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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最初的創作計劃

《白鹿原》原計劃用兩年左右時間寫完,實際用了四年。時間耽擱, 陳忠實開始還有些著急。后來想,早半年晚半年或者早一年晚一年寫完,都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如此一來,有了對一些問題再審視的從容,反而有利于把已經體驗和意識到的東西更充分地展現出來,不留遺憾。心態從容了,也不著急了,他說他“死心塌地”地進入了后邊少半部的寫作。
陳忠實是專業作家,但是專業作家也得服從現實生活的安排。
如果把《白鹿原》歸入特定的年代,那它無論怎么看,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雖然此作復稿是于1992 年1 月寫完,但這部作品的起根發苗或稱孕育是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的時間也是八十年代, 《白鹿原》的思想、人物、故事以及藝術上的種種追求都在八十年代已然形成,陳忠實本來要在1989年就完成全書創作計劃,只是因為八十年代的最后時段中國社會發生了重大的事變,歷史在這里拐了一個彎,耽擱了寫作的進度。這里特別強調《白鹿原》是八十年代的作品,是因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與九十年代以及以后的中國,很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概括地說,八十年代是一個充滿理想精神與創新激情的時代,這種理想精神與創新激情像火山噴發一樣,其沖天的烈焰照亮了自1949年以來的歷史天空,或者說是自1949年以來郁積已久的種種理想精神與創新激情的一次總噴發。而1989年是一個轉折點,此后,這種理想精神與創新激情漸漸冷卻,差不多就是《白鹿原》完成以后不久,中國社會開始進入實用主義時代。
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之交,社會思潮是理想主義激情漸漸冷卻,實用主義態度興起并轉而代之,這是一個劇烈而復雜的動蕩期。陳忠實此刻正在完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枕頭工程”,他的心態是復雜的,卻也是堅定的。
陳忠實此刻的內心必定也是劇烈動蕩而復雜的,他不能不面對當時劇烈變化而復雜難辨的社會現實。在這個時段,他給一些信得過的好友寫過很少的幾封信,在談其他事情的同時,偶爾也透露出他當時對一些問題特別是他寫作《白鹿原》的一些想法和所持的態度。
1989年10月2日,陳忠實寫信給峻里。信中說:“我已經感覺到了許多東西,但仍想按原先的構想繼續長篇的宗旨,不做任何改易,弄出來再說,我已活到這年齡了,翻來覆去經歷了許多過程,現在就有保全自己一點真實感受的固執了。我現在又記起了前幾年在文藝生活出現紛繁現象時說的話:生活不僅可以提供作家創作的素材,生活也糾正作家的某些偏見。那時是有感而發,今天回味更覺是另一種感覺。”
這些話,也足以證明《白鹿原》是八十年代的作品。《白鹿原》 不僅思想、人物和故事,而且全部的精神與氣質,都是八十年代的。《白鹿原》是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精神和氣質最后的閃耀和謝幕。

用筆寫長篇小說,是一種既耗神又費力的勞動。陳忠實的解乏提神之法,是喝釅茶,抿西鳳酒,抽巴山雪茄;散心放松之法,是聽秦腔。
這差不多也是陳忠實業余所有的愛好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陳忠實當了陜西作協的副主席以后,經濟狀況初得改善,便給鄉下買了一個電視機,不想因為接收信號不好,收不到任何節目,有聲無像。后來不甘心把電視機當收音機用,又破費買了放像機,買回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錄像帶,自己欣賞,村子里的老少鄉黨來了,也讓他們欣賞。電視機那時在農村還是個稀罕物兒,他常常要把電視機搬到院子里,才能滿足越擁越多的鄉黨。后來,他又買了錄音機和秦腔名角經典唱段的磁帶,聽起來不僅方便,而且經典唱段可以反復聽。
