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

2023年3月28日,坂本龍一去世。
2014年,坂本龍一罹患口咽癌。2020年醫生對他說:“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話,只剩半年的生命了?!痹诒恍媸S嗌牡诙?,坂本龍一按期舉辦了線上演出。
在死亡來臨之前,有些話必須要說,有些事必須要做。在得知自己患病后,坂本龍一用手寫,用電腦或iPhone錄入的形式,記錄了許多類似于備忘錄的日記。在這些日記中,有他的疾痛體驗,也有他對生與死的思考,有他與家人的互動,也有他對藝術創作的堅持。
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坂本跟家人們揮手說“那我去了喲”;在因疫情無法與愛人相見時,他點亮手機電筒朝著馬路揮手致意“我在這里哦”。在恐怖的術后譫妄發作后,坂本開始驚嘆人類大腦的結構;在受病痛折磨的間隙,他繼續沉浸于音樂之中聆聽和創作。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正如坂本的好友鈴木正文所說的:音樂即自由,坂本是將自由賦予不知何為自由的人的自在之人。這樣的坂本龍一離開了我們,但這位“世界的音樂家”留給世界的豐盛禮物將繼續自由流淌。
本文摘選自坂本龍一《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01
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
“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2022年迎來了古稀之年的我,最近時常會想起這句話??赡苡腥诉€記得這句臺詞出自電影《遮蔽的天空》(1990),它也是我在《末代皇帝》(1987)之后再次參與原聲音樂創作的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導演的電影作品。

坂本龍一憑《末代皇帝》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配樂獎
在電影的結尾,小說原作者保羅·鮑爾斯登場,緩緩說出這段話:
因為不知死何時將至,我們仍將生命視為無窮無盡、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許就只發生那么幾次。曾經左右過我們人生的童年回憶浮現在心頭的時刻還能有多少次呢?也許還能有四五次。目睹滿月升起的時刻又還能有多少次呢?或許最多還能有二十次。但人們總是深信這些機會將無窮無盡。
實際上鮑爾斯在電影拍完之后不到十年就離開了人世,而我在參與電影《遮蔽的天空》原聲音樂創作的時候也才三十多歲,盡管鮑爾斯的這段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時并沒有太多感同身受。
但從2014年發現自己罹患口咽癌后,我開始不得不坦然面對和思考自己的生命終點——死亡。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想法,我在2017年發表的專輯《異步》(Async)中制作了《滿月》(“Fullmoon”)這首樂曲。截取了電影里鮑爾斯那段話的原聲,將文字翻譯成中文、德語、波斯語等多種語言,并邀請各國藝術家用母語朗讀。
樂曲最后的意大利語版本的朗讀者就是貝納爾多·貝托魯奇。我懷著試一試的想法問他:“如果要收錄意大利語版本的話,除了你我想不到別的人選了。你愿意來朗讀嗎?”沒想到他馬上回復說“好啊”,不久就發來了錄音文件。

