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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飆x袁長庚:“這份工”背后,是社會對人的想象
人類學家項飆差點就成了一名工人。
1980年代中后期,初中畢業的項飆除了升學,還有另一個選擇——上技校。那是一個讀中專技校比上高中更吃香的年代,少年項飆對讀書沒有什么執念,他形容自己那時讀書“還可以”,但是被大人告知“沒有潛力”,讀了高中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
但是項飆希望報考的陶瓷廠技校當年沒有招生,項飆上了高中。高中時項飆顯示出了讀書的潛力,在1990年被保送到了北京大學,他選了社會學系。在北大,項飆花六年時間實地調研了北京城鄉邊界的“浙江村”。這本《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第一批印刷時,沒賣出去兩千冊,而如今已成為一部世界范圍內的人類學經典。
上世紀末,項飆去牛津讀了人類學博士,而后留校任教。現在的項飆生活于德國,任馬斯克·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項飆的表達顯示出其縝密的學術思考,常常發人深省,刺痛時代神經。例如“附近的消失”“內卷是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中國人像蜂鳥,振動翅膀懸在空中”。這位70后人類學家因此被中國大眾所熟知。
而另一位80后人類學家幾乎從未對工作有過搖擺。
現任云南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的袁長庚早就清楚了自己的學術志趣,毫無懸念地一直讀到了博士。在南方科技大學任教的五年中,袁長庚給理工科學生開設“理解死亡”“身體與情感”等通識類課程,成為“人類學網紅教師”。
袁長庚的漫長求學之旅以及同當代大學生打交道的工作,讓他見證了80后至00后的擇業狀態與就業環境。2022年,袁長庚離開了寫滿奮斗意味的深圳,來到春城昆明。他給自己的簡介是“文化人類學博士,現居昆明,忙時教書,閑時養貓”。
時間來到2023年,年輕人的就業環境變得更為復雜。內卷、996、脫不下的長衫、985廢物等等,成了他們表達無奈和自嘲的新語匯,而這些詞匯背后折射的,是當下年輕人對工作的某種共同的焦慮。人類學者會如何回應年輕人的這種焦慮?
2023年6月16日,澎湃研究所邀請了項飆與袁長庚,兩位人類學者與當代青年面對面聊了聊工作。這是2023數字原野計劃的特別場活動。2022年,澎湃新聞與騰訊公司聯合發起數字原野計劃,旨在匯聚數字社會研究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共同探討數字技術影響之下的關系變革、經濟變化與時代變遷。
屏幕中的項飆坐在他德國哈雷的辦公室中,身著紅色的毛衣和牛仔藍的圍巾,發型不拘一格,看上去有些嬉皮。但開口便盡顯學者風范。他總是能快速進入到思考的狀態里去,眼睛向上看著,仿佛在和大腦進行著信號傳輸。
袁長庚從云南飛來了上海的現場,他留寸頭,穿印著卡夫卡的黑色T恤、牛仔褲和帆布鞋,和媒體中的形象一樣,揚著下巴,很少出現嘴角上揚的討喜神情,像一個不服氣的朋克青年。
雖然袁長庚喜歡用“吹牛逼”這個詞來自我調侃,但隨著活動的進行,聽眾不難感受到,這是一場極其嚴肅而又真誠的對談。

6月16日“我的這份工作”對談現場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

對談現場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
考公求穩行得通嗎?考試成為生存方式,但穩定背后有不確定性
在項飆讀書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不會削尖了腦袋往體制內鉆。在他的印象中,當時的年輕人會覺得體制外機會更多,雖然有點不穩定,但是外面有奔頭,也有趣。正像1980年代末的歌曲《外面的世界》里唱的那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雖然有無奈,但總的來說,年輕人還是滿懷憧憬。
袁長庚本科畢業時,是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他記得周圍同學找工作時,抱著一種摻雜著對未來期許的共識:沒有人的第一份工作是理想的,但只要一直干下去,十年后大家都會上一些或高或低的岸。
2016年,袁長庚博士畢業。那幾年,實體經濟和互聯網科技發展迅猛,靠生產內容為業者遇上了好時候,他感到那時的文科生自信心爆棚。在他們的想象中,工作可以直接對應到未來的美好生活,前途望過去是一片光明。
但這種對未來充滿自信的共識并未持續太久。今天的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對考公進入體制重又燃起了熱情。據統計,2022年國考的報名人數再創新高,超212.3萬人,平均錄取比例68:1,在最熱門的崗位中,兩萬多人競爭一個崗位。
