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歲的韓國人金炳武（Kim Byeong-oh）沉默地看著窗外，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個字。他知道，這次朝鮮之行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與失散多年的妹妹金舜玉（Sun-ok）見面了。突然，眼淚就奪眶而出。

“不要哭。”81歲的妹妹拉著哥哥的手輕聲安慰道。但她自己也無法忍住早已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三天短暫的團聚結束，而這次分別可能真的就是永別了。

據韓聯社22日報道，在結束當天上午三小時的告別會面后，當地時間下午1點28分，韓方離散家屬結束此次團聚活動返回。

首輪朝韓離散家屬團聚活動于20日起舉行，是由韓方的離散家屬與他們朝鮮的親人見面。在此期間，朝韓親人一共會面6次，一起共度了12個小時。他們分別參加了第一天的集體會面、歡迎晚宴，第二天的單獨會面、客房午餐、集體會面和22日上午3個小時的告別會面及午餐。

24日起，第二輪朝韓離散家屬團聚活動將繼續進行，來自朝方的離散家屬將與他們韓國的親人團聚。

第一天：“謝謝你還活著”

“你現在有幾個孩子？有兒子嗎？”李金石（Lee Geum-seom）緊緊握住兒子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據《紐約時報》報道，20日下午，92歲的李金石與71歲的兒子李尚哲（Ri Sang-chol）在分離68年后首次重逢，兩位老人相擁而泣，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淚水。

1950年，當她和丈夫帶著一雙兒女從朝鮮向南逃難時，一家人不幸走散。當時，李金石本想找個隱蔽的地方給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哺乳，回來后卻發現丈夫和4歲的兒子不見了。

李金石事后得知，丈夫原路返回去尋找她們母女倆了。她以為丈夫還會繼續南下，就帶著女兒一路逃到了如今的韓國境內，丈夫和兒子自此就再未相見。

據美聯社報道，在去朝鮮之前，李金石就向記者表示，她想問問兒子是如何在沒有母親陪伴的情況下長大的，他的父親又是如何撫養他的。

“媽媽，您看，這就是我爸爸的樣子。”李尚哲向母親展示了父親的照片。在首日兩個小時的團聚活動中，李金石總是舍不得丟開兒子的手。

91歲的文炫淑（Moon Hyun-sook）被選中參加此次團聚活動后，她高興地直言，“感覺要飛起來了。”她告訴路透社，“我已經90多歲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很高興這次能被選中。”她迫不及待地希望見到自己在朝鮮的兩個妹妹。

“你怎么老了這么多？”當真的見面時，文炫淑輕輕撫摸著兩位妹妹的臉，淚流滿面地問道。事實上，她們一位已經79歲，另一位也已經65歲。

時隔60多年，很多親人只能在給出各自家鄉和父母的名字后才能認出彼此，也有很多人帶來了舊照片，幫助彼此追憶過往。

70歲的朝鮮老人安貞淳（Ahn Jong-soon）不斷問她100歲的父親安貞浩（Ahn Jong-ho）是否還能認出自己。安貞浩的耳朵已經聽不大清聲音了，他嘴上沒有回應，但眼淚卻順著臉頰滑落。

“親愛的，謝謝你還活著，”89歲的黃宇碩（Hwang Woo-seok）緊緊抱著他71歲的朝鮮女兒黃英淑（Young-sook）。60多年前，黃宇碩因為不想參軍而逃往南方，從那時起他再也沒能見到他的家人。

美聯社還報道稱，現年99歲的韓國人韓信雅（Han Shin-ja）在與兩名70多歲的朝鮮女兒團聚后，一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戰爭期間，她把兩個女兒留在北方，帶著她最小的女兒逃往南方，但她沒想到這一別幾乎成了永別。韓信雅泣不成聲，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啊”、“當我逃離時……”。

