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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莫之︱梁萍:時代曲唱作人的女性先聲

1950年代初梁萍在電臺獻唱(關有有供圖)
梁萍是時代曲歌星里的奇女子。她于1941年考取上海的英商百代公司,成為簽約歌手,擠入歌壇的上層社會。此前,她并沒有舞廳駐唱、電臺獻藝的經驗,換言之,她以新人姿態一飛沖天,無視由白虹、周璇等前輩創下,吳鶯音、逸敏等同儕守衛的歌星養成計劃,而在那個游戲規則里,歌手在灌錄唱片之前免不了要背靠舞廳或者電臺,吃一段時間的大鍋飯。先不談梁萍的天賦,如此反例的形成其實與她的家境優越有一些關系。這便構成了梁萍的第二點奇特之處。同仁唱歌主要是討生活,行話叫鬻歌,梁萍沒有經濟壓力,她唱歌是滿足愛好,就像現在的年輕人歡喜唱K,主要是為了自我娛樂。
在舊上海,梁萍唱了八年,出過近二十張唱片,名下歌曲超過三十首,有熱門佳作,缺傳世金曲。這個成績在行業里屬于二等撞線,與頭等艙還有很長的距離。但是在回望的舞臺,有一束特別的光照亮了梁萍,源于她為舊上海的時代曲歷史留下的女性創作之身影。熟悉時代曲的都清楚,女性在這個領域牢牢把持著話筒,而男性則是詞曲創作的執筆者,前者稱霸臺前,后者壟斷幕后。梁萍在二戰之后的上海寫過五首歌,自己演唱,百代發片,成為那個年代極為罕見的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在她之前,這樣的全才還有嚴華、姚敏,皆為男性。
一
1926年11月14日,梁萍生于上海。我能夠給出這條獨家訊息,得益于梁萍的外孫關有有(Johnny Quan)。三年前,他在美國某社交平臺發了一個帖子,題為“My Grandma Didn't Let Me See Her Photo Album Before She Passed, And Only Now Did I Find Out About Her Illustrious Life”。此帖迅速成為爆款,國內的自媒體編譯推文《外婆去世后,美國小伙整理生前相冊,發現她竟是老上海歌星》,刷屏朋友圈。那大概是梁萍離開中國大陸之后,第一次站在祖國的聚光燈下,當然,這翻紅的代價實在太大。梁萍去世了,帖文透露:“My grandma passed 3 months ago in Feb, age 93.”據此推測,梁萍似乎生于1927年,而維基百科聲稱1926年,只一個模糊的年份,因為未見出處。我通過關有有的個人網站給他留言,隔天,他電郵答道:“Hello there Moz. Yes, my grandma was born on November 14, 1926.”
解決了梁萍的生日之謎,回看她的資料,很多數字都變得順眼。譬如數字15。2011年6月11日,梁萍在舊金山接受莫麗譙的專訪,她提到十五歲時考入百代唱片公司[《中國上海三四十年代絕版名曲(九)梁萍》唱片內頁,第1頁],這與史料相符。百代的確在1941年辦過一次灌唱員的公開招募,在當年的《新聞報》(7月5日,6版)、《申報》(7月6日,6版)登過“百代公司征選男女聲歌唱人材啟事”。我請中唱上海公司前副總編、中華老唱片保護工程工作組成員陳建平老師調閱百代檔案,沒查到梁萍簽約百代的具體信息,但在1941年10月的一份應付錄音費用的清單中發現了她的名字。她此時應該已經隸屬百代,有起碼一次的灌音體驗。
1941年7月百代公司公開招募歌手
