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源正在面臨崩塌。

這是從1987年到2020年，世界上最大的開源開發者平臺Github上的項目活躍度和貢獻者人數變化趨勢。

你很容易發現，從2012年起，兩個指標都出現了斷層式下滑，現在已經掉回了本世紀初的水平。

讓我們從一個開發者的故事中，來看看這一切發生的原因。

一、崩塌的理想

九年前的一晚，俄羅斯開發者Denis Pushkarev發布了Core-js。

五年之后，他卻面臨牢獄之災。

2014年，當時的JavaScript（一種在Web開發中具有非常重要地位的腳本語言）缺乏一個足夠龐大的標準庫，也就是編程語言的常用功能和工具集合，而且有著嚴重的兼容性問題。

開發人員必須要自己編寫一些數據結構和算法，或者使用第三方庫才能夠完成自己的工作。而有些代碼在不同瀏覽器之間存在差異，經常無法運行。

世界各地的互聯網公司和程序員屢次嘗試，但都沒有很好地解決這些問題。

那一晚，Denis讓這些問題成為了過去式。為了讓無數的開發者更加方便地使用JavaScript，他將自己的Core-js作為開源項目發布了出去。

但是如今，Denis卻將這一決定稱為“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Core-js是一個全面的JavaScript標準庫，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讓開發者們避免JavaScript之前一直存在的問題。

用一個簡單的比喻，Core-js對于Java開發者而言就像一把瑞士軍刀，易攜而且能夠很快解決他們此前頗為棘手的各項問題。它的出現意味著開發者們可以更快速、便捷地開發和部署Web應用程序。這給開發者們帶來了曙光。

得益于此，Core-js一經開源就深受開發者們的歡迎，初期傳播便呈指數級增長。下面的第一張圖表示的是Core-js的每月下載量的變化趨勢，而第二張則表示下載量累加值的變化趨勢。你會很快發現它的下載量是多么驚人，并且長期以來處于增長態勢。

時至今日，Core-js的下載量累加值已經超過了76億次，相當于地球上每個人都人均下載一次。當然，考慮到前端程序員在我們生活中占比少數，可想而知它在代碼世界中的重要性。

“我可以肯定地說，大多數流行網站都在使用Core-js。而且不僅僅是關于網站前端，幾乎所有使用JavaScript的地方都有Core-js的身影。”Denis說。

這句話展現了他的能力非凡，但帶有一絲自嘲的味道。

原因在于：如此高的下載量卻沒有給他帶來一分錢的收入，只因為這是一個開源庫。進一步的，這個開源庫的維護工作還將他拖入了深淵。

Core-js并不是一個可以寫完就丟在一邊的項目，它和Web的狀態綁定，需要時刻更新維護。出于對項目的負責，Denis身陷于此。他漸漸發現，自己沒有精力同時兼顧本職工作和對它的維護。

一開始，Denis希望能夠找到與他志同道合的其他開發者加入維護項目，但均以失敗告終。沒有人愿意和他完成這項沒有任何報酬的工作。

于是，他最終選擇辭掉原本的高薪工作，全職從事開源——那時候的他以為“金錢不是第一要義”。

之后的幾年，雖然Denis失去了工作，但靠著一些短期合同，還能夠保持體面的生活。

直到2019年的那場車禍。

那年，Denis因摩托車禍致人傷亡，被判入獄18個月。這意味著，在一年半的時間里，這個對世界互聯網如此重要的Core-js將無法被維護。

Denis試圖與受害者和解，但高昂的賠償和律師費讓他無力承擔。他在開源平臺上募集贊助，結果一個月間，只收到了57美元。與此同時，Denis聯系了很多開源開發者，希望對方能夠在他服刑期間幫助維護Core-js，但乏人響應。

最終，Denis籌措不到和解資金，認罪入獄，并在十個月后提前出獄。在此期間，Denis只能委托一位不搞開源的朋友負責項目基礎維護。

出獄后，Denis仍在堅持維護Core-js。但一個月400美元的微薄收入，讓已經成為父親的他力不從心。他正在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和努力是否真的正確。

“我受夠了以犧牲我和家人的幸福為代價，來幫助無數大公司了。我想要確保我家人的生活，想讓我兒子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二、無名的英雄

在萬千開源工作者的生涯中，這樣的故事不是個例。他們為了更美好的互聯網世界作出貢獻，但現實很難報之以歌。

開源項目，指的是開放源代碼、公開使用且非盈利的項目。它們可以是完整可用的應用程序，而有一些項目是用于組成其他程序的模塊。程序員們使用這些開源模塊來構建自己的應用程序、網頁等。

