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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之《歡迎來到人間》:有比較才有鑒別
《歡迎來到人間》是作家畢飛宇發表于《收獲》2023年第三期的一部長篇小說,是畢飛宇繼《推拿》之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伴隨著這部小說的,還有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2015年,畢飛宇來到上海,和《收獲》主編程永新一起吃飯喝酒。席間,程永新和畢飛宇說,“你的新長篇要給我啊!”畢飛宇信口說道:“好啊。”程永新便順手拿過桌上的一張餐巾紙,寫下“我答應新長篇給程永新”,然后讓畢飛宇簽上自己的名字。畢飛宇簽完,還興致勃勃地寫了一行英文:“I Promise”。果然,畢飛宇寫完《歡迎來到人間》,立即給了《收獲》首發。
有了這么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畢飛宇的新作《歡迎來到人間》便有了一定的熱度。所以,《收獲》第三期一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讀起來。連帶著還把畢飛宇的舊作《推拿》翻出來重讀了一遍。于是,寫下這些讀書筆記。

《歡迎來到人間》講述“非典”結束后的夏天,第一醫院的泌尿外科連續出現了6例死亡,全部來自腎移植病人,都死于深度感染的并發癥。主刀的外科醫生傅睿,在遭遇第7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現實和精神的雙重危機。然而,圍繞著生與死,整個世界卻展現出了另一重翻云覆雨的面貌。
小說的人物不多。兩組年輕人,傅睿和他的妻子敏鹿,傅睿的同學兼同事郭棟和他的妻子東君。兩組老年人,傅睿的父母老傅和妻子聞蘭,傅睿的病人老趙和妻子明理。外加兩個局外人,護士小蔡,傅睿的培訓班同學郭鼎榮。小說通過他們之間的互相關系,著力構建了傅睿龐大而扭曲的精神世界。
小說的標題來自《收獲》主編程永新的建議。小說中敏鹿初見傅睿時,覺得這小伙子像來自外太空,于是在心里說:歡迎來到人間。程永新便覺得,這句話可以用來做小說的標題,因為這句話與傅睿的精神氣息很吻合。

不知是不是我沒有看懂,反正讀完《歡迎來到人間》之后,我的感覺是平淡膚淺。尤其在與《推拿》對照著閱讀之后,這種感覺更為強烈。當然,我知道,每一個作家的作品風格不一,不同作家的作品不能簡單地拿來對比,很難分出高下。但是,同一個作家的作品對比著讀,卻是有必要的。
在《歡迎來到人間》里,所有人都圍著傅睿轉。程永新關于小說標題的建議很有道理,很明顯,畢飛宇在小說中確實在著力構建傅睿龐大而扭曲的精神世界。
傅睿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外科醫生。他是在父母所營造的良好空間里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他的成功固然有自己的天才和勤奮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父母為他的精心設計。所以,他對紛繁復雜的人間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手術室和病人。所以,敏鹿初見傅睿時,才會覺得他像來自外太空,不食人間煙火。
當突如其來的死亡病例降臨時,如日中天的傅睿的精神世界便崩塌了。半夜三更到病人老趙家探視。半夜三更在培訓中心掃地。半夜三更夢游一般出走。然后,全身莫名瘙癢,又莫名其妙地找護士小蔡瘙癢,終于釀成家庭危機。

讀完這個故事,心里頗有些不以為然。這個世界固然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理想主義者,但在現實世界的打擊之下,如此輕易地變成一個精神病人的案例,實在過于輕率。更重要的是,這個轉變過程并未揭示出傅睿所從事的醫生職業的深層次的困境。
看小說前半部分時,我頗為佩服畢飛宇對外科醫生的描寫。這些描寫揭示出醫生與患者、醫生與醫生、醫生與護士之間的微妙關系,非常生動。開始我還以為這是一部寫醫院生態的小說,但看到后來才知道不是。很可惜的是,畢飛宇沒有把醫院這個特殊的人生形態深入地寫下去,而轉去了傅睿的內心世界。
這些年,因為年齡漸長,接觸醫院醫生比較多,更因為三年新冠大疫,讓我們看清了,一些原本以為不容置疑的真理,事實上都是錯的。新冠疫情期間,所有的專家一致警告,對新冠肺炎沒有特效藥,只能依靠人體免疫功能來對抗。使用激素治療,只不過激活人體免疫功能而已。經過上千年發展的人類醫學科學,居然連一個感冒都對付不了,令人驚詫莫名。推而廣之,在病毒和疾病面前,人類事實上非常脆弱,醫生也很渺小。治不好的病比治得好的病遠遠要多。像傅睿所遇到的術后死亡病例,絕對不是少數。

但是,這些在醫生看來理所當然的常識,卻不被大眾所接受,尤其很難被患者接受。很多人認為,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救不過來是醫生的失職。所以,醫患糾紛成為我們這個社會最突出的沖突之一,而且極難化解。很難解釋得清楚庸醫害人、醫療意外、不可抗力之間的關系。
所以,醫院這個地方,絕對比《推拿》中的盲人推拿中心要有故事得多。從傅睿和老趙、田菲、小蔡的故事寫下去,無疑會非常精彩,會讓我們看到醫患關系、醫護關系中生動、復雜的人性和人情。
與《歡迎來到人間》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推拿》則全力以赴描寫了推拿中心里一群性格鮮明的盲人。很佩服畢飛宇對盲人的了解,很感慨他筆下那個獨特的漆黑的盲人世界。正如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委會給《推拿》的授獎詞所說:“畢飛宇直面這個時代復雜豐盛的經驗,舉重若輕地克服認識和表現的難度,在日常人倫的基本狀態中呈現人心風俗的經絡,誠懇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隱疾與善好。他有力地回到小說藝術的根本所在。”

畢飛宇
離開了傅睿所依存的醫生職業,他就成了一個概念,一個標簽。他在理想和現實之間的所有糾結,都僅僅成為觀念的對抗和拉扯,缺少了人性深處的情感基礎。
不僅傅睿,《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其他人物,也顯得膚淺和標簽化。老傅和老趙都是不安于退休的領導干部,只是職業不同。他們的老伴,也都是典型的賢內助。郭棟和東君是外向型的、世俗的年輕人,拿來和傅睿、敏鹿對比的。小蔡和郭鼎榮,更是如今社會上各種急功近利人物的代表。在他們的身上,我們很難看到曾經在《推拿》里閃耀過的人性光輝。

說到這里,我覺得不得不提到生活問題了。《推拿》之所以獲得成功,獲得茅盾文學獎,是因為塑造了一群栩栩如生的盲人群像。能塑造這些盲人群像,得益于畢飛宇曾經在特殊教育學校從事教學工作的經歷,也可能得益于他對推拿行業盲人的了解。而《歡迎來到人間》顯然在這方面略有遜色。看得出來,畢飛宇對于醫生護士,對于患者,對于退休領導干部,顯然了解得不夠透徹。所以,寫出來的人物便多多少少有些膚淺,淺嘗輒止。這是非常遺憾的。
一位作家有了成名作之后,往往很難再延續輝煌。從《推拿》15年后才有《歡迎來到人間》來看,畢飛宇實在不容易。但是,不管如何,不要忘了藝術來源于生活的基本道理。離開了生活,一切藝術都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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