愈演愈烈的考公熱背后的內核,也許指向的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也是許多人類文明中的一道嚴肅課題——我們該如何面對人生的不確定性。
就像項飆并不認為考公代表了一種保守心態。在他看來,通過考公去追求工作的穩定,是一種特殊的穩定,是通過極度的競爭獲得的,為之付出的個人代價很大,因為考上之后,會從事怎樣的工作,他們可能不知道也不在乎,對工作本身更無志趣可言。
但這種對穩定的追求并不是躺平,反倒是躺平的反面。考公是一種受到社會高度認可的工作選擇,在當下成了一個向上的目標,在不少人看來,考公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袁長庚則指出了這種“穩定”背后的“不確定”:“如果人生是不確定的,就轉頭投入到體制編制的懷抱,去擁抱一種確定性,那么通常所謂更主流和從眾的選擇,可能會帶來更大的不確定性。”20年前的下崗潮便是一個例子。企業改制,飯碗由鐵變瓷,當年的鐵飯碗被摔破了,不確定性驟然而至。
就像袁長庚曾舉過流浪樂手的例子:“一個爵士樂手,沒有編制,沒有社保,沒有穩定收入的來源,看起來非常不確定。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他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他的行李箱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控的。他今天可以在大理生活,明天可以去廈門,后天可以去北方。兩種人到底誰經受風險的能力更強大,這是未知的。”
如果“考公”中的“公”代表了年輕人對穩定的想象,那作為通往穩定狀態方式的“考”,也正成為很多年輕人的生命狀態。在這場對談中,人類學家剖析了考公中“考”的深層含義。
袁長庚敏銳地感受到,現在的考試被游戲化了,考試的過程像玩游戲一樣,一步一步把東西碼齊了以后,就可以通關。這個比喻讓項飆意識到,這里的游戲并不是玩樂,所謂游戲化指的是,考試像是電子游戲的設定,遵循非常簡單的規則,付出就有回報,而且規律是可控可預期的。
項飆一語中的:“考試現在不僅是手段,更成為一種生存方式。通過考試,他知道我的精力應該放在哪里,我的勁要往哪里使,每一天的生活怎么安排,他會覺得我每天的生活是有意義的。他很單線地付出,這個世界是可以給他回報的,他在那里像老鼠一樣刺激—回報,再刺激—再回報,單線地做,他也有很多的焦慮,也有壓力,但是他會覺得這個世界是可知和可控的。”
隨著經濟環境和就業形勢的迭變,青年的就業情況并不理想。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4月經濟數據,16-24歲的青年失業率首超20%。這也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何越來越多的青年選擇向體制內求穩。
但與此同時,當職場外的青年逡巡而不得入時,很多職場內的青年卻常常加班到9點,被996的工作體制“套牢”。

上海靜安區CBD 人民視覺 資料圖
996背后是什么?對超人能力與奮斗景觀的迷戀
袁長庚清楚地記得,剛去深圳時,一篇叫做《請看這是晚上12點鐘的深圳市民中心》的文章在朋友圈瘋轉,文章提到正是整個深圳政府在凌晨時燈火通明,才證明了為什么深圳能夠成為全中國經濟的引擎。
在袁長庚看來,這樣的敘事,是一種對現代性奮斗景觀的極端迷戀。“這個迷戀雜糅著危機感,雜糅著一種對潛能政治的追求,不去看實際的現實條件,很少談人的限度。”
而從歷史的眼光看,這種迷戀并非新事物。中國進入到現代化的進程中來,“無論是救亡、建設還是發展的階段,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個根本性的焦慮,就是現代性是不會留給我們時間的,因為別人比你早了三四百年,所以我們整個的現代性敘事里有一個前提假設,就是我們是沒有充分的時間和條件的。”
曾在深圳工作生活六年的袁長庚,對此有著極強的切身體會。他愈發感到,深圳是座太過年輕的、瘋狂的城市,也是他這種想要慢下來生活的人待不住的地方。
“我離開深圳的時候,深圳所有的行業都在喊彎道超車,所謂彎道超車就是你知道那個目標是既定的,但是用常規的戰術策略不可能完成,只能通過一個手段或技巧來實現對時間成本的極大縮短。”
去年,袁長庚離開了這座現代性景觀滿布到有些超現實的年輕城市,帶著三只貓和七千冊書,去到了現代性更稀薄的城市昆明。
而項飆則將目光投向了更具體的996工作制度。
他曾從大廠的角度,分析996存在的原因。他發現這些苦不是年輕人自己去找來吃的,很可能是一種刻意的制度安排。
一些大廠給少數人派高額的工作量,所謂“3-4-5”,3個人干5個人的工作,付4個人的工資,為什么大廠不以更加常規的方式(平均工作量、平均工資)來分配工作量呢?項飆猜測,大廠很重要的考慮是“控制”。
“這個體制的設計,包括把工作時間拉長、工作人數減少,單純地靠工資高來吸引人,造成了一種非常緊張的競爭狀態。大家到了工作崗位后,肯定是不加反思地、一根筋地去干活。同時,人少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少了,也變得更加容易控制。”
那么年輕人為何又“甘愿”進入到這樣的工作場域,“甘愿”吃這樣超標的苦?