用最簡單的話說，開源等于你將自己的軟件工作贈予了世界。

這樣做的意義是什么？在于它打破了大公司的技術壟斷，讓平民能夠用上便宜的技術。

傳統的商業軟件通常需要支付昂貴的許可證費用才能夠使用，這是小企業和個人無法承受的。但開源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局面，讓小型組織獲得以往難以想象的創新和發展機會。開源者在其中謀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此外，開源項目的開發模式與人們此前理解的軟件開發，有著很大的區別。

你可以把開源程序看做積木，在一個開源程序的生命周期中，它們會參與成千上萬個應用程序的構建，就像一塊塊積木可以搭建成不同的城堡。也正因如此，開源程序必須時刻保持更新，使其能夠兼容最新版本應用程序的開發。

當人們想要開發一個開源項目時，他們一般會先提出問題和建議，這些問題和建議由一個或一組維護者來管理。接著，維護者與開發者討論開發的方向和實現方法，并規劃好每個階段的目標和時間表。

開發者根據討論和規劃編寫代碼，并定期將代碼提交到Github上的倉庫中。每個提交的代碼都對應一個特定的功能或修復，這些功能和修復可能由多個開發者完成。開發者通常采用分支開發模式，每個分支對應一個特定的功能或修復。

當一個功能或修復完成后，開發者會提交一個合并請求到倉庫中，請求維護者審核并合并代碼。維護者會審核合并請求中的代碼，并提出修改意見或建議。開發者再根據維護者的反饋進行修改，再次提交請求。維護者最終審核通過后，會將代碼合并到主分支中。這樣，開源項目就能不斷地得到更新和改進，更好地滿足用戶的需求。

簡單來說，做開源項目就像是很多人一起蓋房子，維護者是這座房子的總設計師，但是其他開發者也都可以一起完善這座房子，根據自己的想法提出意見并改建。久而久之，這座房子在眾人的加工下變得日益精美、完善。最后，不僅是開發者，任何人都可以拷貝這套房子的圖紙，用它來修繕自己的家。

開源開發者們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但是為了更好的互聯網、更好的世界，他們成為了志愿者，無償地分享自己的技術和天才般的想法，為社區和用戶提供更好的產品和服務。

而在這樣的共建過程中，開發者們可以自由坦誠地相互交流和學習。遇到不懂的難題，總會有“大佬”伸出援手，帶領更多的后輩繼續探索無垠的代碼世界。這樣的模式與環境培養了可觀的技術人才。

因此，你可以從這樣的模式中理解，開源開發者們很難獲得收益。一般來說，一個開源項目也提倡捐款，或者由開源基金會統一收集捐贈款項。但作為一個非強制性的政策，捐款得來的收益自然就聊勝于無了。

下面是Github歷史上最熱門的開源項目。

你還會看到那些提交了最多代碼的開源貢獻者們，他們對于今天的世界互聯網搭建舉足輕重。但他們的名字卻鮮為人知，就像是黑夜里的英雄，無法被人關注。

“每天擠時間持續維護了8年，不僅累，而且不賺錢，也沒幾個人用，純靠興趣，但還是會繼續維護下去。”國內知名開源開發者Ruki表示。盡管面臨重重困難，但他仍舊打算繼續自己的開源之路。

2021年，知名軟件包管理平臺Tidelift發布的開源維護者調查報告顯示，開源維護者們最在意的事情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世界更美好，只有很少的人會在意獲得的報酬。

同樣的，Tidelift也調查了這些開源開發者們每年的收入。發現近半數開發者并不能從他們的開源工作中獲得一分錢的收入，而只有約13%的開發者能夠僅憑開源項目維持生計。

三、困獸的牢籠 

“為愛發電”很難持續。Github社區因此面臨了我們開頭提到的衰落。 

尤其是，停止維護的開源項目數量也在逐年增加。截至2021年，可獲取的數據顯示，絕大多數開源項目已處于廢棄（超過一年不再更新）狀態。

到了現在，GitHub上有近半的代碼已經無法使用（無法適配其依賴內容），可以預見，這樣的比例還會繼續上升。

而是什么導致了這一現象？

首先，開源開發的志愿者基數正在減少。隨著免費開發開源項目的志愿者的數量減少，有償的開源開發工作并未增加到足以填補這個空缺。就像一塊大蛋糕被削掉了一大塊，但我們又沒有足夠的奶油去填滿這個大洞。越來越多的開源項目因此慢慢被放棄維護。

其次，公司的資源管理模式也影響了開源開發。現在，比起無償的志愿代碼貢獻，有償的代碼貢獻變得越來越常見。公司希望程序員們將更多時間用于開發公司需要的功能，縮減了他們的空閑時間，影響他們無償開發自己想要的開源功能。