電影《遮蔽的天空》
鮑爾斯曾經作為前衛作曲家活躍在“二戰”前的紐約,他的嗓音有一絲喑啞,讓人感到他有別于一般美國人的深厚涵養。來自“歌劇之國”的貝托魯奇的嗓音則充滿張力,他的朗讀同樣十分精彩。
然而貝托魯奇也在這首樂曲完成一年后離開了人世。他在《滿月》中的“出演”,雖然是以錄音的形式,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
02
我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
跟家人們揮手說“那我去了喲”
在這里,我想來說明一下我現在的病情,雖然有點殘酷,還請大家耐心聽完。
我于2014年罹患口咽癌之后,隨著治療后病情緩解,也逐步恢復了正常生活。但2020年6月在紐約一家醫院的一次檢查中,我再次被診斷為直腸癌。
由于上次患癌時的放射治療很順利,我非常信任紐約這家癌癥治療中心。確診之后,在接受放療的同時我還服用了抗癌藥物,但治療幾個月之后,癌細胞仍然沒有減少。
那一年的12月我在日本有工作行程,當時煩惱于頻繁健忘,想在回日本工作期間順便做一個腦部檢查,于是2020年11月中旬回到日本,在隔離4兩周之后去做了全身檢查。檢查結果顯示腦部倒是沒有問題,但別的部位發現了異?!蹦c癌的癌細胞轉移到了肝臟和淋巴。
這時距離我做完放射治療已經過去三個月,但不知為何紐約的醫院并未告知我癌細胞轉移的事實。明明至少9月末就應該能夠發現轉移的病灶了。自然,癌細胞轉移這個事實對我打擊很大。在全美國數一數二的這家醫院竟然沒發現癌細胞的轉移,抑或是出于其他原因沒有告訴我這個事實,這些都讓我對紐約這家癌癥治療中心產生了疑慮。
日本的醫院中第一位為我診斷的腫瘤內科醫生,非常直接地告訴我:“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話,只剩半年的生命了。”他還說,由于以往的放療對我的細胞造成了損傷,無法再進行同樣的治療,“即使用上強效的抗癌藥物,進行痛苦的化療,五年的生存率也只有50%”。我想這應該就是基于統計數據的客觀數字吧。
即使是想要擺出事實根據,對患者說明時也應該有更委婉的說法吧?說實話,他的直截了當讓我很生氣。用斷定的語氣告訴我如此悲觀的事實,像是奪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感到備受打擊,陷入消沉。盡管他是一位名醫,但可能并不適合我。
被宣告剩余生命的第二天,是我舉辦線上演出的日子,也就是后來收錄為PlayingthePiano12122020音源的那場演奏會。最糟糕的精神狀態,加上當天需要配合影像制作的演奏環境也不夠好,都讓我擔心演奏會發揮失常。奇妙的是,越是交往時間長的知交,越是對這場演奏評價頗高。

我決定不再回紐約,在東京接受治療,因為接觸的第一家醫院不太合適,還是拜托了認識的醫生介紹了別的醫院。本來計劃的短期回日本,變成了長居。
接下來在新的醫院聽了第二診療意見,才知道當癌細胞發生轉移時,就會被認定為癌癥IV期。且在后續的檢查中,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肺部。容我坦白地說,病情讓人絕望。
2021年1月,我決定接受摘除直腸癌原發病灶、肝臟轉移的兩處,以及淋巴轉移部分的外科手術。這是一臺大手術,需要切除30厘米的大腸。意外的是我在手術前的心情還挺輕松,當時留下的照片里,還有我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跟家人們揮手說“那我去了喲”的樣子。
當初預計需要12個小時的手術,最后花了大約20個小時。從上午開始,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4點。我本人既然已經是“我為魚肉”的狀態,也只能相信醫生,把自己交給他們,畢竟我也確實沒有專業知識,無法跟他們商量“能不能少切一點,比如20厘米怎么樣”。
我預想到手術后體力和免疫力都會下降,因此在手術前,每天都會走一萬步來鍛煉身體。我這次要做的是需要全身麻醉的大手術,也有死于醫療事故的風險,因此在手術前,我想著一定要把好吃的東西吃個夠,就連續十天以“最后的晚餐”為名,把東京的牛排、意大利菜都享受了一遍。
03
譫妄體驗很恐怖,
但也讓我驚嘆于人類的大腦
雖然幸運地完成了手術,卻未承想在術后經歷了譫妄后遺癥。由于全身麻醉給大腦帶來的影響,在手術結束后一周左右的時間里,我出現了好幾次譫妄癥狀,醫生們也束手無策。
癥狀最厲害的是手術后第二天,我睜開眼睛就覺得自己在韓國的醫院里,而且不是首爾,而是地方城市的醫院。于是我絞盡腦汁,把會說的韓語都說了,努力想要跟護士溝通,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到底對不對。