項飆認為這背后可能是一種成功崇拜,一種回饋崇拜,或者說一種英雄崇拜。“5個人的活招3個人來干,這3個人是頂級的,天才式的人物,是超人;如果招5個人,那他們就只是一般的工人”。從這個角度看,大廠把勞動問題和工作問題,轉換成了一種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超人能力的問題。
就像“985廢物”“脫不下的長衫”等網絡熱詞所表達的情緒一樣,年輕人通過話語進行自我解嘲,是他們的一種自我調整的方式。對于工作上的“吃苦”,也有了例如“打工要有渣男心態,別走心”的話語產生,這也許可視為對抗公司制度/資本主義的一種新策略。
但現場的一位青年對此提出了疑惑:“人在工作的時候,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沒辦法抽離掉情感以及對工作本身意義的渴求。”

活動現場,袁長庚在回答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
工作的意義在哪里?這是一個城市中產焦慮
“對工作意義的焦慮,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城市中產的焦慮。”袁長庚聽到追問工作意義的聲音,大多來自城市中產青年。
做高校教師的六年多來,袁長庚接觸最多的是大學生。他感到:“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更容易把工作和生活對象化,他把工作意義問題做專門的處理,他的工作意義不直接指向生活,他工作再好,再有錢,不必然意味著生活有意義,所以他通常兩邊都是困擾的。”
“但是對于社會底層而言,工作的收獲可以直接對應于生存價值,所以他在這個方面的計算公式反而比較簡單”,袁長庚用自己的博士研究舉了例子。
他的博士田野在山東某傳銷組織里,這些在外人看來又蠢又壞的傳銷人員,大都初中畢業,他們的工資并不高,但工作量很大,投入和產出不成比例,但是很多人告訴他,“以前我嘴都張不開,現在一個小型家庭聚會,我可以做主持人,我在這個地方學會了演講,學會了分享”。從底層人身上,袁長庚看到工作和生活的交融,而非截然二分。
項飆對追問工作意義的青年們則表現出了同理心,他解釋道:“除了獲得物質的回饋,工作也是現代社會中自我參與公共事務的主要手段,關乎一個人的自我認同和自我身份,丟了工作的人覺得像丟了魂一樣,因為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在哪里,不僅是沒了收入,更是作為社會一份子,有一種被社會拋棄的感覺。”
而若要正視工作的意義,也需要將目光放至勞作演變至工作的歷史中。
“從戰后全世界的發展趨勢來看,越來越多的勞作,被穩定成為工作的形態。當勞作變成工作,不僅意味著五險一金等社會保障體系,簽了勞動合同之后,對勞動權利的保護,產假的問題,招聘時的性別歧視,才有了可談的基礎。”也就是說,從勞作到工作,是用一種集體同意的方式,用法律的形式穩定下來的一系列制度安排。
在項飆曾經的田野浙江村,那些做衣服的小商販,認為他們并沒有所謂的工作,他們眼中的一些北京市民才是有工作的。浙江村的人會從人的外表和行為舉止判斷這個人是否是“吃工資飯的”,而“吃工資飯”也成了他們對下一代的想象。做衣服是勞作,但吃工資飯是工作。
而在當下,項飆看到的卻是:“工作變成了固定下來的勞作,體制內外的區別只是,體制內是穩定的、僵硬的工作,體制外是無規則的工作”。但相同的是,“人沒有支配自己時間的自由度,工作也沒有給人一種保護感,更沒有讓人有一種參與感,一種發揮自己的能量和同事一起去創造的感覺。”
對于工作意義的探尋,似乎已經超過了工作,指向人的存在本身,就像現場另一位青年的發問:“我認為我的這份工作是有價值的,但是我在其中感受不到自我的價值,換一個人也能做。我是不是該放棄從工作中尋找,轉而從熱愛的事情中尋找自我的價值?”

