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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十五年,我和那個離群索居的老朋友重新聊理想
文/劉蒙之
我在水西門等張偉的時候,坐在明江房地產公司搭設的一個碩大的演出展臺邊上。展臺并不高,被大紅色的劣質地毯包裹著,上面滿是泥土腳印。有一個坐過的報紙,看不出臟污和太多的塵土。我困倦極了,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開始了對張偉的等待。
我右手邊是一個廣場舞音箱,音樂還沒有響起。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年婦女準備跳舞,水西門門口的小廣場上,只有她只身一人,的確如此。她的眼神猶豫了幾分鐘,終于還是跳了起來,旁若無人。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頭發整齊,用眼睛斜瞥著她。老年男人的身體沒有轉動,頭顱也是,只有眼睛向他的舞姿發出復雜的斜向的探詢。老年男人身姿左傾,眼睛的白眼仁子占據了絕大多數的右眼眶。
清明節,張偉其實很忙。他祖父剛剛去世一年。白天,他回了一趟老家,雖然并不遙遠。他現在住在江南,他的老家住在江北。不過,仍然需要駕車行駛一段路程才能夠到。舉行儀式的時候,晚輩們免不了敬酒給他。他不勝酒力,昏昏沉沉睡到晚上七點。這個時間,也正是我從嵐皋縣返回的時候。
他酒醒了,打來了電話,一定要約我吃飯。
我自然想念張偉,但我現在無法跟他匯合。我們有十五個人,駕駛著三臺車旅游。這個時間大家都饑腸轆轆,合計好一起吃頓當地的特色小吃。
張偉說,我請你們吃飯。他的盛情被我拒絕了。一碼歸一碼,那么多人,張偉都不認識,在一起吃飯不尷不尬的。十五個人,即便是坐在一起,也沒有可能進行任何形式的深入的交流。我讓張偉先吃飯。等我吃完飯,讓朋友們會賓館后,我打電話給他,我和他找個地方,好好聊聊。他還是堅持說一起吃飯,把我們十五個人全都請了。他說沒有關系的。我還是拒絕了,請他絕對不要客氣。我們出來是AA制結算的,不用他來安排。
電話那頭,他還是一句“一起吧”!我堅持沒有讓步。
在電話里,我們拉鋸了大概有十分鐘,張偉依然無法撼動我的堅持,最后放棄了,有些失意,勉強同意吃完晚飯單獨聊天。
我坐在江邊,耳邊是這個獨舞的女人有節奏的舞步聲與音樂。孩子們還未歸家,在水西門的小廣場上打鬧。江水就在我背后緩緩流淌。白天的時候,我們開車經過,幾乎看不見水流動的跡象。江水表面很平靜,水表以下卻激流澎湃。我突然意識到,江水的味道改變了,不是張偉曾經給我描述的味道。
張偉來了,哪怕是黑暗中,我都能看到他四下環顧尋找我的樣子。他著軍綠色的長夾克,一條藍色牛仔褲,黑皮鞋。在暗夜中,我依然對他的穿著十分敏感。二十年前的張偉也是這身打扮,風格依然沒有變。特別是牛仔褲、黑皮鞋,幾乎是他的標準配備。張偉有著溫涼、憂郁、靦腆、矜持的性格和南方人纖細的身材。他沒有因中年的到來而像一般的男人們那樣發福。他的笑容拘謹,和十八歲的時候如出一轍。
十八歲的張偉的床在上鋪。他的床鋪由書、磁帶和蠟燭構成。大多數的時光里,他都是在看書和聽音樂。那是校園民謠統治大學生心靈的年代,鄭鈞、竇唯、張偉是名副其實的英雄。他們的作品述說的是掏心窩子的憂傷,而不是無病呻吟。

張偉來了,我已經來不及去回放這些馬賽克式的片斷了。我迎上前去,從陰影中走出,出現在燈光里,好讓他發現我。他很快發現了我,握手,握手,久久沒有放開。過了這個晚上之后,當我書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確信,張偉彼時的心情,是準備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的。我是他的好朋友,是一個與他同夢的人。
張偉上下堤壩的時候,他首先讓我走在里面,非常刻意。然后挽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跌傷。在他眼里,久別重逢,同學少年,性情未改的我,儼然是一個不知如何善待的棘手問題。我們握手,寒暄,但就那么幾句之后,暫時沒有了話題,暫時用心去體會正在發生的事情。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太會分析這個社會,只是遲鈍地感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然后做出自己的選擇和行動。依然沒有言語,沒有多少判斷。甚至,人生的許多判斷,都沒有協商和問詢,都由著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給付諸行動了。