梁萍晚年將錄取百代視為個人歌唱生涯的起點,但是她的前輩姚莉似乎有異見。姚莉晚年與友人楊偉漢合著自傳,有內文涉及梁萍:“大同社除了他們四人以外,也找了一些上海新歌手合作。這些受他們提拔的歌手當中,后來也有機會簽約百代唱片,灌錄唱片。其中包括梁萍和逸敏,她們倆就是在大同社當歌手后,經由姚莉推薦給百代唱片公司的成功例子。”(《姚莉:永遠綻放的玫瑰》,商周出版,2015年12月版,77頁)姚莉的意思很明白,梁萍出道,她有功勞。再看1944年的梁萍如何作答:“還記得三年前百代公司招請歌手,我貿然地去參加,在數百個投放群中竟被錄取了。自此我對歌唱便更感興趣,同時姚莉兄妹也邀我在電臺播唱多時,直到戰事發生。”(《萬象》1944年第4卷第2期,151頁)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梁萍的歌唱事業受到波及。如同英法租界,敵對國在滬開設的唱片公司也被日軍侵占,并入中華音樂工業株式會社。英資的百代唱片與美資的勝利唱片原是競爭對手,眼下卻化身異姓兄弟,此后,有些唱片明明是在百代灌音,發行時卻貼上勝利的商標,這滑稽的一幕在日本投降之前不斷上演,有幾次還落在了梁萍的頭上。那時期,梁萍的從藝路越走越世俗,她開始隨大流,在舞廳駐唱。她下海的第一站是在靜安寺路跑馬廳畔的立德爾舞廳(the Little Club),為她伴奏的是海立笙領班的樂隊(《新聞報》1942年1月23日,5版)。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申城舞廳業,立德爾排不上一流,菲律賓樂師海立笙曾經是頂流,與另一位洋琴鬼(舊上海對菲律賓、白俄、猶太樂師的蔑稱)唐喬司一時瑜亮,但在梁萍出道時,他已經在走下坡路了。立德爾在《新聞報》《申報》幾乎每日都打廣告,梁萍的名字并非每次都會露臉,她當時還不足以扛起票房。但是到了2月28日,情況突變,在立德爾唱了一個多月的梁萍居然有照片登上《新聞報》的廣告,而且她的名字印得比立德爾的店名還要大,甚至獲頒“特等歌星”的頭銜。3月1日,《新聞報》的廣告預報“梁萍今晚獻唱最新名曲《安慰》《錦繡山河》”。這兩首歌同時期由勝利公司出版,在已知的梁萍唱片里,它是最早的一張(模版編號42161)。
1942年2月28日《新聞報》廣告
2011年,新加坡人李寧國修復及出版梁萍上海時期的錄音,他原意做一張全集,但是有些歌曲只知其名,未聞其聲,后來,他在《搶救梁萍珍貴錄音》一文中寫道:“抗戰期間,她在‘勝利’唱片灌錄過幾首歌曲,如《安慰》《錦繡山河》……因為抗戰期間物資缺乏,貿易停頓,因此,當年這些‘勝利’商標的唱片并沒有銷售到東南亞一帶。唱片收藏家中沒有多少人知道梁萍曾經灌錄過這幾首歌曲。”(《聯合早報》2012年3月31日,10版)《安慰》《錦繡山河》未能出現在李寧國推出的《中國上海三四十年代絕版名曲(九)梁萍》專輯中,但是這兩首歌并沒佚失,上海圖書館收藏了相關老唱片,而它的錄音母版現存于中唱上海的版庫,我請陳建平老師調閱檔案,查到了模版記錄,可惜沒有具體的錄音與發行日期。翻看1942年4月27日《新聞報》的廣告,這張唱片出現在勝利唱片1942年春季新出品的目錄中,廣告底部刊登了一段重要信息:“每日下午二時至四時,假座高士滿新歌獻唱一星期,歡迎參觀。”我核對了高士滿舞廳(Cosmo Club)同時期的廣告,4月28日的《新聞報》預告本廳今日起舉辦舞界未有創舉之明星歌唱,但是沒有透露陣容;4月30日加碼宣傳“邀請著名電影明星獻唱新曲,不便露布,一看便知”。顯然,由勝利公司主辦的新歌獻唱活動的確延請到了本尊現場表演,難以預想的是,唱片業后來慣用的以演出促售唱片的營銷模式居然早在民國上海就已出現。