寫作《白鹿原》的四年間,累了,陳忠實便端著茶杯坐到小院里,打開錄音機聽上一段兩段,他感覺“從頭到腳、從外到內都是一種無以言說的舒悅”。隔墻有耳,久而久之,連他家東隔壁小賣部的掌柜老太婆都聽上了戲癮,有一天該放錄音機的時候,他也許是一時寫得興起忘了時間,老太太就隔墻大呼小叫陳忠實的名字,問他:“今日咋還不放戲?”陳忠實便收住筆,趕緊打開錄音機。老太太哈哈笑著說,她的耳朵每天到這個時候就癢癢,非聽戲不行了。
陳忠實四年間聽著秦腔寫《白鹿原》,秦腔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似乎不可低估。《白鹿原》與秦腔,特別是與秦腔經典戲曲中人物語言的關系,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1990年10月24日,陳忠實在致何啟治的信中談到《白鹿原》的創作,說:“這個作品我是傾其生活儲備的全部以及藝術的全部能力而為之的”。這里談到兩個“全部”,一是“全部”的“生活儲備”,二是“全部”的“藝術”“能力”。其實,還應該再加一個,那就是“全部的藝術勇氣”。沒有“全部的藝術勇氣”,是不能把《白鹿原》最初的藝術理想堅持到底的。
在這封致何啟治的信中,陳忠實透露了《白鹿原》的創作進度及遇到的問題:“原計劃國慶完稿,未想到黨員登記的事,整整開了兩個多月的會,加之女兒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干擾,弄得我心神不寧”,“我了過此番心事,坐下來就接著修改工作,爭取農歷春節前修改完畢最后一部分”,“全書約四十五六萬字,現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我爭取今冬拼一下”。他特別強調,他需要寧靜的心態,“也不要催,我承受不了催迫,需要平和的心緒做此事。盼常通信息,并予以指導,我畢竟是第一次搞長篇”。
陳忠實在這里給何啟治說,“全書”“現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他爭取在這一年即1990年年底前后(農歷春節前)完成第二稿即修改完成稿,實際上因諸事耽擱,這一年并沒有完成計劃。全書完成,已經到了1992年的年初,臨近農歷辛未年的春節了。
《白鹿原》的寫作進度后來有些慢,也是陳忠實有意為之。2012年3月28日晚上,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與一些陳忠實研究者簽訂圖書出版合同,陳忠實在座,他講在《白鹿原》寫作過程中,他已經感覺“自己寫的這個東西是個啥東西”,在當時政治氛圍里,他認為根本不可能出版,所以改寫第二稿時,就是慢悠悠的。
1991年,陜西省文聯和陜西省作協換屆的消息不斷傳來,作為陜西作協現任的黨組成員和副主席,陳忠實何去何從并不由他自己,但他不得不面對并處置相關問題。1991年8月30日,陳忠實在致信至交好友、陜西鄉黨、評論家白燁的信中提道:“陜西文聯和作協的換屆又推至十月末十一月初,人選在不斷捋碼中,一陣一種方案的傳聞, 變化甚大。無論如何,我還是以不變應多變,不求官位,相對地就顯得心安了”。“不求官位”,而且他后來還拒絕了到省文聯當正廳級書記的上級安排,一心當一個作家,一心寫作,“心安”一語正是他當時寫作的心態和要追求的心境。提到正在寫作中的《白鹿原》,陳忠實說,“長篇這段時間又擱下了,因孩子上學諸事,九月即可投入工作,只剩下不足十萬字了,能出不能出暫且不管,按原構思弄完,了結一件心事,也可以干些別的”。這里所說的“能出不能出暫且不管, 按原構思弄完,了結一件心事,也可以干些別的”這話,再一次證明陳忠實不僅仍然是“按原先的構想繼續長篇的宗旨,不做任何改易”, 而且此時完全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心態,純粹是沉入到自己的藝術世界中,不了結這一件“心事”,心何以安?怎么可以再干別的?
