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又到一年畢業季。畢業典禮上，老師們給畢業生上的“最后一課”備受關注。面對學生離開老師，老師總免不了囑咐幾句。而其中不少致辭，不只貼近現實，而且啟人深思。

本期我們刊登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劉守英教授的2023畢業致辭。在致辭中，劉守英教授指出，極限世界的根本特征，是出現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變局，發生了與規律不一樣的變革，經歷了與常理難以解釋的變化。應對極限世界的“三變”只能用轉型而不是轉軌，也就是順勢而為，而不能逆流而上。

就如何面對極限的世界，劉教授給同學們以下幾點建議。一、不走極端；二、先活下來也是一種理想；三、以堅韌的性格應對；四、作出適應性改變；五、在AI時代求生存。“每個身處極限世界的個人不能吃錯藥，做與自己完全不適合的改變，而是順應面對的變局、變革、變化環境，正確認識自己，權衡利弊，以適應性改變應對‘三變’，才能邁過極限世界的征途。”

澎湃商學院將繼續選刊各高校教授、校友代表的精彩致辭，也歡迎諸位讀者在文后留言推薦令你難忘的畢業致辭。

親愛的經濟學院同學們、家長們、老師們：

今年我們有本科189人、碩士213人、博士83人，大家順利地畢業了。

2019年我開始擔任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你們中的大多數于這一年進入這所偉大的學院，感謝你們陪我們共度三年疫情。在你們即將離別之際，我想以“應對極限的世界”為題，給你們上最后一課。

同學們，你們在經濟學院的學習中，老師們教給你們在靜態和比較靜態下的行為決策，也教過你們如何在不確定的世界應對風險和做真實世界的決策；我也曾以“以個人的確定性應對世界的不確定性”“面對不測的世界”為題給你們的師兄師姐們做過臨別贈言。從近年出現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來看，各種黑天鵝、灰犀牛事件頻發，比如大國博弈、全球化逆轉、世紀疫情、世界性的經濟危機、我們看得見的戰爭、經濟和政治圍堵、ChatGPT登場等等。極端情形出現將不會是偶然，而是必然；不是百年未遇，而是會時不時出現。這些情形將不是假想的世界，而是真實的世界。我們的經濟學教科書沒有教過，比你們年長的一代人也未經歷過。你們如何面對極限的世界，從現有的書本中找不到答案，從前人的經驗中找不到借鑒。

為了準備這個演講，我重讀了在人生極限時讀過的一本書叫《大蕭條的孩子們》。30年代的大蕭條，無疑是20世紀美國人承受的最為難忘、最為痛苦的極限經歷。作者以1920至1921年出生組為跟蹤對象，研究了大蕭條經歷對這些親歷者生命歷程的長期影響，得出的結論是大蕭條不僅影響到研究對象幼年時的生活環境，而且對成年后工作生活、成人經歷、職業生涯等產生深遠影響；這些影響甚至波及研究對象的后代，并在某種程度上構筑了戰后美國人的國民特征。

極限世界不僅會帶來國運的重大轉變，也會影響到個人的生存。它一旦到來，無人能躲得過、避得開。比如經濟蕭條的利刃無情地拋向了所有人，不僅割裂了有錢人的生活和希望，也粉碎了窮人的生活和希望，對社會和人所帶來的震撼是使你接近生與死的終極體驗：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逃避被拋下下沉的命運。當然極限世界也會重建個人的生命歷程，重構人們的價值觀，讓人們培養新的社會適應性。有的人在極限下遭遇滅頂之災，也有的人得以鳳凰涅槃和重生。

以我人生應對極限世界的經歷，給同學們以下幾點建議。

一、不走極端。極限事件降臨時，定會對你造成毀滅性沖擊，企業倒閉，失去工作，積累的人力資本和工作經驗頃刻無用，家庭財務危機，孩子培養斷供，如常成為無常，你一下子跌入谷底，身心崩潰，心灰意冷。面對這些突如其來的命運改變，你必須咬牙挺住，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你不能失控，不能一蹶不振，更不能走極端。面對極限事件，不要急于做決定，待自己平復以后，再思考下一步。

二、先活下來也是一種理想。今天在座的每位學子都是懷揣理想的，但是，任何理想實現的前提是你還活著。在極限世界，先活下來就是最大的理想，因為活下來不是那么容易的，每個人無論原來窮與富、貴與賤，極限事件把大多數人拉到同一起跑線，都以活下來為目標，大多數人面臨如何活下來的同質化競爭。你有任何閃失都可能導致你活不下來，因此，你的行為、你的決策、你的收支、你的計劃、你的一切都應該以先活下來作為考量。只要活下來，就有明天，就有施展理想的底盤。

三、以堅韌的性格應對。極限世界對人類的最大價值是提供了展現人性的場域，人性的光輝與陰暗、美與丑、善與惡、高大與渺小，將一覽無余，讓我們看清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認清人性的本質。極限世界也淬煉每個人的性格，一帆風順養成脆弱的性格，一直當贏家養成傲慢的性格，靠投機營生養成雞賊的性格。極限世界能讓脆弱者變堅強，讓傲慢者變謙虛，讓投機者消失。極限世界將使人們更為堅毅、更有韌性，更經得住磨難，更加坦然，這是使一個人成為卓越的性格，是使一個民族成為偉大的性格。具有這種性格的人能應對一切，養成這種性格的民族能立于世界。

四、作出適應性改變。極限世界的根本特征，是出現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變局，發生了與規律不一樣的變革，經歷了與常理難以解釋的變化。應對極限世界的“三變”只能用轉型而不是轉軌，也就是順勢而為，而不能逆流而上。中國在80年代面對社會主義體制向何處去的極限事件，以轉型而非轉軌創造了一個社會主義大國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長期穩定的奇跡。每個身處極限世界的個人不能吃猛藥，做與自己完全不適合的改變，而是順應面對的變局、變革、變化環境，正確認識自己，權衡利弊，以適應性改變應對“三變”，才能邁過極限世界的征途。

五、在AI時代求生存。在我讀大學時，尼葛洛龐帝那本描繪數字科技對我們的生活、工作、教育和娛樂帶來各種沖擊的《數字化生存》深深震撼過我。今天我們已進入人工智能時代，生產知識，發現世界的規律不再是人的專利了，計算機也能完成。現代經濟學是人類從農業經濟時代向工業經濟時代轉型的理論，我們今天是由工業經濟向數字經濟過渡的時代，數字經濟是繼農業經濟、工業經濟之后的主要社會形態，數據將成為主導要素，人工智能革命對現代經濟學的一系列基本前提假設提出挑戰，工業經濟的很多經濟基礎與邏輯將發生變化。企業和個人的決策越來越依賴于AI，AI的決策，既不同于經濟學原理中假設的完全理性人，也不同于現在行為經濟學中研究具有各種行為偏差的現實中的人。我們如何在AI時代生存，它帶給我們的不僅是一場技術革命，而且是一場文明轉換，會根本改變我們的生存、生產和生活方式。我們唯有適應和應變，沒有選擇。

極限世界的行為決策不同于確定世界和不確定世界。習近平總書記提醒我們，“要堅持底線思維和極限思維，準備經受風高浪急、甚至驚濤駭浪的重大考驗”。極限思維就是極限世界的思維，經歷過極限世界、養成極限思維者，將不畏懼任何高急的風浪，驚駭的波濤，才能擔得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歷史責任。

謝謝大家！

（本文原題為《院長畢業致辭丨劉守英：應對極限的世界》，作者劉守英為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黨委書記、院長，首發于微信公眾號“經院一家人”，澎湃新聞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