《安慰》《錦繡山河》的唱片內芯(上海圖書館供圖)

2011年新加坡人李寧國為梁萍出了一張CD(李寧國供圖)
此時的梁萍,下午在高士滿唱新歌,晚上還要去麗都駐演。她和立德爾的合作結束于3月底(最后一次廣告露出是1942年3月22日的《新聞報》),隨后幾乎是無縫銜接地跳槽麗都。主推此事的極有可能是黎錦光,他當時是梁萍的“上級”——百代的灌音部主任、簽約詞曲作家;他的筆名金玉谷出現在麗都的廣告上:“明日起特請楊柳、梁萍兩位小姐日夜歌唱名曲并請金玉谷先生專誠編制各種曲譜并請白虹小姐參加客串……”(《申報》1942年3月31日,7版)白虹當時屬于大咖,還是黎錦光未成婚的同居太太,她在這個級別的舞廳表演屬于“夫情”客串。4月15日,追隨前輩白虹,梁萍在《影舞日報》主辦的“舞國皇后”評選中獻藝,當天的《申報》廣告上,這個暖場節目名為“影星歌后會唱”。完全沒有銀幕經歷的梁萍,戴上了歌后的帽子。她是一個愛社交、不耐寂寞的小姑娘,這一點會在今后的歲月里不斷流露。7月10日,她出席大都會花園舞廳的開幕式,抬頭繼續升級——“金嗓歌后梁萍小姐客串流行名歌”(同日《申報》頭版)。三個月后,有人借評點歌舞演出《香雪海》的稿子為她唱贊美詩:“參加這次浩大演出的,有我國歌唱界新人梁萍小姐,梁小姐不僅天賦歌喉,有金嗓子之譽,而且姿態嫻雅,當她唱的時候,她的姿勢,也都恰合她所唱的節奏,因此,她給予觀眾的印象是極其美好的。”(《申報》1942年10月31日,6版)這簡直是新粉寫給愛豆的小作文,套用時下的飯圈語言,憑借《香雪海》,梁萍圈了一批路人粉。11月7日,《申報》刊文《觀香雪海記》,對她又是一通肉麻表揚:“她所唱的《秋的懷念》是那么溫馨,那么富于詩意,而又那么充滿著熱情,怪不得觀眾都拍手要求叫她再唱一折,美中不足的,是梁小姐在第二部節目里沒有擔任什么。”那年的11月,她幾乎是乘風破浪,好些社會活動邀請她剪彩,譬如秦泰來影展、華都菊花展覽會,在當月的《申報》上,她跑通告的身影折射出一絲破圈的跡象。

1942年4月27日《新聞報》廣告
勝利公司先前還為梁萍出了第二張唱片(模版編號42201,廣告見《申報》1942年10月13日,6版),依舊是嚴華作曲,卻一改處女作的愛國氣魄,收錄的《山歌情侶》《洞房花燭夜》皆為粉色調的情歌。或許,主創人員此時除了迎合市場,還要自保,因為進入1943年后,中華音樂工業株式會社的管控更為嚴格,出品的唱片在片芯外沿皆有“檢閱濟”的字樣,那是內容審查留下的烙印。

“檢閱濟”字樣是日占時期內容審查留下的烙印(上海圖書館供圖)
在那個特殊時代,像梅先生那樣守節著實不易,絕大多數的藝人選擇隨波逐流。梁萍也落水了。1943年8月23日的《申報》記載:“上海特別市宣傳處為慶祝接收租界,特與中華電影聯合公司主辦空前僅有之大上海進行曲演奏大會,于昨(二十二)日上午十時半,假座大光明電影院舉行……”白虹、姚莉、龔秋霞、張露、歐陽飛鶯、張帆等歌星各自獻演了獨唱節目,梁萍因為并非一線歌手,參與的是集體節目:“女聲合唱為梁萍柔云云云蘇勤逸敏朱梅李莉秦燕韓清等小姐之《博愛歌》……”(按:原文即無標點)
歌手淪為宣傳工具,那時期的梁萍似乎難逃這樣的命運。唱片公司還承制廣告歌曲,交給她唱。“去年慕琴君又介紹我給梁萍女士作《豆蔻梢頭》,這是豆蔻化妝品的宣傳品,我竭力避去宣傳的氣氛,可惜我沒有耳福,既然沒有去試聽,那送我的唱片又在帶還家來時碰碎了,不知道如何?可是作曲都是嚴華君,我是放心的,因為他很忠實于作詞者的。”(《萬象》1944年第4卷第3期,160頁)寫這段文字的是鴛蝴作家范煙橋,慕琴君即老畫師丁悚。我讀到“唱片又在帶還家來時碰碎了”,心里一緊,因為這張碟出自冷門廠牌北海唱片,發行量小,目前只知上海圖書館藏有一份殘片。李寧國曾為它留下了無米之炊的感嘆:“另外,她也在上海一家規模較小的唱片公司‘北海’唱片錄制過《豆蔻梢頭》、《雪月風花》這兩首歌。然而,這兩首歌更是屬于極度罕見的曲目,沒有人看過,只能根據當年上海出版的《大戲考》歌詞的記錄,知道有這兩首歌曲。”(《聯合早報》2012年3月31日,10版)“北海”的規模其實并不小,它是勝利公司的異體。1946年新6 號的《星光》周刊有記載:“名評劇家梅花館主鄭子褒,在敵偽時期頗為活躍,為吳國璋之私人秘書,曾由吳贈其包車一輛,嗣后復由吳之介紹得識敵憲兵隊隊長,于是乃藉勢接收勝利唱片公司,改為北海唱片公司……”

