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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啟功與張中行——用“智”與“趣”拯救生活
近日,在巴金故居、巴金研究會主辦的“中國現代文學的迷人風景”系列講座中,學者孫郁以“張中行與啟功”為題,講述了張中行與啟功的往事,也講述了兩人對于治學,以及對于生活的態度。“他們通過‘智’和‘趣’,也就是用智慧和趣味來拯救自己。他們保留了傳統文化中最誘人的東西,是沉潛于獨立思考的個人主義,和自由意識。”澎湃新聞特摘選刊發講座部分內容。

啟功

張中行
用“智”與“趣”拯救生活
啟功先生的書法名氣很大,但其實他對史學、文學、音韻學、文物鑒定都有不凡的研究。張中行先生也是,兩人由于對佛學的興趣走得很近,也都喜歡繪畫之道和文物收藏。有一位叫做劉德水的先生與兩人有密切的交往,啟功先生曾給他寫了一幅字。這幅字先錄了張中行一段話,然后又錄了啟功自己一段話,把他們兩個的話放在一起。這幅字寫“學之所求,不信勝于信”,這是張中行的話。然后又說,“學之所得,不知多于知”,這個就是啟功的話。劉德水先生說這很能體現兩個人治學的區別。一個自信,不盲從,一個謙虛,不自傲,我覺得很準確。

啟功贈劉德水條幅
張先生喜歡用元白上人來稱呼啟功先生,兩個人的興趣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四川作家劉心武請啟功題字,是請張中行先生做的介紹,張先生給啟功寫信后,題字很快就寄回來了。啟功先生對于唐宋的變文很有研究。他以俗語入詩,入文。張先生在回復啟功的時候也是用了這樣的一種詞章。他說:“讀書為稻糧,寫稿為還賬。技不過黔驢,自當出洋相。銀樣镴槍頭,棍充金箍棒。勸君省解囊,以免又上當。”這些詞句極有意思,和啟功先生的那些自嘲的詩都很像。他們的相像,都在于看透了人間的冷暖。
啟先生家里是皇族,后來敗落了,朝代的更替,加上戰亂,他參透了人間的一切。他在一首詞《賀新郎·詠史》里寫:“古史從頭看。幾千年,興亡成敗,眼花繚亂。多少王侯多少賊,早已全部完蛋。盡成了,灰塵一片。大本糊涂流水帳,電子機,難得從頭算。竟自有,若干卷。書中人物千千萬,細分來,壽終天命,少于一半。試問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斷,還使勁,龂龂爭辯。檐下飛蚊自生滅,不曾知,何故團團轉。誰參透,這公案。”這種蒼涼之感,是五四以后的知識分子經常有的一種感受。
啟先生這樣一種生命哲學,張先生非常的欣賞。張先生強調知識分子要有一種懷疑的精神。舉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國和德國的教科書。英國人說拿破侖是英國人戰勝的,德國人說是德國人戰勝的。所以后來有一個時期,他們讓英國的孩子讀德國人的書,讓德國的孩子讀英國人的書。這樣的一種思維訓練,就是五四以來的一個傳統。懷疑使人不輕易上當,不輕易順從。所以在一個極度壓抑的時代里,他能保持內心的純真,他們通過“智”和“趣”,也就是用智慧和趣味來拯救自己。

啟功先生書法作品
玩物并非喪志
到了晚年,啟功先生談歷史也有著一種寬厚的眼光。我們看他對于京派文化有獨特的理解,比如對王世襄先生。王先生和張中行關系也挺好的,張中行專門去他家去看明代家具。那么王世襄對鴿子、家具、蛐蛐很感興趣,很多人認為是玩物喪志。啟先生就給王世襄的書寫了序言,他說“玩物并非喪志”,他說他們這是研物、研究物。所以他對于京派的游戲,這種趣味化的東西也比較認可。說明他們的審美里面保持了京派里面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最近我看郭寶昌先生寫過一本書,說京劇就是一種游戲,中國文化它有一種游戲之作。但是啟功又特別討厭他們皇族貴族里面的人在梨園里面的表現,所以陸昕在寫回憶錄的時候問啟功先生你是不是對京劇很有微詞,聽說你不喜歡京劇。啟功說我不是不喜歡京劇,我是不喜歡那些貴族們跑到梨園里裝腔作勢扭扭捏捏的樣子,他極其討厭。他說他特別討厭貴族氣,和士大夫身上那種清高虛偽的東西,他說京劇當然有京劇的好處。

