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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畫像 | 年后,帶男朋友回老家

我從初中開始就在學校住宿,這些年家里的事情都是從老媽的電話里了解的。大嫂兩胎兩個閨女,懷老二的時候,偷偷問醫生是男是女,醫生哄她,說是男孩,結果落地是女孩,加上母乳少,她幾乎不怎么碰老二,全是我大姨在養。
大嫂總覺得別人嫌棄她沒兒子,跟自己婆婆天天沒有好臉色,逢年過節跟大哥打架,話里話外沖自己婆婆。大姨給兩個兒子娶媳婦,在農村蓋了兩棟樓,欠了親戚二十多萬。兩個媳婦添孩子,三個小姑娘全靠她帶,夏天悶熱的高溫天也不舍得裝空調,后來猝死在出租房里。
大嫂自責落了心病,得了抑郁癥,幾個月前懷了第三胎,跟著農村的婦女們一起去工地打零活,孩子累掉了,旁邊的鄰居跟她講看樣子丟的像是個男孩,大嫂的精神更不濟了。
二嫂胖乎乎的,笑起來很和氣,為了拆遷多一個人口,偷偷懷了二胎,親戚里沒幾個人知道,大女兒說話還不清楚沒人帶,全靠二哥在家洗衣做飯,照顧老婆孩子等拆遷。
飯桌上,白色青花醋碟盤放中間,加白糖、涼開水,撒上香菜段、黃蒜苗段,最后滴上村里油作坊新榨的芝麻油。兩葷兩素的涼菜盤四周一放。下筷子,上剛出鍋的半葷熱盤。男人們勸酒吃菜,幾杯白酒下肚,酒勁上頭,推心置腹,從客氣寒暄聊起親戚里的家長里短。
我負責從廚房到堂屋端菜、遞菜,在廚房打雜洗碗忙個不停,男朋友很不解的看了我好幾眼,我知道他疑惑什么,我今天帶男朋友回家,應該是主角,為什么不和他坐在一起上桌吃飯,我身體不好,沒回老家之前幾乎所有的家務都沒讓我動過手,但是回到老家,廚房里的活還是要做。
男朋友在省會市區長大,很少有在農村家庭吃飯的經歷。他不知道,按我們當地的規矩,女孩是不能上桌,我們家的三個女孩過年來客人都是在廚房吃飯的。
現在農村的人人都說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樣,我姐姐大學畢業在上海工作了好幾年了,我讀了研究生成了附近學歷最高的人,即使是家宴,還是沒有上桌的資格的,歸咎到底,還是因為在當地人的眼里,女孩子是要出嫁到別人家的,算不上是香火。
舅舅端起酒杯和大哥碰了碰,開口道:“老大,我問一句,你跟老二別生氣,你媽走的急,你這下一輩就三個閨女,打不打算再要一個小子?你媽這一脈香火不能斷了啊!”舅舅年輕時接家里老子的班,在礦上幾十年,是個硬桿子,現在年近六十,眉濃眼大,目光犀利,古銅色的皮膚,不怒自威,小一輩的都怵他。
大哥急忙端起酒杯起身回敬,一杯清酒喝下,才慢慢說道:“現在想開了,兩個閨女照樣該吃吃,該喝喝,吃得好玩兒得好,過得不比人家差!”
大哥三十歲不到,留著板寸頭,身材短小精悍,每天早上睜開眼,一家四口加上年邁瘦弱的大(方言,大伯的意思)五張嘴等著他養,夜夜趕工給村里新房刷大白單眼皮也熬成雙眼皮。舅舅搖搖頭,轉向二哥:“老二,你還年輕,就打算要個閨女?”二哥笑了,回道:“這誰說的準,說不定三年五年再要一個。”二爹酒至半酣,話也說得開,說:“閨女怎么了!我四個閨女,出嫁一共也沒花我幾個錢,我現在老了活的不比誰都自在?”
大哥端起酒杯對著二爹說:“我們孫莊的奔奔,你們都聽說過吧?在外面收錢幫人打架的那個,去年娶媳婦,人姑娘娘家不愿意,光彩禮就要了四十七萬,他老子給他借。現在說耬(方言,打的意思)他老子就耬,這也是個兒子!”。二哥插嘴道:“胡廟旁邊的老王莊,那個王春德。”當地農村人娛樂活動少,趕集串巷逢人自來熟,方圓幾百里的村里事兒都是門清,年紀相仿的同輩人稱兄道弟,什么事兒都瞞不住。
我爸和二爹也都知道這號人物。二哥接著說道:“就那個王春德他兒子,不生出兒子誓不罷休,他兒媳婦一口氣生了三個都是閨女,流掉了這個數!”二哥提高嗓門,伸出四個手指頭,“都是閨女!加在一起,七個閨女!現在兒媳婦身體這兒疼,那兒疼,老了也要遭罪。”大嫂從廚房里出來添碗筷上桌,正巧聽到這話,訥訥地說:“有個兒子,老了受罪也值得。人還是想要個接代的。”
廚房里炸好的雞肉塊放高湯,灶火煨著,老媽跟著過來到堂屋里來看飯桌上的碗碟數,勸她:“你還年輕,過兩年身體好了還能再要一個。閨女也好,女兒也能出狀元!你看我三個閨女,享福在后頭哩!”大嫂不會講話,也不懂得順著臺階下,頂上老媽的話把說:“我就不信你不想要個兒子!”