循著幽暗的路燈,我們沿著堤壩從西往東,一路聊著。天氣太熱了,我覺得有些煩躁,于是路上我突然問他,有沒有理發的地方,我想去理發。這個提議有些突兀,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合適。但我真的受夠我的發型了。幾年來,無論我走進任何一家理發店,當我出來的時候,都是這個發型。我頭發太長了,這不是我想要的。西安的理發師都是一個師傅帶出來的嗎?或者,我其實了解理發行業的一個潛規則,叫做“留發”。我想離開西安,可能有一個改變。
張偉說,怕是這時候不好找了,基本都關門打烊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好。于是繼續往前走,下了堤壩,拐進了一所古老的街道。張偉告訴我,這條街道曾經是解放前這個城市最好的地方,居住在這里的人都是富商巨賈,非官即商。張偉的老家就在這條街道上。他的父母還住在這里。我們繼續往前走,穿過這條記錄著城市歷史變遷的街道,然后左拐。
“現在時間的確太晚了,你看,理發店都關門了。我一直在這里理發,這家店在安康開了幾十年了!”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我才發現眼前有一家理發店。我本來就放棄了,他還惦念著。于是,繼續往前走,不久就到了目的的。張偉與我落座,他就要點主食。我說我吃過了,真的不用,隨便喝點東西就好。但他還是點了果盤、點心與小零食,滿滿地一大桌。那時候,我已經吃過晚飯了,實在沒有胃口吃東西了。
我預感,我與張偉都期待著彼此間能開展一場懷舊的、深入的、反思性、評判青春、展望未來的那種歷史性的對話,就在這里。但卻在好長一段腳程里,從堤壩下到江邊,直至水西門前,彼此不知如何開頭,議題是什么,或者說哪些記憶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重大事件,不用啟發就能開展追憶。那種感覺,像放映員即將放映精彩大片,滿心激動,摩拳擦掌,卻發現放映機的零件壞了,一切都無法開啟,一切都蓄勢待發。
“你是個憂郁的人”,我質疑張偉。因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應該是如此憂傷。最后的根據還是和高考有關,在青春尾巴上,他遭遇了憂傷。“我有個同學,學習成績還沒有我好,他考上了南京大學。”六七年之后,張偉在南京逗留了幾個月,漫無目的,卻又心懷莫名的渴望,大概和這個事件有關聯。
“我覺得那時候,我開始變態了!”他用到變態這個詞語,我以為有些不準確。也許用心理失衡更合適些。不過,據他所說,日后的確在他的身上出現了狂狷之氣。
于是,上大學以后,張偉表現出來的就是持續的排斥、否定、徘徊、猶豫、虛無,平靜的暴躁。這些精神特質,跟1990年代的搖滾、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甚至跟“五四時期”的文字如此茍同。怪不得,我從張偉身上,看到了那么多著名的面孔。他是個離群索居的青年,那時候是,現在也是。在從前,別人找不見他的人。現在,別人可能找到他的人,卻摸不住他的脈。
張偉后來堅決考研,考上了重慶師范大學古典文學專業。在老師眼里,他功底深厚,卻不是一個令老師滿意的學生。1990年代后半期大學中文系,雖然不能和1980年代的詩意相比,但也繼承了一絲理性主義時代飄落的意緒,學習生活緩慢、浪漫、平靜、懶惰而自由。沒有太多的考證、出國、創業的干擾。張偉就在這種平靜的生活中懶惰地閱讀、聽歌、冥想、消沉中積累后來被老師評為“功底深厚”的學養。他在細嚼慢咽、漫不經心的閱讀中積累了知識,提升了思維、開闊了視野。
他又的確不是一個“好學生”。那時候,他已經在中學的同事里,挑選了一個女教師作為自己的妻子,兩個人有了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張偉在學校待一周,在家里待兩個月,照顧家庭,這自然讓導師很不滿意。可是每次討論問題的時候,張偉讓導師又刮目相看。他以獨立的思考所得標明自己的思考的個體性與智慧性。這樣的張偉讓導師又愛又恨。

但這種心靈的大會師,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一開始導師和我們討論莊子的時候,我講得頭頭是道。結果導師震怒,斥責我說:‘等你把《莊子》真正讀完了,再跟我討論,好嗎?’”。張偉說,這件事情對他刺激很大,讓他徹底不浮躁了。
