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rate Enlightenment, or the Real Libertalia by David Graeber, Allen Lane,  January 2023, 208pp

如果大衛·格雷伯在你心目中是一位無政府主義活動家，“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精神領袖，或者是2018年那本《毫無意義的工作》（Bullshit Jobs）的揮斥方遒的作者，你可能會驚訝地發現，他還寫過一本關于海盜和政治思想的書，以十八世紀的馬達加斯加（位于非洲東海岸外的巨大島嶼，大約有兩個半英國那么大）為背景。

事實上，《海盜啟蒙》標志著這位著名的人類學家回歸了他最初的興趣。格雷伯于兩年前去世，在他還是一名在讀研究生時，曾經花了幾年時間去馬達加斯加做田野考察。他勾搭上一位當地婦女后，發現她認為自己屬于一個獨特的族群，其成員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加勒比海盜，這激發了他的興趣。

后來他在大英圖書館發現了一份未曾發表過的十九世紀初手稿，其中收錄了一位法國冒險家所描述的馬達加斯加復雜的內部歷史的片段。該手稿以一位名為拉齊米拉霍（Ratsimilaho）的傳奇人物為中心，這位年輕的戰士是一名英國海盜與一名馬達加斯加婦女的兒子，在十八世紀初他成為了一場長達十年的戰爭中的領袖，建立了歷史上的貝奇米薩拉卡（Betsimisaraka）邦聯——位于馬達加斯加東北海岸的一個龐大而嶄新的政治實體。

幾十年來格雷伯一直圍著這份手稿的一個副本打轉，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階段，才最終坐下來仔細處理其內容。其成果就是這本篇幅不長但引人入勝的書，之前已經出版了法文和意大利文版。

曾活躍于加勒比海的英國海盜從1690年代開始在馬達加斯加北部建立基地，方便他們劫掠。1695年，亨利·艾弗里（又名艾維里）及其船員攻擊了一支前往麥加的莫臥兒帝國船隊，并俘虜了其中兩艘滿載財富的船只，從而獲得了價值六十萬英鎊（按今天的幣值計算約為一億英鎊）的巨額財寶。

英國和法國政府最終成功打擊了這種行徑。艾弗里失蹤了，其他數百名海盜則退至馬達加斯加。逍遙法外的白人亡命徒在某個非洲島嶼上建立個人領地的想法令當時的歐洲人興奮不已。從倫敦到莫斯科，各國政府都在與所謂的艾弗里的使者進行條約談判，此時在傳言中艾弗里已經成為馬達加斯加的海盜國王。當時許多流行說法都是對他行徑的描述與發揮。

丹尼爾·笛福就是被此類故事所吸引的人之一。在他出版《魯濱遜漂流記》的幾年后，一本名為《海盜通史》的書于1724年在倫敦上市，可能就是他寫的。書中描述了一個奉行平等主義的馬達加斯加海盜共和國，名為利伯塔利亞（Libertalia）——一個烏托邦殖民地，由思想自由、生活自由的自由海盜組成，致力于貫徹平等主義，人民直接管治。

格雷伯承認，這種說法被廣泛認為是一個寓言，而且關于海盜和當地人在三百年前的馬達加斯加究竟如何生活，現存的證據少之又少。但他并未因此而退縮。總體上來說，他的任務是論證我們如何看待歐洲啟蒙運動從現在已經被遺忘的非歐洲思想家和社會實踐中獲得的諸多靈感。他推測，貝奇米薩拉卡邦聯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是現實中的利伯塔利亞，“海盜管治和馬達加斯加傳統政治文化中一些更具平等主義元素的創造性綜合”。

他對這一論點的闡述涉及對馬達加斯加政治、性別和社會歷史的人類學文獻的冗長解析。遺憾的是，格雷伯的論述也夸大了海盜式社會關系的先進性，稱其具有真正的革命意義。例如，當笛福描述海盜社區通過抽簽選擇十二個人來解決爭端時，格雷伯興奮地將此吹噓為他們新穎的“民主制度”的證據，據說是基于海盜船上獨特的平等主義環境。他沒有注意到的是，這段描述僅僅是對眾所周知的陪審團審判原則的翻版，笛福當年的讀者肯定會發現這一點。

《萬物的黎明》英文書影

和他最近與大衛·溫格羅（David Wengrow）合著的《萬物的黎明：人類的新歷史》（The Dawn of Everything: A New History of Humanity）一樣（那本書在更大的范圍內提出了相關的論點），讀格雷伯的主要樂趣并不在于要同意他的論點。相反，他通過一系列挑釁性的思想實驗，一再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我們在當下的生活方式。無論十八世紀的馬達加斯加發生過什么，《海盜啟蒙》意味著，在我們自己的社會、性別與政治安排中，必然能夠更進一步地貫徹自由思考和平等主義。

（本文英文原文發表于2023年1月27日《衛報》，由作者授權翻譯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