但重聚也有尷尬一刻。美聯社報道稱，在朝鮮金剛山酒店，當年逾八旬的韓國人查杰勁（Cha Jae-geun）與現年50歲、居住在朝鮮的侄子查松樂（Cha Song Il）的相見伊始，兩人只是淚眼相望。從未見過的兩個人，一時間也不知說些什么，但他們隨后在談及半島局勢時打開了話題。

查松樂提到，他希望美國不要再插手朝鮮半島事務，并指責美國在今年6月的朝美領導人會晤后的言而無信，并稱朝韓雙方應該把美國人趕出半島。

查杰勁笑了笑，然后迅速轉移了話題。隨后，他們共同回憶了曾迫使他們分離的戰爭和目前各自的生活。

第二天：摟著韓國伯父唱起歌

在第一天的會面中，因為是久別重逢，氣氛還會略有緊張。21日，當朝韓離散家屬再次團聚時，很多人都以更放松的姿態來表達他們的激動之情和對親人的思念。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意，他們的交談中還夾雜著歡聲笑語，甚至也會有爭論。

“我妹妹是不是很美麗？”當金炳武談起在朝鮮的妹妹金舜玉時，難掩滿面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喂妹妹吃一塊點心，就像小時候一樣。

一位朝鮮的家屬還摟著來自韓國的小伯父唱起了《野薔薇花》，這是他們共同的記憶。

75歲的金希雅（Kim Hye-ja）則和來自朝鮮的妹妹金銀霞（Eun-ha）緊緊相擁，并不停地重復“我愛你”，以表多年未見的思念。她說道：“這簡直像是一場夢一樣，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希望你再次離開我。

這一天還有一個特殊的環節——朝韓親人在酒店客房單獨午餐，這是之前歷次團聚活動都沒有過的。

“上菜了。”身著民族服裝的朝鮮服務人員將盛著三色年糕、黃瓜泡菜、烤雞肉、胡椒章魚、腌黃瓜、三色拌菜、炸鯔魚丸、面包屑炸豬肉、炒金剛山松茸、牛肉炒飯、刺五加茶的午餐盒飯一一配送到各個酒店客房。

這樣的安排是為了給他們提供更加溫馨舒適的餐敘氛圍。一名韓方家屬表示，單獨見面更自由更開心，能和親人單獨用午餐吃得也更香。

“飯菜特別好吃！心情也好！”李英富拿出朝鮮侄子們贈送的白頭山烏飯樹果酒和大平谷酒，興高采烈地說道。

但一些老人也因為身體原因抱憾缺席了第二天的活動。據韓聯社報道，韓方92歲的金達仁因頭暈不適未能到場，他在朝鮮的妹妹默默無語，不時望向會場入口，希望能看到期待的身影。朝方89歲的曹順道也因健康問題不得不中途退場，在姐妹心中留下遺憾。

第三天：“希望活到統一那天，哪怕就一分鐘”

相聚畢竟時短暫的，22日，分別的時刻到了。

“媽媽，要健康啊！”坐到大巴車上之后，韓信雅聽到了女兒的囑咐。

“別哭，再見了。”望著淚眼汪汪的女兒，韓信雅含著淚道別。

“如果兩國統一，我們會見面的，”73歲的樸賢鳳朝著車里的韓國哥哥喊道，“你一定要健康地活著等到這一天。”

朝鮮的離散家屬都不停揮著手，哪怕載著他們韓國親人的大巴已經越駛越遠。

在22日早上的告別會上，離散家屬們抓緊最后的三個小時向彼此表達自己的愛與不舍。有些人喝著啤酒笑著談起小時候天真無邪的日子，有些人忙著合影留念希望將這美好的時刻記錄下來。

77歲的李蘇南（Lee Su-nam）讓他50歲的侄子記下自己一家人的姓名和生日，并囑咐他要牢牢記住。

“我一定會謹記于心的，一直到我死去。”侄子說道。

但更多的人則是緊緊握住彼此的雙手，不停掉眼淚，因為他們不得不正視一個殘酷的現實——這可能是他們生前最后一次與家人團聚的機會。

來自朝鮮61歲的李哲（Ri Chol）在當天的告別會上，淚眼婆娑地望著他93歲的外婆依依不舍，直到被叔叔打破了沉默，“不要掉眼淚。”