說著說著,我驚訝地發現面前這個“韓國”護士日語講得太好了,這才漸漸明白自己的狀況。這一定是最近幾年韓劇看太多了吧。
還有一次是明明剛做完手術,我卻給助手發短信說“不好意思,開會我要遲到了”。而其實我正在病床上,兩條胳膊打著點滴,無法自由行動,還打錯了字。這位助手清晨突然收到還在住院的我的短信時,自然也是十分驚訝。
財津一郎唱的那首廣告曲中的“?大家圍起來,竹本鋼琴~”和廣告里的舞蹈在我腦海里不斷重復時,才真正讓人郁悶得無處可逃,讓我覺得自己快因為譫妄而發瘋了。我并不喜歡這首歌,廣告也是很久以前看過,因此對突如其來的魔音穿腦也感到很不可思議。
我在手術后還有過非??膳碌淖d妄體驗:電腦被黑客攻擊,所有數據都暴露到了暗網上,我用上畢生所學的程序知識想要破解,也毫無辦法。暗網是那些普通搜索引擎無法檢索到的網站,也就是網絡上的黑暗世界。
我能清晰地看到被自動操縱的電腦屏幕畫面,拼命想要阻止這一切而敲打鍵盤,但手指卻徒勞地劃過空中。平日里我從來沒有思考過暗網的問題,可能是偶然看到的相關信息停留在了大腦里,此時又通過譫妄體現出來了吧。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天,有時清醒過來后會發現自己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像這樣初次體驗譫妄很恐怖,但也讓我發現了人類的大腦結構是如此有趣,甚至讓我產生了自己努力一下是不是也能寫出電視劇劇本的錯覺。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在自動化和“垮掉的一代”在無意識表達中嘗試達到的,可能就是這樣一種半睡半醒狀態下的創作吧。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在大腦中竟能積累如此大量的信息,讓我驚嘆不已。
04
我拿出手機點亮電筒,
朝著馬路對面揮舞致意“我在這里哦”
手術后,醫護人員讓我“即使身體很痛,也要盡量起床,坐在沙發上”,還有“請盡量站起來,多走動”。一直躺著的話,由于身體不必與重力對抗,肌肉力量很快就會退化。即便只有一個星期,肌肉也會萎縮,而肌肉一旦萎縮便很難恢復。
盡管身上插著五根管子,兩只胳膊都打著點滴,白天我也會盡可能起身坐在病房里的沙發上。我拄著拐杖走到沙發的位置,在那里坐下看書,聽音樂,打打盹兒,放松。

很長時間以來,容易走神的我總是被說意志薄弱,身邊的人甚至笑我是“樹葉般的意志”,盡管總是想選擇安逸地躺在床上,但那段住院的日子我可以說是相當努力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外科手術切開的傷口漸漸開始恢復,也沒有那么疼了,接下來要煩惱的是術后并發癥。并發癥就像新開的快閃店一樣每周層出不窮,在應對一個接一個并發癥的日子里,我也吃不好飯,體重掉了13公斤。
醫生們為了我盡心盡力,但我的體能作為關鍵影響因素卻跟不上治療,身體狀態恢復得不如預期,一直在低水平線上徘徊。我開始想象灰暗的未來,也許余生再也無法走出醫院了,這些想象讓我完全喪失了信心。確診癌癥以來,不管是在我自己還是旁人眼里,這段日子都是最痛苦的吧。
之后終于可以開始吃東西的時候,我又對醫院的餐食感到不滿。雖然我非常感謝這家醫院,但這里的餐食真的不好吃,以至于我都好奇怎樣才能做出這么難吃的飯菜。所以我恢復食欲之后,就任性地讓身邊的人給我捎了鰻魚飯和豬排蓋飯改善餐食。
我的伴侶每天來醫院看我,給我送飯,卻因為那時防止新冠肺炎疫情擴大的措施,無法與我見面說話。因此,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隔著醫院前面的馬路揮手致意成了我們的習慣。