活動現場,項飚在思考與回答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
如何實現自我價值?將人生的常規連接到未知的角落
如何實現自我價值,這是一個更適合由哲學家回答的問題,但是讓人類學家來回答,他們會有不同的切入點。
在工作中感受到價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袁長庚總結了三點原因:首先,在現代性的分工狀態下,即便最后的產出是有價值的,但過程中的重復性不可避免,重復性是常態。
其次,感受到價值的過程會有些曲折,比如很多醫生從事的工作是很有重復性的,可能感受不到價值,但是他今天治了一個40歲的中年婦女,明天治了一個20歲的小伙子,生命本身的復雜性就會讓他不斷地確認,這個重復性的工作也有價值。
最后,工作的產出與個性之間的直接匹配,更容易產生價值感。比如藝術家和創作者不會覺得自己沒有價值,哪怕他很蹩腳,但是他創造那個東西,世界上只認定是他創造的。不像技術工作人員,他們的工作是高度可被替代的。
那么,普通人如何在工作中尋找價值感呢?
項飆對年輕人的建議是“以非常具體的方式感受價值”。敏銳的他對聽眾所言的價值與經濟學意義上的價值作了區分,“價值不是回報”“感受到價值是一個過程”。
“生活的荒謬感往往來自于我向世界發問,我向世界發聲,但我聽到的永遠是沉默。周邊沒有給你反應,就會讓你產生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慌感。”項飆以自己舉例,他表示在工作中與同事的有效溝通,是感受到自我價值的時刻。
這些人與人之間的感知與回應,所構成的印證和連接感,被項飆稱為“日常自我價值的微觀構造”。
袁長庚不會勸年輕人放棄從工作中尋找自我價值,他覺得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工作是我們與這個世界聯系最主要的方式,“如果放棄從工作中尋找,轉而通過生活或精神世界、信仰世界去建立自我價值,其實是更難的。”
工作產生的意義感,讓袁長庚想起了疫情期間的一件“小事”:
那年有大量的校工和學生留校就地過年,學生們很想為校工組織一些有意義的活動,他們想了很多方案,比如送賀卡或者請吃飯。袁長庚向學生建議,為校工們設計一個45分鐘的課程,教他們使用微信的各種功能,從支付到遠程通話到錄頻,為他們做一個小小的培訓。袁長庚觀察到,很多40歲以上的中年人并不懂得如何使用微信,更不知道如何解鎖微信多種多樣的功能。
后來,很多學生和袁長庚講,他們學了十幾年的計算機,從中小學就開始參加競賽,一直到大學,從來沒覺得哪一刻是有意義的,直到這次為校工做的小小的培訓。這件事的意義,不在于學生在過程中能力得到了提高,而只是他們跟這個世界的另外一個角落發生了聯系而已。
袁長庚說:“或許把你人生的常規狀態連接到一個從未想象到的角落,你會發現你的人生被重新啟動,我覺得這在這個年代是一個可行的策略。”

志愿者指導老年居民學習用智能手機上網購物 人民視覺 資料圖
結語:人需要燒過一遍,才能對自己有所確認
長達兩個半小時的對談接近尾聲。如果將青年與工作的話題一直討論下去,似乎在探討更深層次的東西——社會對人的想象是什么?人又何以為人?
從自己的青春走過,又趟過一屆又一屆年輕人的青春河流,袁長庚感受到了某種不對勁:“在過去的20多年里,我們整個社會對人的基本想象是出了問題的”。
他曾有過這樣的表述:“家長和社會對年輕人的暗示是:自我就像是一塊木頭,削一塊少一塊,用一塊少一塊,所以你年輕的時候應該把自己保護起來”。
但是,“人是需要被浪費和被投入的,人需要燒過一遍,甚至損耗一遍之后,才能夠對自己有所確認。通常人是在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投入到一件事情和一個人身上之后,才會忽然意識到——那個階段,‘我活得特別像我’”。
袁長庚的這段話,就像他身上那件印著卡夫卡的T恤一樣,搖滾得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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