此外，參與開源項目的行為正在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偶然性地參與，比如修復一些小錯誤或提出一些建議，而非長期貢獻。這就好比過去的志愿者愿意長期在公園做環保清潔工作，現在則更多的人只是路過時順手撿起一片垃圾。

最后，開源項目的質量正在逐年下降。越來越多參與者提交的代碼質量低，讓開源項目擁有者的審核工作量加大，負擔加重。就像在一個篩選果子的過程中，如果我們發現大部分的果子都有病蟲害，那么這個篩選過程就會變得更加繁重和復雜。

不僅如此，開發者們開源的目的正在悄然改變。開源曾經是純粹的集體志愿服務，現在則更多地被看作是個人職業發展的方式。這就像過去人們為了公益而志愿植樹，現在則是為了積攢履歷和提高職業技能。

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代碼變得越來越復雜，對開發人員的技能要求也越來越高。對于初學者來說，這就好像他們剛剛學會了游泳，卻被要求跳進一個無底深淵。

以下是一些具體的例子，它們能進一步揭示開源領域的問題和挑戰。

第一個案例是James，他曾參與一個名為Apache的開源項目。然而，他很快就遇到了困境。他表示：“治理問題對我來說遠比提交的補丁更為復雜，讓我感到束手無策。”就像一個家庭主婦在整理一堆雜亂無章的衣物，不知道從哪里開始，這種情況無疑讓人感到挫敗。

第二個例子是一個開發者遇到了一種新的編碼風格，也就是每一位開發者寫代碼時所獨有的特殊風格，他在此前的編程工作中從未接觸，因此他對此并不認同。他需要將自己的模塊修改到這種規范格式上，他感到既無意義又無聊。這就像讓一個藝術家在畫布上需要嚴格按照他不贊同的風格創作，創作過程自然乏味。

最后一個例子是一個項目的糟糕維護。該項目的一位貢獻者表示，他搞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否符合項目的要求。當他向項目維護者提出這個問題時，維護者的回復是讓他自己找方法解決。這就好像一個廚師正在準備一道復雜的菜肴，卻發現菜譜描述得太糟糕，而當他向寫菜譜的人詢問時，卻被告知需要自己去摸索。這種情況無疑令人感到沮喪，最終他選擇了放棄。

四、最后的吶喊

上面的數據在冷酷無情地告訴我們：開源正在逐漸消失。早晚有一天，它可能會不見蹤影。充滿熱情與自由的互聯網世界，恐怕真的會離我們遠去。

那么，我們能為開源做些什么呢？

或許我們并不懂編程，但是我們可以打開Github，看看那些開源作者們都做了哪些貢獻，要是看到比較欣賞的，可以點個星標或者關注。是的，對于開源開發者們而言，精神上的鼓勵，比金錢更能讓他們滿足。

如果手頭有點閑錢，我們可以很方便地找到一些開源基金會，給它們一些資金上的支持。這些資金可謂雪中送炭，會幫助開源開發者們讓他們渡過難關，繼續堅持自己的理想，為這個世界做出更多貢獻。

或許你也學過一點編程，也有時間和興趣繼續在這個領域鉆研。那么歡迎你加入開源共建，和廣大的開源開發者們一起，成為這個世界的英雄。不用擔心自己技術不夠好，能力不夠強，因為你會發現身邊的每一個開源作者都會耐心地指導你，你的疑問和困難總是會有人給你意見。

直到有一天你也成了他們。

作者：池光耀，沈巖松，梁子平，趙靖文

指導老師：趙鹿鳴

本文為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數據可視化》（本科）課程作品

參考資料：

[1]知乎：如何看待國內開源項目的不可持續性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55691918/answer/2076173699

[2]差評：坐擁千萬用戶的大佬，竟然窮到刪庫跑路？https://mp.weixin.qq.com/s/gZkyKtzPD4RsXS7DVl-Vpw

[3]2021_Tidelift_Maintainer_Survey_FINAL.pdf https://tidelift.com/subscription/the-tidelift-maintainer-survey#form

[4]白開水不加糖: 開源如此火熱，但研究表明該領域已不再增長 - OSCHINA https://www.oschina.net/news/118100/open-source-is-not-growing-anymore

[5]CSDN：入獄 10 月、網暴不斷，并掙扎在溫飽線！超 90 億次下載的開源項目，背后是這樣的9年 https://mp.weixin.qq.com/s/TSY5_ZWzkaaS0obhFfs3Vg

[6]Michael Dornera, Maximilian Caprarob, Ann Barcombc, Krzysztof Wnuka：A Replication Study on Measuring the Growth of Open Source https://arxiv.org/pdf/2008.07753.pdf

[7]michaeldorner：Quo Vadis, Open Source? - GitHub https://github.com/michaeldorner/quo-vadis-open-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