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 當(dāng)白人和印第安人一同公路旅行，他們談?wù)摰氖鞘裁?/h1>

2018-08-21 08:5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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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凡

早年間，美國作家肯特·納爾本在紅河保留地度過一段時(shí)間，并和那里的印第安人一起收集老一輩人的記憶素材，先后出了兩本書。

他也因此在印第安保留地里小有名氣。一天，他接到一個(gè)拉科塔女人的電話，說她爺爺想與他聊聊，并邀請納爾本前往拉科塔保留地。一切都從這個(gè)突如其來的邀約開始。幾個(gè)月后，納爾本拜訪了一位老人——拉科塔的長者丹。丹提出，想請納爾本幫忙寫一本書。

《帕哈薩帕之歌：與印第安長者的旅行》；肯特·納爾本；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8年8月

納爾本接下這個(gè)任務(wù)后才發(fā)現(xiàn)，一切遠(yuǎn)不是他想的那么簡單。丹先是給了他自己一直以來記下的筆記、收集的簡報(bào)，要納爾本試圖編輯成文，當(dāng)納爾本折騰了一部分后，丹又覺得這么干不對頭，于是燒毀了所有手稿。這個(gè)打擊還只是第一步，丹完全按照老派印第安人的做法，遵照印第安人時(shí)間，也就是完全不受物理時(shí)間的限制，全憑感覺行事。

這聽起來非常不靠譜，但事后證明，越是如此，越是能做到臨門一腳，獲得天時(shí)地利人和。只不過，納爾本先得全心全意地相信“開野車”的做法最后會取得成功。

在和丹打交道前，納爾本已經(jīng)是個(gè)寫作老手了。但碰到這樣的印第安人，他仿佛又成了一個(gè)學(xué)徒，完全不懂師傅的想法，卻要努力完成他派下的任務(wù)。

納爾本幾度罵罵咧咧，也不是沒有理由。他離開老婆孩子，自費(fèi)來到保留區(qū)幫印第安長者寫書，但印第安人的所有做法都一意孤行，也不把他的付出放在眼里，好像一切理所應(yīng)當(dāng)。

一邊是長者告訴納爾本，他希望的書的樣子——赤裸裸的誠實(shí)。另一邊，納爾本腦補(bǔ)了圖書編輯的要求：把長者寫得睿智，把平凡潤色成非凡。他在這樣的夾縫中求生存，掙扎中，越發(fā)想念妻兒。

在積蓄快用完，卻又沒有在保留地、在丹身上找到足夠的寫書素材時(shí)，作家打算放棄。他甚至留下一張紙條，落荒而逃。那個(gè)在汽車旅館里決定放棄的夜晚，納爾本幾乎就感受到了由放棄、回家和妻兒重聚帶來的輕松感，但是最終他還是決定繼續(xù)下去。

肯特·納爾本

納爾本的意志力和堅(jiān)持再次受到強(qiáng)烈打擊。當(dāng)他第二天回到丹家里，準(zhǔn)備繼續(xù)工作時(shí)，卻得知丹和他的親信格羅弗一起出去旅行了。在納爾本質(zhì)問丹的家人“他為什么沒有跟我說？”時(shí)，得到的答案是：“他沒有讓你今天來。”

拉科塔印第安人 Byron Harmon 1906年 攝

任誰都沒法在遭到這樣情緒和積極性的打擊面前保持冷靜。納爾本立馬開車準(zhǔn)備回家。或許，真是瓦卡唐卡的力量使然——書里充斥著這樣的瞬間，讓人捉摸不透到底是人為算計(jì)，還是造物主的意愿。

當(dāng)然，這也可能正是納爾本的寫作手法。作家車開不久就拋錨了，當(dāng)他在保留區(qū)的修理廠把寶貝車子交給一個(gè)人稱“大塊頭”的人時(shí)，格羅弗和丹開著車出現(xiàn)了，車?yán)镞€有丹的老狗肥背，他們號稱“正在出發(fā)的路上”。就在這樣天時(shí)地利人和的情況下，三個(gè)人一同正式出發(fā)公路旅行。

格羅弗開車喜歡“抄近路”，也就是行駛在各種顛簸的、不成路的土路上，丹依然跟著感覺走。他們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地，跟隨瓦卡唐卡的指引。印第安長者丹在漫長的旅行途中，道出他的智慧，還有血腥的印第安歷史。

他們的車行駛在本應(yīng)屬于印第安人的土地上，但是白人來到這里后不久，就提出想要買下這些土地。印第安人不能理解白人的說法，不能理解在白人眼里“土地就是地產(chǎn)”。但這只是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無法彼此理解的地方之一：“白人不知道土地是神圣的，就像印第安人不知道土地還能當(dāng)成地產(chǎn)。”

白人和印第安人簽下各種不平等條約，把后者遷到一塊又一塊局促的地盤，稱之為保留區(qū)。印第安祖先流傳下來的廣闊土地歸白人所有了，他們開礦、開發(fā)、賺錢。著名的拉科塔首領(lǐng)“坐牛”，早就識破白人不守信的伎倆，拒絕和他們簽訂條約，于是，白人就找到其他愿意簽約的印第安人，“選舉”他們成為首領(lǐng)。白人離間了印第安人之間的關(guān)系。