傍晚,我拿出手機點亮電筒,朝著馬路對面揮舞致意“我在這里哦”,然后從10樓病房的窗戶望過去,就能看到對面也有一個豆粒大的閃光點在左右晃動。伴侶為了讓我能從病床上起身,想出了這個方法。
雖然近在咫尺卻無法見面,我們說著“這樣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便把這個習慣叫“羅密朱麗”。每天“羅密朱麗”,持續了大概一個月吧。后來我又再次住院,她也用同樣的方式來看我。雖然是毫不新鮮的表達,但我還是想說,最難受的時候我是被愛拯救的。
在過去的兩年里,我做了大大小小六次手術,摘除了外科手術范圍內的所有腫瘤。最大的手術是摘除轉移到肺部的惡性腫瘤,在2021年10月和12月分兩次進行,每一次都花了三四個小時。
然而,當我以為這就是最后一次手術了,沒想到病灶仍然殘留在我的身體內,而且以后還會繼續增殖。當醫生告訴我這個事實的時候,我也不由得備受打擊。接下來不能再靠手術摘除腫瘤,而是要靠藥物進行全身治療,真是看不到盡頭的抗癌生活啊。
05
在這些瞬間里,
我能夠忘卻自己的病痛
住院的時候有好多難受的事情。體力衰退,免疫力衰退,每天要吃一大堆的藥,身體也無法自由行動。即便在那樣的日子里,仍然會有讓我醉心音樂的瞬間,在這些瞬間里,我能夠忘卻自己的病痛。有意思的是,我專注在創作自己作品上的時間也變多了。

比如,準備《時間》的發表,和高谷史郎連線對作品進行微調——在這些時間里,我能夠忘卻身在病房這個令人郁悶的事實,也能夠忽略身體的病痛。這些都是讓我慶幸自己從事音樂創作的瞬間。
“Music”(音樂)這個詞的詞源是“Muse”(繆斯)??娝故窍ED神話中掌管藝術文化的女神。魅力四射的女神們要是突然降臨在剛做完手術、尚且虛弱的我面前,我還是會有點吃不消的。這種時候,我會告訴她們“過一會兒再來”,然后去聆聽一些還未能成為音樂的聲音。
我特別喜歡雨聲。最近十年,包括在紐約的時候,我經常去聽雨。下雨的時候,我會在病床上豎起耳朵聆聽窗外的雨聲;不下雨的時候,我便整夜播放在YouTube上找到的連續8小時播放的雨聲視頻。視頻網站上的雨聲經過壓縮,與自然界中360度包圍著我的真實雨聲完全不同,即便如此,它們也能讓我心神安定。

《坂本龍一:終曲》中,坂本感受雨滴敲擊的聲音
還有這樣一件事。住院的時候,我隨意播放了兒子發的一首歌曲,卻沒想到在這首歌的前奏到前面幾小節的部分就突然淚如雨下。這首歌是美國鄉村音樂歌手羅伊·克拉克演唱的《昨日當我年少輕狂》。
我這個人即使平常聽歌曲,也不怎么在意歌詞,羅伊·克拉克也是我平常很難接觸到的歌手,所以沒想到自己會如此被這首歌打動。
這首歌里唱的,既有對自己人生的肯定,也有面對那些無可挽回之往日的超脫境界。不可逆的時間線盡頭的苦澀未來,我想不論是誰,不論他是什么職業,都或多或少想過吧。在我現在這個年紀,這首歌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聽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昨日當我年少輕狂》的作者,是法國香頌歌手夏爾·阿茲納佛。寫這首歌的時候,阿茲納佛還很年輕,而在他晚年演唱這首歌的現場視頻里,那年邁的姿態也特別令人動容。
或許沒有生病的話,我不會覺得這首歌那么好;又或許沒有到這個年紀的話,我根本不會那么仔細地去聽這些歌詞。我還沒有仔細聽過日本的演歌,但現在去聽可能會有和年輕時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寅次郎也是這樣吧?!兑卫傻墓适隆废盗须娪霸?0世紀八九十年代幾乎每年都會上映,但我這個年代的人當時對這樣的電影不屑一顧,只顧著“高科技”“后現代”,在東京街頭流連玩樂。但其實那個時候的寅次郎,已經在用“鄉愁”這個主題,感嘆昭和時代的輝煌即將一去不復返。