1987年,啟功先生筆會揮毫

張中行在書房
張中行先生曾經寫過昆曲演員韓世昌,他對這些也都能夠深入地理解,就是他們對京派的這種審美的超功利的康德主義的傳統,他們兩個人都是認可的。所以在他們那里面你就發現,他是把象牙塔里的那些好的東西和平民的趣味結合在一起。曾經不諳世俗社會的、缺少人間煙火氣的這樣的書寫發生了變化。學人有煙火氣在民國期間是不太容易找到的。但是你看京派的小說,民國期間的煙火氣,比如廢名,他不是地道的煙火氣,還是禪宗的那種比較多。沈從文他是受周作人和廢名的影響,沈從文的煙火氣是屬于民俗的一種東西。但是張中行和啟功他們是把貴族的,我們傳統文化的那種高貴的那些東西和世俗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在小說界就是汪曾祺。他使京派的不接地氣那一點發生了變化,他繼承了沈從文但是更具有煙火氣,這就是新京派的一個特點,一個巨大的進步。

張中行《負暄瑣話》
張中行在《負暄瑣話 ·韓世昌》中說:
我喜歡昆曲,起初,不是由于看演聽唱,而是由于讀《西廂記》和《桃花扇》等,覺得人物雅,有詩意。可到北京之前一直沒看過。三十年代初來到北京之后,一因為一直很窮,二因為經歷的大部分放在故紙里,連當時大為流行的京劇都很少看。其時昆曲已經很不景氣,現在回想,簡直不記得那里曾經上演過。大概是一九三一年秋冬之際,記得是俞平伯先生主持,在崇文門外木廠胡同廣興園演了一場昆曲。事前在北京大學課堂上向學生宣傳,說主旨是扶持雅音。劇目主要是韓世昌主演的《釵釧記》。票向學生推銷,記得是六角一張,隨票送唱詞一紙。我樂得有此機會,買了一張。這個劇場,過去沒聽說過,一生也只去過這么一次。劇場地點偏僻,建筑和設備都破舊,光線陰暗,氣氛冷冷清清。上座情況很差,至多不過三分之一吧,集中在臺前池子一帶……戲散之后,想到昆曲的現狀和前途,感到很凄涼,時代風氣的力量竟如此之大,簡直是可怕……一轉眼到了四十年代晚期,友人曹君一次告訴我,昆曲完全沒落了,韓世昌、白云生等生活無著落,白在某處擺攤賣煙紙,韓則變相賣唱……為什么?理,我不知道,但這是事實。風氣像是一股水,它會流到哪里呢?但倒流的可能總是很少的。有時想到這些,不由得就想到韓世昌,想到他所謂的雅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過去的除了讓它過去,還有什么辦法呢?
可參照的人生哲學
人到老年回首往事,如果能夠自諷,又能夠把一生的經驗真誠無畏地呈現出來,這是非常的難得的。中國人習慣上去說正經的話面面俱到,慢慢思想就會麻木起來了。張先生和啟先生他們用寒士的寂寞和風雨來消解這種凝固的話語。他們保留了雅正的東西。啟功先生則是嬉皮笑臉的,用非正經的東西去說正經。在這個層面,他比張先生要高明。難怪啟先生評價張中行先生的書“摸老虎屁股如摸嬰兒肌膚”“解剖獅子如解剖虱子”。他們倆晚年的經歷和應對給我們很多的啟發。那么回顧下我們的歷史吧,李白和杜甫間的友情,魯迅郁達夫之間的致意,今天看來都是迷人的。

啟功手稿

啟功
回想1990年代,張中行與啟功等這些京派的或者叫新京派的老人以自己的風范給知識界帶來了另類的遺存。他們身上還帶著老一代文人的氣息。五四后美的文化元素在他們那里沒有消失。在他們那里個人主義精神是最迷人的。其次是保留了傳統文化中最誘人的東西。不是皇權意識,也非奴性思想,而是沉潛于獨立思考的個人主義,和自由意識。我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莊子的某些影子,也看到了釋迦牟尼的那種悲憫的情懷,還帶有儒家的這種言辭,因此感懷至深。

張中行書法作品

張中行先生信札 1975年
這種現象在現代文學的二級學科里不好解釋,從國學的層面也難以把握。他們一新一舊,本質上延續了五四以來知識人的風骨。今天的青年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一種可參照的人生哲學,在一個不可測的和內卷的時代,怎樣擇業?怎樣做人?他們給我們的啟示。絕不亞于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
(孫郁,曾任《北京日報》文藝周刊主編、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魯迅憂思錄》《民國文學十五講》《往者難追》《思于他處》等。本文原刊巴金故居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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