北海為梁萍發的這張唱片極為稀有(上海圖書館供圖)
不足三年,從簽約“百代”,到“勝利”發片,再遷入“北海”,梁萍的事業就和她的國家一樣動蕩。
二
梁萍出道后,遇上三位使勁捧她的貴人。最初是嚴華。梁萍在抗戰時期發的唱片,有六首歌是嚴華作曲,他還幫忙伴唱、和聲。此事追究起來頗古怪,因為自從1941年夏天與周璇離婚,嚴華漸漸淡出藝文,專注自營的唱針廠。隱退之前,嚴華將自己與歌壇的那點藕斷絲連,獻了一大半給梁萍。到了1944年,接棒的是平襟亞與黎錦光。

平襟亞于1920年代末留影(丁悚家藏,丁夏供圖)
平襟亞的故事要從梁萍駐唱國際飯店說起。1944年4月15日,國際飯店二樓的孔雀廳增設音樂茶座,梁萍領銜主唱(當日《申報》,2版)。她與作家平襟亞結緣,平的友人在小報專欄里這樣解釋:“吾友秋翁,于經營‘精神食糧’事業外,亦好聽歌,見梁萍而愛之,經相識者之介,錄為義女,秋翁執文化事業之權威,出其余緒,為義女延譽,梁萍之名益大振……”(《海報》1944年6月8日,3版)原來是拜干爹的傳統戲碼。此事見光之前,平襟亞在《海報》鼓吹過義女兩回。5月24日,他的文章《狂歡之夜》見報,寫5月21日與梁萍、都杰的聚會:“是日男女凡十一人,茶舞于仙樂,晚餐于雪園,自雪園出步行至麗都……”老先生身體真棒,三場狂歡一氣呵成。梁萍的母親讀了此文,雷霆大怒,覺得女兒裝病去孔雀廳請假,實則浪游風月場所;于是,干爹只得寫續篇澄清:“游蘇七日,返滬后又同佐文伉儷在孔雀廳晤梁萍,始悉梁小姐因予在本報寫《狂歡之夜》一稿而備受冤屈,流卻不少眼淚……”(《海報》1944年6月3日,2版)我讀這段最驚詫的不是平襟亞的憐香惜玉,而是他一回上海就記得要去捧梁萍的場,真是著了魔。難怪他后來公器私用,在《萬象》連著三期雜志為義女造勢。先是8月16日出刊的專訪稿《梁萍會見記》,而后9月刊開新欄目《萬象新歌集》,定制新歌供義女演唱,10月刊,梁萍親自上場,撰文《旋律的跳躍》。這套組合拳,最重磅的無疑是為梁萍打造新歌。柯靈化名素人,在1944年8月3日的《海報》透露新欄目:“每期特為梁小姐‘撰詞’‘譜曲’刊列新歌數首,請梁小姐隆重獻唱于孔雀廳上。”文末錄了兩首素人創作的歌詞。素人是誰?這張面具被陳念云的一則短文戳破:“《萬象》最新一期有《萬象新歌集》,刊梁萍主唱之《你的眼睛》及《我為你歌唱》新歌二支。梁萍叫秋翁先生為‘寄爹’,‘寄爹’自不惜巨金捧捧‘過房媛’矣!二歌歌詞極佳,是不同凡俗之作,聞即出自《萬象》編者柯靈先生手筆云。”(《社會日報》1944年9月27日,2版)為歌詞譜曲的是梁樂音,孔雀廳的音樂顧問。不知為何,如此星光熠熠的兩首歌居然沒有灌錄唱片。輿論當時漠不關心。他們忙著看已婚老男人捧未婚歌女的熱鬧。平襟亞被朋友調笑,被敵人攻擊;在各種小報專欄里,梁萍的名氣搭一葉輕舟,笑看兩岸猿聲。“最近每于散學時,有不少女學生結伴至梁寓,向其索取照片,或要求簽名于紀念冊者,戶限為穿。”(《海報》1944年10月5日,2版)