老媽年輕的時候,也沒少因為沒有兒子的事情受閑氣,大半輩子過去了,聽小輩侄媳婦這么說,也有點介意上火了,也不著急去廚房了說:“我又不是生不出兒子!老二下邊就是一個男孩,當時家里生閑氣,他早產心臟又不好,都來不及送醫院保溫箱,那時候生活條件差,跟現在哪能比!”
大哥瞪了大嫂一眼,大嫂悶悶的閉了嘴。二爹一向是個和事佬,幫腔打圓場:“我四個閨女,我沒男孩,我閨女哪一家都有一個男孩,不跟我親孫子一樣?人的命運說不透。”二爹一輩子沒有太大出息,年輕的時候,想要個兒子,連生了四個都是閨女,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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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四個閨女逢年過節給他送點東西,吃喝不斷,反而落個自在沒壓力。老爸供我們三姐妹讀書,經濟壓力大生意又不景氣的時候,經常羨慕二爹的輕松,發發牢騷說是供閨女讀書花錢沒有奔頭,跟老媽生氣,說她生了一堆閨女,還愛讀書。
讀書這些年,問家里拿學費生活費的時候,老媽也沒少受閑氣。前些年,村里村外,生意場上,熟人逢人就問我爸家里姑娘還在讀書嗎?這個說,閨女讀書再多,能給你幾個錢,畢業了掙錢了也嫁人了。那個說,女孩讀書越多,年紀越大,不好找對象,家里沒有合適的,好的都讓人挑走了。還有人說,女孩讀書越多,走的越遠,你倆老了身邊連個人都沒有。老爸聽了掉頭回家就要生氣。
有時候生意行情好或者在外跟人打交道,發現掙錢再多,沒有文化社會地位低,總覺得不如人家的時候,老爸自己也琢磨,甭管男孩女孩,讀書上學還是比在一輩子在老家年輕掏體力打工,老了在田里打牛腿強,自己咬咬牙,鼓鼓勁,接著掙錢供閨女讀書。
酒桌上,幾圈酒敬下來,老爸和二爹都有點喝高了,兩個親兄弟頭對頭,又扯到老話題。二爹酒勁上頭,紅著脖子問老爸:“老四,你這三個閨女怎么打算的?哪一個準備留在身邊當半個兒子給你養老?”老爸擺擺手,說:“老大老二是不可能了,讀了大學都不愿意回家找工作。老三學歷低,也不愿意回來。我跟她媽到老了還是一個人。”兩個哥哥沒有準話,舅舅也覺得再說下去也沒啥意思,湊過來跟老爸二爹他們閑聊,“老大老二不愿意留,那一定要把老三留下來招個上門女婿,不然老了連個發送(方言,送葬的意思)的人都沒有!”老爸這些年沒少聽這些話,夜里睡不著就跟老媽絮絮叨叨的聊這些。
老爸年輕的時候,爺爺家子女多,四個兒子,三個閨女,老爸是老幺,等到適婚年紀要娶媳婦,爺爺家只有兩間小土房,三個人在屋里都站不下腳,窮得連根柴火棍都買不起。
姥爺只有兩個閨女,年輕的時候又肯掏力氣,外面放著印子錢,家里養著牛,房子夠住。姥姥沒出嫁前是爺爺村里的姑娘,按輩分,還要管爺爺叫聲三哥。鄰村又知根知底,老爸兩塊錢買了一雙舊皮鞋到姥爺家當了上門女婿。
人在屋檐下,總歸是不省心。老爸年輕的時候沒少跟姥爺鬧架。現在還總是介懷姥爺當初吵架攆他走的事情。大小伙子到姑娘娘家住,受村里老少爺們的排擠,一村子姓韓的,插來一個雜姓王,總感覺遇事不硬氣,村里的婚喪嫁娶逢事兒都參與,混了半輩子才算是韓莊人。
老爸也不想前半輩子跟個外姓爹相處,后半輩子在外姓兒子眼皮下過活。這些年在外做生意,走南闖北,老思想也松動了。跟二爹,舅舅碰碰酒杯,說:“馬上我這房子就拆遷了,到時候分到西湖邊上,老了繞西湖鍛煉身體。高鐵架到家門口,早上去合肥看閨女,晚上就能回來,要個兒子在面兒前,也不過是這樣!”時代變了,年輕人想法也多,再也不像老一輩,一畝三分地,兩間磚瓦房,就能困住一輩子。
老爸,舅舅,二爹們,慢慢也感覺到了,一代催一代,如今還是年輕人更話事兒,無力又無奈,端起酒杯,接著勸酒喝酒,堂屋里依舊熱熱鬧鬧的,三個小姑娘繞著桌子腿,伸手要蝦吃,嘻嘻哈哈不知愁。
二十多盤菜上齊,菜碟壘菜碟,我們當地人叫“節節高”。自家蒸的粉蒸肉往桌上堆兩盤,手工蒸的點花白饃端上來,自己釀的米酵茶大勺盛個十幾碗,灶上才熄了火,老媽和姥姥拉個板凳,插個座,端碗上桌吃飯。