電影《寅次郎的故事》
從更廣的角度來說,思考不斷變化的地球環境問題,也和這樣的懷舊情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到了我這個年紀,光是看到《寅次郎的故事》開頭背景畫面里的江戶川風景,就足以大哭一場了。
06
在死之前
能夠記錄下令人滿意的演奏,
我也十分欣慰
回國后,MR作品的制作人托德聯系我,他說:“為了明年的演出,我想制作一款你的香?!庇谑俏仪巴┒祭献痔栂愕赖辍八蓸s堂”,讓他們按照對我的印象,調配了適合我的香氣。在20種以上的香料中,我僅憑嗅覺選出了8種喜愛的,還精細調整了它們的配比。它會成為我的香味,今后也留存在別人的記憶中,所以我花了幾個小時認真挑選。
2022年9月底,我見到了到訪日本的SUGA(閔玧其)。他是全球頂尖的偶像之一,不需要我多做介紹,但我們交談時,他顯得非常謙虛、認真,對音樂工作也十分投入。
他總是在思考音樂相關的事情——我甚至覺得他是不是沒有別的愛好。據他說,他12歲的時候,跟隨父母在電影院觀看了重映的《末代皇帝》,之后才開始對音樂產生興趣。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想要和我見面。
我們只是進行了一次私人會面,并簡單地閑聊了一下,但SUGA的紀錄片團隊拍攝了我們見面的過程,所以這段視頻可能今后會在某處公開。之后,我依照SUGA的委托,為他的個人歌曲Snooze彈奏了鋼琴,并將音源發給了他。
然后,在9月上旬到中旬期間,我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為演奏會PlayingthePiano2022拍攝影像。

雖然也有人夸我在2020年年底進行線上直播的鋼琴獨奏演奏會發揮得不錯,但我那時身心都處于最糟糕的狀態,至少對我個人來說,當時的演奏留下了一些遺憾。另外,在視覺呈現上,我對那年年底的線上直播也有一些不滿,如果這變成最后一次演奏會的話,我會很不甘心的。所以,我想在還能勉強進行自己還算滿意的演奏時,拍攝能夠遺留給未來的演奏場面,便策劃了9月的這場演奏會。
在場地方面,我也選擇了我認為日本音效最好的NHK廣播中心的509錄音棚作為錄制場地。導演相當認真,為了給拍攝留出充裕的準備時間,他讓我早早敲定了要演奏的曲目。我們根據用iPhone錄制的臨時音源,按照一天中從早到晚不斷變化的影像來排列曲目順序,并考慮整體結構。每首樂曲的拍攝都準備了細致的分鏡,燈光和攝影機位置也會根據樂曲進行大幅度切換。
參與錄制的是30人左右的大團隊,使用了三臺4K攝像機進行拍攝,我也感覺這將是我最后一次以這種形式給大家呈現自己的演奏了,所以在緊張之余,我們花費了大量心力,每天進行幾首樂曲的錄制。
其中有一些曲目是我首次在鋼琴獨奏中演奏,例如TheWutheringHeights和Ichimei-SmallHappiness。我還以未曾有過的舒緩節奏演奏了《東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稱之為最后的演奏機會,但對此刻的我來說,它可能也是一個新的境界。
其實,現在一天要認真彈幾首曲子我就已經拼盡全力,雖然對那些一直等待我的演奏會的粉絲感到很抱歉,但我確實沒有足夠的體力來完成一場完整的演奏會了。