公路旅行途中，三人和老狗也遇見嬉皮士。長者丹討厭這些只懂表面功夫，吃點(diǎn)蘑菇或是培藥特仙人掌這類致幻劑就以為自己有能耐的人。他要說的是，他討厭那些渴望成為印第安人的白人。

納爾本為丹的能說會道而感到震驚，他稱丹在旅途中的大段講話為“演講”。白人屠殺印第安人早已不是駭人聽聞的傳說了，然而也是在這些白人的后代中，有一些人如今又渴望成為印第安人。謊稱自己有印第安血統(tǒng)的不在少數(shù)。

丹認(rèn)為，“白人知道印第安人身上有真實(shí)可靠的東西，我們按照造物主希望的那樣來生活，白人也想這樣。他們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所以說如果他們有印第安血統(tǒng)的話，我們印第安人有的，他們就能擁有了。”還有一些人盡管富有愛心，也了解印第安土地上的苦難，但他們的做法依然令丹所不齒，“你們想通過電影和書籍來彌補(bǔ)我們，把我們塑造成英雄和智者，這種彌補(bǔ)只能讓你們心安。”他直言不諱。

公路旅行的過程中，除了印第安長者克制冷靜、絮絮叨叨、充滿智慧地講述印第安歷史和見解外，他們也去了對印第安人來說極具意義的“地標(biāo)”。

他們在坐牛之墓附近，遇到一位印第安人，丹和格羅弗決定載他一程。但一路上大家都保持沉默，納爾本實(shí)在不甘寂靜，就和路人攀談起來，卻引起各方尷尬。對外人來說，坐牛之死已是歷史，但在印第安人之間，卻并非如此。坐牛是被印第安警察槍殺的，后者是追隨白人的叛徒。時(shí)至今日，陌生人相遇時(shí)，若是無法判斷對方到底是坐牛追隨者的后裔，還是印第安警察后裔的話，依舊保持著那份客客氣氣的沉默。

仿佛是長者突發(fā)奇想要求走向那條路，又仿佛是命中注定納爾本一定要隨長者追溯這段痛苦。坐牛被打死后，追隨他的族人踏上逃亡之路，納爾本他們也重走了一段。坐牛的族人為了逃離士兵的追殺，走在如月球表面一樣的逃亡之路上。那是12月，這些人里“有小孩和婦女，還有裹著毛毯的嬰兒。他們還得悄悄地走一條士兵不知道的路。……他們帶著帳篷和炊具，只想活下來。可他們甚至不敢生火給他們的孩子取暖。一生火，士兵就會找到他們，殺死他們。他們餓得要命，又冷得要命。”

“蒙大拿州的約瑟夫酋長和杰羅尼莫的族人都遭遇過這樣的痛苦。到處都是這樣。我們是好人，你們卻不想讓我們活下去。”丹不無絕望地告訴納爾本。

就在這條 “逃亡之路”上，丹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質(zhì)問納爾本，或許，他是在向瓦卡唐卡尋求答案，“我真希望我能知道事情為什么會這樣？”

納爾本的“印第安三部曲”已被環(huán)球影視公司購買版權(quán)，英文版同名電影《NEITHER WOLF NOR DOG》（非狼非狗）已于2016年在歐美地區(qū)上映

就在這樣壓抑的痛苦和絕望中，公路旅行抵達(dá)高潮，丹決定和納爾本一同前往傷膝谷。這里是白人屠殺印第安人最臭名昭著的地方，包括婦女和和小孩在內(nèi)有300個(gè)拉科塔人慘遭殺害。兩人在夜間抵達(dá)，納爾本在這片夜幕之下仿佛見到亡靈，如同夢魘。也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發(fā)愿祈求死去的人們、丹、所有印第安人和瓦卡唐卡的原諒。

至于拉科塔長者丹呢，他在這里獲得了答案，也獲得了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很傷心，造物主覺得毀滅我們來給你們帶來重生這個(gè)途徑合適，但可能情況并不那么糟糕，因?yàn)槟銈冏诮汤锏囊d不也是那樣做來拯救你們的嗎？也許是我們的精神力量讓我們能夠接受我們?nèi)怏w死亡的事實(shí)。……也許造物主正是看中了我們獨(dú)有的精神力量，讓我們來拯救你們。”

“我們印第安人一直情愿為對方犧牲，這是我們最大的榮耀，也許我們族人最大的榮耀就是用我們的死換來所有人類的重生。”

旅途將盡，這段長旅到底是納爾本陪伴丹，還是丹陪伴納爾本，已經(jīng)說不清了。人人都在掙扎，人人都獲得某種釋懷。

行程的末尾，大塊頭修好了納爾本的車。至于車到底怎么壞的，印第安人賣了關(guān)子，納爾本和讀者都無從知曉，但這也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場公路旅行讓納爾本和這些印第安人都學(xué)會了相信。相信自己、相信別人，相信即使存在很多分歧，我們?nèi)匀辉谌诵陨嫌性S多共通之處。

正如納爾本所寫：“我們跨越分歧的鴻溝，攬住對方互相擁抱” 。對白人和印第安人而言，對人類而言，“這絕不是小小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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