平襟亞出資請梁樂音、柯靈為梁萍寫了兩首歌
對上海的小報文人,梁萍有一種蓮花出淤泥的美,盧一方在其專欄“波羅隨筆”有精辟觀察:“海上著名之女歌手,雖有出名門者,然行歌以后,大多成為職業化,其業余氣息最感濃厚者,僅一梁萍,梁今猶讀于女學,家境甚充,致力于歌,完全出于愛好藝術,初未嘗欲假此技以為稻粱謀也。”(《力報》1944年6月27日,2版)小報狀元唐大郎初見梁萍時:“夜飯于孔雀廳,座上女客四,為王丹鳳、周璇、管敏莉,及孔雀樂隊之歌手梁萍,梁猶初見,平襟亞先生筆下,曾著譽其人,梁與周璇為素識,亦梁樂音先生之高足,周璇盛道梁歌之美,予不解此,聞其就麥克風邊,歌數折,是殆從平淡中見工力者。”(《繁華報》1944年10月7日,2版)唐大郎不理解周璇對梁萍的贊美,或許和梁萍愛唱英文歌有關。在唐大郎寫梁萍的第二篇文章里,有這樣一段:“昨夜又晤之于孔雀廳,相見問別來無恙矣。予所坐處,在音樂臺之旁,與梁萍所坐處,第間一屏,梁既歌,則問予與曼華曰:阿要聽啥個歌否?予不解此,若易鳳三,則又是一連串英文,盡舉西洋名曲矣。”(《東方日報》1944年10月23日,2版)
平襟亞砸重金熱捧梁萍,可是義女卻在1944年歲末急流勇退。盧一方最先報道此事:“近見梁萍攜秋翁之介弟佐文同游,嘗為記者述其近況,自言現已考入音專,將就音韻一門求其深造,至于謝絕孔雀廳之歌,為畏天寒,初非他故,不久或有繼續可能,梁萍又言,明年如有機緣,擬開一個人歌唱會,復擬別取一字,曰梁愛音,以志其愛好音樂之意。”(《東方日報》1944年12月26日,2版)這段文字的信息量很大:梁萍結束了孔雀廳的駐唱,起因是冬天太冷;她考入上海音樂專科學校(上海音樂學院前身),給自己取了梁愛音的學名。起初,大家并沒有意識到梁萍這是要退圈。因為她雖然揚棄了歌唱陣地,其他活動還是參與的。查看《申報》,12月24日下午,她參加了電臺的募款義演;30日在大光明,她是歌唱音樂游藝大會的歌星代表;31日在南華酒店碧蘿廳,她在參加歌星的名單里排在首位。這些活動和孔雀廳的駐唱一樣是下午開始,深夜結束,所謂畏寒,只是她離開孔雀廳的借口。真實原因遲至兩年后才在媒體上公布:“根據校中規定,學生未得校方同意,是不準在外公開演唱或鬻歌的,梁萍現在某電臺,唱歌,就用了一個化名。”(《吉普》1946年4月8日第21期,第10頁)

