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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黃二圣: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總算是歡笑多于唏噓

匡笑余
2023-06-1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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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研究粵語歌曲的朋友問我:“你最喜歡的填詞人是誰呢?”我的腦海中剎那風生水起滄海桑田,毫不猶豫地說:“黃霑。”那是一種承載著從前的中國人的感情和氣魄的文字,我最初關于情懷的理解,就是聽他們那些歌種下的。

霑叔當然也作曲,比如《滄海一聲笑》《舊夢不需記》,剛柔并濟,傲絕一時。不過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主要和另一位作曲家合作,即顧嘉輝。雖未結義,但輝哥不像霑叔的合作伙伴,倒更像他的結義哥哥。他們卸下戲服,從他們歌里的故事中走出來。一對大俠,手牽手行走江湖,從此江海伴余生。

新冠疫情初發的那年春節,我在家里喝著酒看他們二十二年前的演唱會影碟,撫杯嗟嘆。未來北顧倉皇,有人寄望收拾舊山河,人間的傳奇漸已力不從心,甚至更有人不知道,短短數載后自己即將死去。“想不到海山竟多變幻,再也不見舊時面”,鬼馬歌后仙杜拉歡天喜地地唱著這首成名曲,她的身姿是香港流行音樂的縮影——在臺上就做臺上的秀;而歌詞則像一番印證,山海與海山,一字反轉,時間就過去了。

《顧嘉輝、黃霑1998真·友·情演唱會》DVD封面

嗟嘆的情緒總不能保留太久,輕快的旋律和節奏,像一個抿著嘴努力奉呈的笑容,中有苦澀,卻絕不枯竭,人間暖意在這璀璨如末世光景的舞臺,由是綻放流淌。

“葉滿枝,透艷紅,更妙微風吹送”,有效仿蝴蝶飛的意氣,就有分享天地的豪情。嗟嘆的往往是看戲的人,而戲中的他們,平靜如初狂放如初,仿佛隔岸觀火多年,早已寵辱不驚——唯一一次輝哥顯露出戲的表情,是兩年后千禧夜同樣“輝黃”的演唱會,鼓著掌的他突然神采失守,眼光失措,我想了很久才想通:哦,輝哥突然發現,指揮棒不在手里了。

“輝黃二圣”是粵語流行歌開山立柜的人物,他們的歌里濃縮著從前的時間,那些時間充滿著悲喜聚散。比如1980年的《風云》,直接記錄當年香港城市農村轉變的過程;1977年的《家變》描述了商業大潮下人心善惡道德古訓的支離變遷。欣然的是這些創作是最能和民眾對接的娛樂影視,比如為1980年TVB同名劇集所作的《輪流轉》:“千秋百樣事,幾多次輪回;今天少年人,他朝老年人;抑或到頭來一切消逝。”禪宗有“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句子,霑叔填的最后一句,則像勘破門關前最后的叩問——當一切循環當一切輪流,始終有沒有改變?

古月照今人,其實古樂也照今人。唱片的意義也在于此,不同的聲音,正是不同時代最活生生的記憶。關于聲音,必須說到霑叔的唱。他唱歌的方式和他為人處世一模一樣,不遮不擋。他就像一直站在歌唱的原點,從來沒有任何技巧沾染影響過他(雖然他口琴吹得很好)。他不需要三十年后才看山仍是山,他是個把三十年一點沒浪費,從來就看山是山的人。山也罷人也罷,他只看一眼,就了足平生。他會在很多演唱會跟原唱合唱他寫的歌,當他沒有開腔的時候,我們都會覺得原唱唱得可好了;而當他唱的時候,我們才悚然發現,原來歌是該這樣唱的呀!所謂直契如來,他拋棄了世間意義上的好聽悅耳,他只管唱,用自己的嗓子唱出自己的聲音,就像濠梁之下的魚,它才不管莊子對還是惠子對,只管游自己的。最重要的是,他本來就游在自己創作的世界里。