韓聯社稱，第3天的團聚活動原計劃僅有2小時的告別會面，但韓方建議延長會面時間，得到朝方同意后，告別會面就從原來的2小時延長到3小時，也算是對離散親屬們最大的安慰。

據報道，目前還有約57000名韓國離散家屬希望和他們在朝鮮的家人團聚。雖然自2000年以后，離散家屬團聚活動已經舉辦了21次，但更多人還是期盼著朝韓兩國能夠和平共處。

20日，81歲的金舜玉就向哥哥說道，“如果朝鮮半島能夠統一，那該有多好！我們要一起活到統一的那一天，哪怕只有一分鐘！”

韓朝離散家屬團聚的定期化之路

隨著離散家屬首輪團聚活動的結束，能否使其定期舉行成了越來越多人關系的問題。

21日，韓國統一部就根本解決離散家屬團聚問題表示，與朝方就全面確認離散家屬生死、訪問故鄉、定期舉行團聚活動等進行磋商。

此前，韓國總統文在寅表示，“擴大并加速離散家屬團聚是韓朝應做的人道主義事業中最優先事項，”他還強調，可以將金剛山離散家屬會面所建設成為一個固定的場所。

但與此同時，離散家屬的團聚也被認為摻雜了太多的政治因素。此次團聚活動就是時隔三年的重啟，此前，由于朝韓關系緊張，團聚活動也被擱置。

“南北關系對峙的時候就中斷團聚活動，回暖的時候再開啟，我認為雖然這是人道主義事業，但也是帶有兩國政治意圖的活動，”居住于首爾市陽川區的一名市民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

1985年9月起開啟的離散家屬團聚活動至今舉辦了21次。在此期間，中斷和恢復不斷反復。

“其實這次韓國媒體對離散家屬團聚活動的報道和關注度都不如以前，”在韓國從事媒體行業的相關人士告訴澎湃新聞，“以前的（團聚活動）大部分是夫妻間、父母和子女間、兄弟姐妹之間的相逢，這也會顯得更感人，但這次的團聚找侄輩等其他親戚的情況變得更多了，與此同時，韓國國民的關注度相比以前也不高。”

據韓聯社報道，本輪離散家屬團聚活動中并沒有夫妻團聚，父母與子女的會面也只有7對，由于大部分當事人已經去世，尋親者只能與侄輩等其他親屬會面。

據韓國統一部數據，1985年起接收的離散家屬團聚申請人是13萬2603人，其中已有7萬5741人已離世。近5年，每年有3600多人離世。而今年，僅上半年已有3000多人離世。離散家屬的老齡化已經越來越嚴重。

“1950年，消息傳要開戰，一家便決定避難，但途中（爺爺）自己一個人來到了遠方親戚居住的韓國江華島，當時爺爺18歲，”一位曾在2000年申請會見在朝鮮的父母和兄妹的趙姓韓方離散家屬告訴澎湃新聞，那一次他們沒被選中，“現在爺爺已經86歲，這次因為身體不適就沒能申請。”

離散家屬團聚是經過篩選和抽簽決定的，18年前，他們并不幸運，然而現在就算韓朝離散家屬團聚能夠定期化，趙先生的爺爺因為身體原因也無法踏上赴朝之路。

20日，文在寅所提出的韓朝離散家屬團聚定期化內容包括了全面的生死確認、視頻會面、時常會面、書信交換、故鄉訪問等。這讓趙先生一家人又燃起了希望。

第21次韓朝離散家屬團聚活動是韓朝領導人會晤并簽署《板門店宣言》中定下的。韓朝離散家屬團聚活動是否能成為定期化活動，趙先生把希望寄托在了即將在9月舉行的第三次“文金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