音專時期,梁萍的鋼琴技藝也得到提升(關有有供圖)
梁萍退圈了,仿佛潮水,一同退去的還有平襟亞以及某種魔力。還關注梁萍的人,就像讀《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小說連載,讀到了結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成了好人。”梁萍變成了好學生。1945年2月17日,鸚鵡廳音樂茶座開幕,《新聞報》當日的廣告將她的名字與“六大歌后客串”聯系在一起。好學生兩天后在同報刊發辟謠啟事。烏龍的后勁很足,唐大郎被迫寫文章道歉(《繁華報》1945年2月22日,2版)。原來鸚鵡廳本意梁萍客串,請唐大郎當說客,唐認識梁萍是朱曼華的介紹,彼此并無交情,而朱碰巧病了,事情僵持,不料鸚鵡廳使出一招霸王硬上。
如果沒有那條校規,梁萍應該很享受在社會上露面。她退圈半年后,應《大上海報》之邀,寫了一篇短文匯報近況,登在1945年6月1日的第2版:“自從去年脫離了孔雀廳以后,許久沒有在麥格風前唱歌了,雖然心里極想客串客串,但是學校里的功課太忙,所以都拒絕了各方的邀請這是我認為非常抱歉的。”學業太忙,專心攻讀,是那時期她對外的一段新聞稿。“考入了國立音專以后,每天在舍夫人處學習聲學,自己覺得比前稍有進步。同時覺得過去自己的歌唱真是幼稚極了,想起以前在聽眾前獻丑,真慚愧得很。同學中,祁佩仙與鄒德華兩位小姐和我很好,她們快將畢業了,我們時常廝混在一起研究一切,每天七時起來我們一同踏自由車上學去,生活足夠嚴肅,但也太單調了,所以心想有機會的話,也許開一次歌唱會來調劑調劑,我這數月來刻板的生活。”舍夫人是意大利的聲樂老師。梁萍不止一次對記者、對讀者說要開一場個唱,但是未能成行。文末,她感嘆道:“暫離了歌壇以后,以前的一切使我留戀不已啊!”
梁萍是不耐寂寞的,于是有了前文提到的化名鬻歌。“‘王昭君’梁萍自孔雀廳輟歌后,似乎不聞鶯聲者久矣!實際上她一面在‘音專’求深造,一面仍加入一著名歌唱社在電臺播音,但不用梁萍本名……”(《海濱》1946年4月1日,12頁)《王昭君》灌錄于1943年歲末,在梁萍抗戰時期發表的唱片里比較暢銷,引為代表作,日漸被媒體當綽號來用。她化名唐納加入爵士社,有兩位小報文人寫過此事。張亞青的記載是:“女歌手梁萍,某一時期曾化名唐納,在電臺上播唱,后來經人在報紙上揭露了她的秘密,梁萍只得輟歌,原來那時候她在上海音專受訓練,校方是不許學生在外作營業性質的賣唱的。”(《鐵報》1946年9月13日,3版)俞仲銘這樣寫道:“認識梁萍,是在今年積雪未溶的新春,那時,我正主持著‘三八’電臺時。梁萍方以唐納化名參加爵士社歌唱,同伴有都杰,白云等,奏琴者為姚敏君……”(《甦報》1946年11月7日,3版)1946年春節是2月2日,而在同年5月1日出版的《海天》周刊第3期,詞作家張準(張生)披露梁萍已經輟唱電臺。由此推測,她在三八電臺的這段經歷不足三個月。
退圈的日子,江湖上一直有梁萍的傳聞,說她耍大牌,說她隱婚,說她轉戰影壇,說她自組歌唱社。這些蜚短流長,本質上是社會大眾對于梁萍的不理解,他們看不清一個前景大好的女歌星緣何自廢武功,就提出各自的見解。實際上,要解釋梁萍的這一抉擇是很困難的,它的可貴之處,它的現代性,需要時間的淬煉。不妨先看一眼她在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到底進修了什么:“學習樂理、聲樂、鋼琴、合唱等……老師包括:應尚能、勞景賢,還有法國留學回來的張昊,及俄國教授蘇士林等……”這是2011年她接受莫麗譙的專訪時給的答案。我不清楚,梁萍在考取音專之前是否自主喚醒了某種女性意識,但就結果而言,在通往舊上海時代曲唱作人的荊棘路上,這段履歷換取了也許是唯一的一張女性通行證。
三
1946年11月19日,《甦報》刊發了梁萍復蘇的消息,與梁萍在三八電臺共事過的俞仲銘寫道:“日昨梁萍來舍告我,百代當局堅邀她重灌《王昭君》,只不過此次是以西樂作為陪襯的。”俞翁替梁萍高興,也歡喜唱片業的重啟:“百代唱片公司在主持人的努力之下,漸漸地在復活之中!以前服務于該處的黎錦光,嚴折西等都也相繼地復員了,聞其它各唱片公司亦在積極的籌劃之中。”這里涉及一個歷史問題,即上海的唱片業在抗戰勝利后雖重回國人掌控,但由于種種原因難以復工,經歷了一年的真空期。在百代檔案里,梁萍的《昭君怨》灌錄于1946年12月24日,編曲如俞翁所言,用了大量的西洋樂器。黎錦光從粵曲采擷靈感,為梁萍寫了兩首“昭君”時代曲,第一版《王昭君》像地方戲,第二版《昭君怨》像西方藝術歌曲,這兩首歌對如今的流行歌聽眾并不友好,難以消化,但在舊上海,卻是梁萍的代表作。

寫作中的梁萍(關有有供圖)
梁萍在隨后兩年交出了一張漂亮的唱片成績單,這時期,她為百代灌錄的歌曲超過二十首,參與創作的有五首。她給自己寫歌是從1948年浮出水面的,發表了處女作《不老的爸爸》,詞曲唱一肩挑起。梁萍晚年在一檔香港電臺的節目中透露:“《不老的爸爸》我好鐘意,但姚敏有改過,我應該整首歌給他聽,因為我作得好幼稚,不是很好,姚敏改過,對我說,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怎么那么多爸爸……”在姚敏的建議下,梁萍把后面四爸改成不老的爸爸,這一改也體現在了歌名上。二十年后,鄧麗君翻唱了《不老的爸爸》,收錄在1968年2月發表的專輯《比翼鳥》。這次翻唱堪比吸星大法,旋律來自英國名曲The Laughing Policeman,歌詞是對梁萍作品的復制與改寫。這應該是梁萍作為時代曲作家最輝煌的一筆,因為“改開”之后,鄧麗君版的《不老的爸爸》以及隨之而來的翻唱就像滾雪球,使這首歌成為上世紀八十年代橫掃大陸的洗腦神曲。