1991 年9 月19 日,陳忠實致信白燁,對白燁為他中篇小說集《夭折》寫的序表示滿意和感謝。信中說到,“您對我的創作的總體把握和感覺也切中實際,尤其是您所感到的新變”。“鑒于此,我更堅定信心寫長篇了,且不管結局如何;依您對《蘭袍》以及《地窖》的評說, 我有一種預感,我正在吭哧的長篇可能會使您有話說的,因為在我看來,正在吭哧的長篇對生活的揭示對人的關注以及對生活歷史的體察, 遠非《蘭袍》等作品所能比擬,可以說是我對歷史、現實、人的一個總的理解,自以為比《蘭袍》要深刻也要冷峻一些了……”關于創作,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經驗。陳忠實關于創作特別是關于長篇小說的創作,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叫“蒸饃理論”,意思是說:創作像蒸饃一樣,蒸饃是揉好面,做成蒸饃,放到鍋里蒸,未蒸熟前不能揭鍋蓋,一揭鍋蓋就跑了氣,饃就蒸不好或成夾生的了;創作也是這樣,心中構思醞釀了一部作品,不要給人說,要憋住氣寫,這樣寫出的作品情緒飽滿,中途一給人說就跑了氣,三說兩不說,氣泄完,寫起來不僅沒勁,可能最后也不想再寫了。1990年10月24日,陳忠實在致何啟治的信中談的一些話,可以作為“蒸饃理論”的注解:“朱盛昌(引者注: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主編)同志曾兩次來信約稿,我都回復了。他第二次信主要約長篇,大約是從陜西去北京的作家口中得知的消息,我已應諾,希望能在貴刊先與讀者見面,然后再作修改,最后出書。關于長篇的內容,我只是說了幾句概要的話。作品未成之前,我不想泄露太多,以免松勁”。創作與作者的感情、情緒大有關系,創作過程中需要飽滿的感情和情緒,感情、情緒不斷釋放,寫出來的作品氣韻肯定不足,往往面目蒼白。陳忠實寫《白鹿原》,顯然是鼓足勁憋足氣要蒸一鍋好饃,他總體上是把鍋蓋捂得嚴嚴的,但是鍋蓋總有那么一兩點漏氣的地方,鍋里的氣壓太大,這個鍋也不妨漏出一點氣。他在這里給白燁說的這個“長篇對生活的揭示對人的關注以及對生活歷史的體察”,“可以說是我對歷史、現實、人的一個總的理解,自以為比《蘭袍》要深刻也要冷峻一些了”,算是漏出的一點點氣,從中也可以見到他在創作這部小說時思想上是如何把握的。

近五十萬字的《白鹿原》是下午寫完的。寫完后,陳忠實卻不敢確信真的寫完了。
四年間,早上開始寫作,下午停筆,按正常工作,就應該休息下來了,但他的腦子根本休息不下來。手不寫了,那些人物依舊在他的腦子里活躍著。他過去的寫作,從來沒有這樣。他必須把白嘉軒、田小娥們從腦子里趕出去,晚上才能睡好。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結局都是悲劇性的,陳忠實與他們共同生活了四年甚至更長時間, 親密程度堪比親人和鄰居,因此,從情感上來說,陳忠實也很糾結。此前在寫作后,要把這些人物從腦子里請出去,最初的辦法是散步, 時間稍長不靈了,然后學會了喝酒,喝酒以后,腦子似能放松,再睡一夜,次日才能繼續寫。這一天全書寫完了,情緒卻還在白鹿原上, 久久緩不過勁來。
傍晚的時候,陳忠實到灞河灘上去散步,胡亂走著,一直走到了河堤盡頭,然后坐在那兒抽煙。冬天的西北風很冷,腿腳凍得麻木, 他也有了一點恐懼感才往回走。半路上,又坐在河堤上抽起煙。突然間, 他用火柴把河堤內的枯草點著了,風順著河堤從西往東吹過去,整個河堤內的干草嘩啦啦燒過去,那一刻,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種釋放。回家以后,他又把所有房間所有的燈都打開,整個院子都是亮的。村子里的鄉親以為他家出了什么事,連著跑來幾個人問。陳忠實說:“沒事。就是晚上圖個亮。”
(節選自邢小利《陳忠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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