穿過歲月,依然溫暖照顧著自己的,除了他們的歌,還有他們自己本身。

去年在廣州,我看過一出高志森導演執導的音樂劇《廣州仔黃霑》,化名黃占士、古國輝的“輝黃二圣”重新縱橫在屬于他們的舞臺上。因為輝哥溫厚低調的秉性,故事從他與霑叔相識之后,濃墨書寫了霑叔變幻多端的個人生涯——情人、朋友、事業,霑叔起起落落在自己一手營造的口水江湖之中,真假難辨。同床共枕的是非自當由同床共枕的人來說,我們真切的交集只在音樂,就只能相信音樂里的那個他。很多事都這樣,既然如此,就只得如此。能看開做到的人并沒幾個。

我喜歡的霑叔是舞臺上那個霑叔。我看千禧年那場《龍發制藥香港輝黃2000演唱會》時,越看霑叔越眼熟,終于一拍大腿想起來——至尊寶!《大話西游》的至尊寶!他嘮嘮叨叨手舞足蹈唧唧歪歪神魂顛倒,不就是那個還沒找到三顆痣的猴子嗎?若干個五百年后,他依然跳脫在人世間。他像那個斗戰勝佛在人間的化身,不想解脫更不愿意解脫,來了就玩,玩完就走,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龍發制藥香港輝黃2000演唱會》CD封面

他的未曾結義的哥哥,那位很多時候都低眉順眼地,明明年紀比他大但他叫霑叔而自己叫輝哥的哥哥,順從地跟著這個跳脫的兄弟,按照這個慣來調皮的兄弟的姿勢,在舞臺上別扭地蹦蹦跳跳。他真的就像哥哥陪著弟弟在玩,好像他早就知道弟弟時日不久一樣。

看影碟的時候,我當然會激動揮淚于那些參演歌手的表現和存在,比如看到輝哥的家姐顧媚,平生第一次有了美人遲暮的扼腕;光陰漸老物是人非,一些原唱終于被迫缺席,但歌總得有人唱啊,于是換人。但換人總覺得不對,因為他們可能連原著小說電影也沒看過,那么歌就只是一些旋律了,它的背景消失了。影視歌之精彩就在歌曲背景的原著空間,那個空間才是超越時空的所在意義。即使2012年那場,我喜愛的林子祥來唱《兩忘煙水里》,也有一種張三豐跑下武當山幫少林派頂場的彼此無措感。

顧嘉輝家姐顧媚,《不了情》原唱

我最喜歡也最羨慕的是“輝黃二圣”兄弟一般的情義。

霑叔說“一世人,兩兄弟”,就是指他和輝哥。

搭檔組合有很多,那是相知;但兄弟不止于相知。萍水相逢,生死以托。

詞曲之好,足見此生相逢不易。

現實生活里的你幫我扶共擔辛苦說來也難,但再難也還有個“捱”字!

精神世界的開辟就不是一個“捱”可以扛得住的了;成就成,不成就毀。

我做樂隊,我清楚什么是艱難,什么是門檻。

所以最喜歡也最羨慕。

1998年那場演出,葉麗儀臨時打斷了已經開唱的葉振棠,因為她要反擊黃霑。雖然是玩笑,甚至是導演組的設計,但真好啊!一幫好兄妹,一片好江湖,云水意,江湖情,從此余生無故人。

2020年,“秘密后院”樂隊“神游”專場演出現場

世事多寥落,人間合蒼茫。

再輝煌的時代都是一瞬,總有人去。

活蹦亂跳的霑叔不知道,自己將在千禧年之后的第四年止于人間。被時代拋棄的老人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賴活的寂寞。

輝哥呢?媒體上說,霑叔過身,輝哥很是平靜。我有兩個理解:其一,寵辱不驚老來看破,因為真的在舊日詞曲已經相濡以沫、足慰平生;其二,深知手足,深情若此,不如歸去,浪蕩生涯本是夢啊,何如做那夢醒人。

眼前光景似幻似真。

他們寫下無雙音符,因此在人間光影璀璨。一朝作別,剎那風云散。人間不過是個絕大的舞臺,將身法一收,此身就歸于那一個個的音符。一如天上星主歸位,來去人間,仍在人間。

率性任情,興風做雨;泥沙俱下,識者幾許。

不動聲色,有容乃大;夫唯不爭,聲色俱佳。

此二公,做如是觀。

本文摘自“秘密后院”樂隊主唱匡笑余的散文集《江湖邊》,澎湃新聞經授權刊載。

《江湖邊》,匡笑余/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3年5月版

    責任編輯:顧明
    圖片編輯:張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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