鄧麗君翻唱的《不老的爸爸》收錄在1968年的專輯《比翼鳥》
《偉大的母親》是梁萍另一首包辦詞曲的創作。坦白講,填詞給到梁萍的壓力更大,畢竟音專并不教授文學,她寫的另外三首歌都是給黎錦光的歌詞譜曲。重回百代之后,梁萍與黎錦光走得很近,而黎與白虹當時感情不睦,小報記者經常在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的西披西咖啡館撞見他與梁萍出雙入對,于是就有了《海潮》周報(1947年3月2日第38期,6頁)的熱戀新聞。一周后,小報文人花如錦提油救火:“逸敏稱黎錦光為情哥哥,而梁萍尊黎為叔公,緣梁為黎錦光外甥媛之干女兒,遂使黎平升三級。”(《甦報》1947年3月8日,4版)花如錦大概率是張準的筆名,經常在小報上為吳鶯音增勢,熟悉百代的家長里短,他在1947年4月9日的《甦報》這樣寫梁萍:“前天去百代公司,結果和她的叔公黎錦光大吵了一場,因為梁自《王昭君》收灌之后,到現在灌片的代價還是和吳鶯音、逸敏等人一樣,認為太不公平……”此事件因為沒有其他媒體跟進,難辨真偽,不過他提到的另一件事情應該屬實:“女歌手里則‘王昭君’梁萍是天主教徒,而且她非常熱心,每星期日的上午十一時,她必到蒲石路的天主教堂望彌撒,很虔誠的樣子。”李寧國先生知道我在寫梁萍的文章,與我分享了一些他的回憶:“梁萍晚年有點怪,我一般沒事不會找她,因為你一找她,她就跟你談天主教。”

天主教徒梁萍于1940年代末留影(關有有供圖)
黎錦光對梁萍的力捧與偏愛,還體現在電影領域。“女歌手梁萍,在歐陽飛鶯上銀幕的時候,就企圖一過明星癮,現在她的愿望實現了,在文華新片《母與子》中有她的戲。梁萍的上銀幕,是黎錦光介紹給吳性栽的,吳性栽說:‘就讓她試試吧!’于是通知李萍倩,在《母與子》中派她演一個角色。”(《誠報》1947年10月14日,4版)吳性栽即“文華”老板,李萍倩是《母與子》的導演兼編劇。文章另外爆料:“梁萍接到了拍攝通知,趕到了‘文華’攝影場,化好了裝,站到了開麥拉前,一顆心別別別的亂跳,結果是對白全部忘掉,吃慌得一塌糊涂。”我找出影片核實,在四十三分二十九秒等來了梁萍的入鏡。這場戲相當有看頭,盧碧云飾演的女主為兒子解圍,請地痞七爺去酒吧喝酒;梁萍飾演酒吧的女招待,入畫時側對攝影機,十八秒后,她開口了:“林小姐請一排,您七爺回一排,孫經理再回一排,不就結了嗎?”聽完這段臺詞,我明白了梁萍為何沒有大紅大紫——那么明顯的廣東口音,唱歌的時候居然沒有露餡,也是奇跡。突然想起丁悚悼念義女薛玲仙的一句話:“可惜個兒不高,國語尚欠純熟,這是她一生吃虧處,否則無論舞臺上電影里總有她的地位!”(《永安月刊》1942年第37期,54頁)

