共要跑八九次,她只能跑一兩次,除了焦慮,她還擔心老師覺得自己是偷懶。意外的是,吳佳彤和她的情況一樣。當身邊有一個人和自己一起有著同樣的焦慮、以同樣的理由面對體育老師無語無奈的眼神,這個人是誰突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時她是最懂自己的人,那些原來覺得天大的矛盾一下就過去了。不安漸漸平息,那一刻和對方心里面仿佛是有連接的。

正在上體育課的學生們三五成群
圖源作者

宿命的“鬼打墻”
2016年的徐漢一中在整個深圳都赫赫有名,集結了幾乎全區最優秀的孩子和老師,徐漢的輝煌在那年達到頂峰。
鄭子林壓力很大。體育一模,她折算后離滿分差七八分。中考對于重點班的孩子來說是扣分制,不扣這七八分,四大八大有希望,扣掉這七八分,四大八大說拜拜。體考前最后一個月,學校同意放學后自主練習,初三將近六點才放學,仍舊有好多人選擇留下練習。接近初夏,天黑的晚了,她跑到操場,大燈亮起,白光照亮操場大部分,跑道上大概還有幾十個人,他們和她一樣奮力跑著,好像奔跑是他們的宿命。
依靠努力和四舍五入記分制,鄭子林最終實考29.7,拿到滿分30分。但還有些人,最終還是失去了。蔡佳慧初二時摔了腿,終身后遺癥讓她從此最多只能慢跑,根據考試方案,她的200m成績按70分算。她原先跑步成績再不好,若能正常訓練一定不止于此,可她就此停留在這了。最后她的總分折算后在二十六七左右。中考結束,她和班里所有同學失去聯系,看到學校張榜大家才曉得她去了市二中,那個學校不算差,離八大只差兩三分。
“等我們畢業了,學校就裝修好了”,這句調侃放在徐漢2016屆再合適不過,2016屆是徐漢最后沒有空調的一屆。關德體型較胖,三年來他都努力減肥,但徒勞無功。重量對體育成績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跑步是他無法突破的項目,從五十多分漲到最后七十多分,已經全力以赴。
體育成績可能做了三年心理準備,但文化課的落差是始料不及的。同等的訓練量,他比旁人更累更熱,大課間后馬不停蹄地測試,盡管一再努力穩住脹得發昏的頭,還是在“送分題”一再丟分。一次次的打擊后心態悄然改變,初三前他名列前茅,初三后跌至百名邊緣。三模他考了三十多名,這是初三來最好的名次,后來又滑了下去,只是那次后好像釋然了,他平靜接受了命運的“鬼打墻”,以及填在倒數第二的志愿學校。

一副好身體換一個好未來
預見了跳繩與跑步的弱勢,相比大部隊初三才開始練習仰臥起坐,鄭子林初一就已在家練習。成果沒有辜負努力,初三時,她穩定在65-70個,相當于115-120分,最高做過72個。仰臥起坐是她唯一放得下心、拿得出手的安全感與成就感。
高一她躺在深高的床上回想,若不是仰臥起坐剛剛好填補跑步缺少的分,體育就不能滿分;體育少一分,她就進不了深高——她的中考成績只比深高分數線高一分,踩線需會考成績達到97分,她只有84分。這一分好險,她感慨。
回想起這些,是因為那段時間鄭子林總感覺腰部怪怪的,當時她還不知這種感覺叫酸脹。跡象從初三開始出現,起初沒在意,不曾想體考結束后不減反增,逐步難以忍受。港大醫院診斷為腰肌勞損,伴隨腰椎變直甚至有些反弓,這是不可逆的。她想起了仰臥起坐,向醫生問出了心中的疑問,醫生回答大概率是的。
論文調查顯示,久坐群體和發育尚不完善人群皆非仰臥起坐適宜人群,考試動作規范所要求的“兩手十指交叉貼于腦后”也是因易引發頸椎問題而富有爭議性的動作,但知道這些時為時已晚,且就算早知道,本也無可改變什么。
后來的生活就一直伴隨著這個后遺癥過下去,七年,漸漸也從不適難忍變為習慣共存。推拿師總是不約而同驚呼只有七十歲客人的腰才像這樣。時間過去得越久,對于當初為了滿分可以不顧一切的感受越模糊,一副好身體換一個好未來,值不值得?她無從作答。她想給自己討個公道,可想想蔡佳慧、關德,他們甚至連滿分都沒有,他們去問誰呢?一些事就是說一不二的殘忍。
關于體育中考后遺癥的報道很少,但它存在。不同的項目帶來不同的傷病,他們平日并不追究什么,只是偶在社交媒體上看見相關話題才留下幾句附和。顧昔前年體考,在膝蓋和髖關節受傷的情況下為了分數繼續硬練長跑,發展為無法根治的風濕;安子的姐姐練跳遠把腿撇到,幾年過去,仍久走一會兒就疼;哮喘、氣管狹小、尋麻疹等先天性疾病患者,堅持訓練的大有人在,甚至一位有心臟病的同學簽自愿申請書也要考試;練出滑膜炎、心肌炎、半月板損傷都很平常。申請體免即白白失去十幾分,幾乎沒人敢賭,至少在當時那一刻,后遺癥是遙遠而模糊的,可能失去的分才是清晰而真實的。甚至還有心理后遺癥。梁怡從小體質不好,體考拼了命練,幾年后高中大學聽到要800m體測,仍提前一周就反胃惡心。
畢業七年后鄭子林回到母校,操場上有好幾個訓練的班級。幾組女生嘻嘻哈哈的在練仰臥起坐,做完一起吵吵鬧鬧地跟老師撒嬌說累。體育在她們的身上還沒來得及制造出疲憊,只有最原始的青春、健康、快樂。

體育課上用來訓練仰臥起坐的墊子、學生們課前跑時暫放在地上的跳繩
圖源作者
(注:文中徐漢一中、市二中和所有非網名的人名均為化名)
(四大八大指深圳高中的四大名校與八大名校。名號為民間集體認同,非官方授予)

參考資料
[1]深圳市2015年初中畢業生升學體育考試方案;
[2]附件1:深圳市2023年初中畢業生升學體育考試項目規則及評分執行對照表;
[3]體育中考滿分標準會提高嗎?(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0866733141919834&wfr=spider&for=pc);
[4]附件1:2021-2023年廣州市初中學業水平考試體育與健康考試項目規則與評分標準;
[5]關于印發《東莞市初中學業水平考試體育與健康科目考試實施方案(2019年修訂)》的通知;
[6]附件 1: 上海市初中畢業升學體育統一考試項目成績評價標準;
[7]京市義務教育體育與健康考核評價方案

原標題:《來稿 | 深圳體育中考:“特種兵”訓練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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