這次錄制的鋼琴獨奏,會在2022年12月首先發布一個60分鐘的13首曲目版本,并在NHK的節目中簡短介紹,之后我們還會把它剪輯成一個包含20首曲目的“音樂會電影”版本,并在某個時候公開??赡芤驗檠葑嘞牧讼喈敹嗟哪芰?,在拍攝結束后的一個月左右,我都有些虛弱,身體一直不太舒服。但即便如此,在死之前能夠記錄下令人滿意的演奏,我也十分欣慰。
接下來,我租借了位于澀谷的Bunkamura的錄音棚,進行了《小提琴和鋼琴奏鳴曲》和《弦樂四重奏》的錄音。這兩部作品分別是我在藝大一年級和二年級修完課程后創作的曲子。它們都很青澀,但既然譜子保存了下來,我便想著要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將它們錄制成體面的音源。
這兩首曲子都非常難演奏,我甚至想不出當年自己是怎么演奏它們的了——如今簡直無法駕馭。所以我也拜托了相識的中提琴演奏家安達真理25來協助,她幫我召集了日本頂尖的演奏家,花了兩天時間完成錄音。
我曾表達過對現今藝大學生的不滿,然而優秀的人還是非常優秀啊。
過去,日本的管弦樂團被認為水準較低,但現在技術已經大大提高,我想已經達到了可以在國外表演也不會覺得丟臉的水準。在現代音樂領域,20世紀60年代,揚尼斯·克塞納基斯26為高橋悠治創作了Herma這首樂曲,當時它被認為是全世界只有悠治才能演奏的高難度作品,現在已經有幾十位鋼琴家能演奏它了。
《小提琴和鋼琴奏鳴曲》與《弦樂四重奏》——50年前我寫下的這兩首樂曲,現在能夠由世界一流水準的年輕演奏家演奏,我真是太幸福了。
07
那么,我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我花了很多時間來回顧《音樂即自由》之后的創作活動,而不知不覺間,也來到了最后一個話題。2023年1月17日,也就是我71歲生那一天,將發布一張新專輯。

在2021年年初的大手術后,結束了漫長的住院生活后的我終于回到了東京的臨時住所,那之后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我又開始嘗試使用合成器。當時我并沒有特別想創作什么,只是想沉浸在音樂中。第一次記錄是在3月10日。從那天開始,我會時不時地碰觸合成器和鋼琴鍵盤,像記日記一樣記錄下類似草圖的聲音片段。
漸漸地,我也開始考慮將這些音源整理成專輯。于是我挑選出我喜歡的曲子,一共有12首。曲名簡單明了,就是記錄下錄音日期的數字,從“20210310”到“20220304”,時間跨度大約為一年。
在考慮發行專輯時,需要設計封面。我的伴侶鼓勵我去拜托李禹煥老師,但我覺得“這也太冒昧了吧”,因而猶豫了一段時間。自《異步》之后,李老師的確一直是我靈感的重要來源,所以我又思考了一下,決定先把臨時混音的音源發給他聽聽,并問他:“如果您從這些音樂中有所體悟的話,是否可以提供您已經發表的作品給我呢?”誰知他竟然很高興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還說:“我很愿意為你畫新的作品啊!”
正好在我提出請求的2022年秋天,位于東京乃木坂的國立新美術館為慶祝開館15周年,舉辦了李老師的大規模個展。在休館日,我特別獲準可以觀看展覽,還由李老師親自進行作品解說,我們在那里度過了幸福的時光。
那時,李老師突然對我說“這幅畫送給你”,并遞給我了一幅畫。我以為這是李老師為專輯封面創作的作品,很感激地收下,細細欣賞。后來李老師聯系我,告訴我這不是為了專輯畫的,而是“作為個人,想要向坂本君傳遞一些能量”,我真的很感動。
十天后,我又收到了另一幅作品。那是一幅用綠色和紅色線條描繪的像河流一般的作品,非常迷人。
這張專輯最初名為“12sketches”,在伴侶的建議下,我們去掉了“sketches”,只保留了《12》。這個數字的出現純屬偶然,但它正好也象征了我近年來一直關注的“時間”概念。

《12》專輯封面
一年有12個月,時鐘的刻度也是12,東方文化中也有十二生肖的概念。我們平時使用的是十進制計數法,似乎只有在意識到時間時才會以“十二”為單位計算。最初的古羅馬“羅慕路斯歷”一年只有10個月,后來經過“努馬歷”的修訂才改為12個月......雖然事后可以為這張專輯加上諸多解釋,但與之前發布的原創專輯不同,這張專輯基本上沒有根據固定的概念進行制作。
這只是一張把用合成器和鋼琴演奏的音源集合而成的唱片,并沒有太多特殊意義。但對此刻的我來說,這種沒有經過處理的原始音樂,很是愜意。
那么,我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Arslonga,vitabrevis(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本文節選自

《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
作者:[日] 坂本龍一
譯者:白荷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中信·無界
出版年:2023-6
編輯 | 螞蟻、仿生斯派克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