梁萍在電影母與子中飾演吧臺女
在那個年代,一個女明星光唱歌不演電影是無法成為巨星的。大銀幕有著非比尋常的魔法與影響力。黎錦光不死心,使勁把梁萍往片場推。“顧蘭君在新攝的一張影片中,有一支插曲,似是《奇異的愛情》,然而顧蘭君不擅唱歌……唱來唱去,終是未能滿意,結果是由輟歌已久之梁萍去代唱,影片上仍是顧蘭君在張開了嘴,其實這聲音讓聽慣顧蘭君說話,或者常聽梁萍歌唱的人,一聽便可以知道是由梁萍所代唱的。”(《導報》1947年11月3日,3版)黎錦光作曲的《奇異的愛情》富于夏威夷風情,百代后來出唱片,依舊是梁萍演唱。“梁萍已自粵返滬,休息三日后,即赴百代公司灌唱片。片名《奇異的愛情》,系銀幕上《假面女郎》插曲。音樂則用‘吉他’夏威夷樂器,主彈吉他者,乃百樂門樂隊領班杰美金也。”(《風報》1947年10月31日,3版)杰美金即金懷祖,我們現在更愿意叫他吉米金。
杰美金即金懷祖,我們現在更愿意叫他吉米金(鄭德仁供圖)
梁萍還幫王丹鳳代唱電影《亂點鴛鴦》的插曲《三輪車上的小姐》,此事詳見1948年4月23日的《小日報》,可惜當了無名英雄,這首歌在百代唱片是由屈云云灌唱的。黎錦光隨后又暗中使勁。“聞負責邀請女歌手客串者為黎錦光,黎捧梁萍最烈,擬派梁飾片中最紅女歌手一角,而吳鶯音等則飾普通女歌手。事為吳鶯音所悉,乃表示拒絕參加……”(《青青電影》1948年第16卷第19期,第7頁)黎先得罪了吳鶯音,然后又砸了自己的腳。“大同的《柳浪聞鶯》片中有歌星梁萍客串,拍了三天,未談酬勞,第四天的拍攝通告發給梁萍,梁萍不到,表示拒絕,因此急了導演吳村,現聞由人調解中。”(《青青電影》1948年第16卷第25期,第5頁)“只累得當初拍腐擔保的黎錦光毫無罩勢,不免大跳其腳了。”(《真報》1948年8月2日,4版)坍罩勢是滬語丟臉的意思。梁萍完全不給黎錦光面子,一走了之。“已答應梁樂音之邀請,將于下月中旬與麗蓉聯袂唱碼頭,赴西貢獻歌,酬勞為美金兩百元,合同四個月。”(《辛報》1948年8月1日,3版)攝影師、小報文人翁飛鵬兩個月后收到麗蓉的來信,他在專欄里披露道:“麗蓉與梁萍已在越南西貢堤岸牛角街大羅天酒家鬻歌,每天唱歌有一定的節目,平均每人唱三支,合唱的兩支,是梁樂音給支配的。”(《誠報》1948年10月4日,3版)
等到梁萍回來,上海解放已是大勢。1949年2月25、26日,上海市教育局在電臺辦了一個獎學金空中籌募義演,梁萍作為歌星代表參與。此時,梁萍的東家百代公司正處于崩潰邊緣。隨后的3月8日,《申報》報道了百代的解雇職工糾紛:“近來因該公司所出唱片,在南洋一帶銷路不佳,無法維持,據公司當局表示,已損失一萬英鎊,頃擬從工人六十七人中,解雇四十八人。從職員三十人中,解雇十人……”參考百代檔案,其實早在2月,公司已停工,給大多數職工發了遣散費,只留少部分人看守廠房設備。

梁萍于1940年代初留影(關有有供圖)
黎錦光失業了,不過他的二哥黎錦暉正導演一部新電影,黎氏對梁萍的力捧因此延續。“《悲天憫人》,昨日正在‘中制’攝影場開拍,由黎錦暉,田琛聯合導演……已決定由舒青,蘇曼意,梁萍,白虹,張帆等主演。”(《鐵報》1949年3月10日,4版)“中制”即中國電影制片廠,當時忙于撤遷臺灣,《悲天憫人》是在留守職工的策動下投拍的,這部電影沒能成品,最后一次見報時,上海距離解放只剩不到兩周。“‘中制’是官方資本,所以預備遷到臺灣去。然而,職工的意思,認為上海是全國電影業的中心,多少可以在無辦法中想點辦法。而且職工的家眷多住在上海,搬家并不是一樁輕而易舉的事,這筆費用就不易張羅,何況到臺灣人地生疏,大家都對赴臺的前途擔憂……”(《青青電影》1949年5月15日第13期,15頁)重讀這些職工的顧忌,有助于理解梁萍在那一刻的抉擇。
梁萍選擇留守,或許是不適應新環境,兩年后,她悄無聲息地南下香港。她赴港的時間歷來是一個謎,有不同的版本,但不應晚于1952年5月,因為她那時競選香港小姐的新聞與照片見諸《華僑日報》。李寧國先生提供的答案是1951年。他早年為了制作梁萍的CD專輯與她有一些交往,他確認這是梁萍親口在電話里給的答復。

《華僑日報》對梁萍競選香港小姐的報道
梁萍后來再沒回過上海。
回顧梁萍的上海歲月,她集天賦、努力、機遇于一身,卻沒能成為時代曲的第一眼明珠。她原本是有機會演唱傳世金曲的。當年劉如曾(金流)新寫了幾首歌,讓她挑選,她居然在《明月千里寄相思》與《春來人不來》之中選了后者。她晚年在香港的電臺節目里回憶此事,并無一絲悔意,連《明月千里寄相思》的歌名都記不全了。與其說梁萍的事業欠缺一些運氣,不如說,她的另類審美導致她追求的歌唱之路偏離了世俗的軌道。
梁萍是超前的。我在回望時總會想起一道鴻溝,在中國的流行樂壇誕生第二位像梁萍這樣有影響力的女性唱作人之前,為了填補這個空白,時間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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