男朋友也吃好了,席上人說方言,他只能聽個囫圇,說不上話,也下了桌到廚房看我吃飯。男朋友調侃道:“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你們當地人重男輕女思想這么重。”我說:“你不懂。農村家里辦婚喪嫁娶的大事,都是流水宴,幫忙請的都是家窩人(有血緣的同村人,一般都是親兄弟關系),外人一看你席菜辦的好不好,二看你幫忙的人多不多,哪一個不好都要受人背后戳脊梁骨。再一個,我們當地老人,同村年輕人怎么待他完全是看自家后輩的為人,沒有兒子在跟前,老人沒地兒靠。農村人老了種田還是主業,身邊兒子多,人貼(方言,齊心的意思)莊稼里場有人幫忙,生病有人送醫,出個啥事,有主事兒的人。老了人了,兒子是要發送的,棺材講究放在兒子的堂屋里,然后由兒子抬出去,磕磕絆絆半路落棺都關系到逝者安息和后輩的時運,這個都要有兒子掌眼。”
男朋友不以為然,跟我說:“你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有自己的思想。再說,為了生兒子,孩子那么多,怎么養得起?還有教育問題,家庭教育誰負責?教育資源條件好的幼兒園一年學費那么貴怎么讀得起?”男朋友的顧慮自有他的道理,但是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世世代代自有他生活的智慧,哪能那么簡單就移風易俗了。
近些年到大城市討生活的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外出打工接觸的新潮思想也越來越多,生子觀念已經跟老一輩的人有很大不同了。但是根深蒂固的老傳統還是很難移除的,有民俗因素,也有人對自身養老的不安全感,養兒防老的心理因素很難改變。
雖然農村醫療條件好了,國家給報銷。但是老人一旦生病,錢要走在前頭,家里條件好的,也是由兒子出頭兌錢,女兒出面伺候,報銷后的醫療費用也是要有兒子分攤的。
在農村,孩子生下來,年輕媳婦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孩子丟給婆婆帶,年輕人忙著外出賺錢。有九年義務教育,讀就近的鄉村學校,小學開設兩個班,由附近村上識字的人代課,算是學前班。
也有私立幼兒園,一年千把塊錢,早晚校車接送,中午管頓飯,算是好條件,小孩子吃飽穿暖不生大病就算是養的好。有兒子的家庭,孩子十幾歲讀初中就要操心蓋房子娶媳婦的事情,不然一年忙到頭,回家親戚鄰里總是問,人人都焦慮。
家庭教育,這個詞即使是在現在的農村也是個新鮮詞。孩子長期不跟父母生活在一起,過年過節一起生活個十幾天,相互隔閡又不太了解,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為過。
我們家里三個姐妹,也是這么過來的,讀幼兒園、小學的時候,有的跟著爺爺奶奶,有的跟著姥姥姥爺,讀不同的學校。初中住宿,一周回家一次。高中住宿,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長期不在一起生活,跟父母也不親近,姐妹之間也疏離。
教育問題,完全靠自己,考上什么學校上什么學校。初中家長會,老爸都沒弄清楚親閨女讀初幾,拿到成績單找不到閨女名字,等遇到同村人,才知道閨女是全校第一。當地人心里,讀書好不好,祖上的老墳頭冒不冒煙,長不長草,全是小孩子長就(方言,天生的)的,哪里要靠大人提著耳朵,跟在屁股后頭交代。
男朋友顯然不同意這些觀點,還想要反駁,抬頭看見堂屋里客人起了席,只得閉了嘴,扯開話題。三個小姑娘吃飽了,被大人趕了出來,跑到院子里的雞蛋花樹下逗一只灰蒙蒙的小奶狗。
飯桌上米酵茶見了底,女人們忙著收盤收筷子。男人們移座到小方桌上,大紅袍沏一壺,瓜子、糖果、米棍子麻利地擺上,吃完飯醒醒酒。
院子里天也變了色,春雷清脆,舅舅騎上他的三輪車就要著急走,二爹也要趕在雨來前收拾自家院子,這場熱熱鬧鬧的家宴就要熱熱鬧鬧的散了。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云、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20所高校學生,共同推動“鄉”里青年知識分子的報告……
文|王 梅 導師 | 汪成法 出品|頭號地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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