雖然張偉的出勤讓導師很不滿意,但導師很快發現,張偉很有才華。他的見解必定特別,他的理解必定深刻。在張偉的身上,有著其他學生不具備的一種叫做才華的東西。這種叫作才華的東西讓張偉有著獨特的氣質,但不一定帶給他實際的收益。
“我的碩士畢業論文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同班的一個同學是用各種文獻拼湊起來的。結果他還是優秀畢業論文?”任何時候,活得認真的人都會活得很累。而這個世界,又真的充滿了偶然性。
走過半個江邊,他送我到酒店門口。酒店是張偉幫我預定的,物美價廉,靠近江邊,環境很好。他動用了他的親信——做商人的妹夫幫我們訂了五間房。我回到宿舍取了兩本書,送給他一本,另一本帶給我的另一位朋友。
我與張偉意猶未盡。我們彼此都覺得聊天還沒有開始,沒有想象的深入,淪肌浹髓,我們才談了一點點,或者我們一直在beat around the bush(旁敲側擊)。我們不想談論那些外在的人事,只想交流靈魂深處的東西。我們決定再走走,張偉建議去一個地方吃夜宵。我想與張偉坐在漢江邊,迎著清風,在深夜里聊聊奢侈的精神世界。但是他糾結于沒有請我吃完飯的缺憾,堅持要去吃夜市。我只好依了他,兩個人在凌晨的江邊散步。
張偉談到他的第二個遺憾,跟感情有關。“當年,我就是一個混蛋。”他說。“我那時候很不好,現在覺得自己是個混蛋。所以,我對我現在的妻子從來沒有那樣過!”
那樣到底是什么行為?在張偉的眼里,背對姑娘的哭泣和挽留,依然決絕地離去,就是混蛋行為。我想他大概是浪漫的氣質所致吧。那時候,他還不適合戀愛。那些年,天空在他的眼睛里都是灰色的,頹廢的。
張偉耿耿于懷。他以為對不起別人,愣頭青式的背負起道德枷鎖。而或許,“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姑娘早已經把她忘記了。他好多年都沒有走出那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而我的到來,作為觸媒,讓他壯懷激烈。
我們計劃沿著江北的堤岸繼續走走。深夜的江邊有四個男青年跟我們迎面走來,其中一個男青年在與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突然跳到我跟前,仰天長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看那四個青年的衣著,我沒有理解為挑釁。我們沒有與他糾纏,甚至沒有語言上的任何交流,我與張偉穿過了他們,都沒有回頭看。張偉低著頭說:“這么晚出來的人,沒有好人。這地方風氣不好,很多人混社會!”
凌晨兩點多,江邊還有小飯館開業,生意興隆。我們走進去,有兩大桌男女正在把盞言歡,觥籌交錯。我與張偉在墻邊靠桌的位置坐了下來。張偉點了魔芋豆腐,麻辣豆干、江邊小魚和水煮肉片。我不同意他點這么多菜,這一次態度很堅決。因為我已經沒有胃口吃東西了。我建議最多點兩個菜,但他堅決地拒絕了,吩咐老板抓緊時間做菜。我大概不能接受一桌為了浪費而點的飯菜,起身要去廚房告訴廚師不要做這么多。這才發現張偉摁住了我的手腕,力大無窮,用力較勁。
張偉想表達情誼,甚至可以理解為讓自己開心,實現自己。而我無法接受一場蓄謀的浪費。我又起身,擠過一個狹窄的縫隙,掀開操作家的門簾,鄭重地告訴廚師,不許做那么多菜,水煮肉片和江邊小魚減掉。
我們邊喝邊聊,門外刮起了風,下起了雨點。我說,你真的不用和我這么客氣!晚上我已經吃過兩頓了,點了明明是浪費。他只是覺得慢待了我,沒有好好招待我。我說你沒必要這樣。我們又不是外人。

“我是不是有些啰嗦?我老婆經常說我啰嗦。”
我不覺得張偉啰嗦,其實,他身上的問題我都有,要不我也不會這么喜歡他。張偉太顧忌別人的感受,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自己有缺乏自信。正因為這樣,才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憂郁的氣質 。
我想到在來時的車上,我與先志的一番談話。先志說:“人都有缺點,誰能沒有缺點?我就覺得我們挺好!我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我們都挺好的!不要老是反思自己,覺得自己這個不行,那個不好!我覺得我們都挺好的,挺厲害的!”好多年前看電視劇《喬家大院》,居中有一句臺詞:“連我都覺得自己挺可怕的!”。希望張偉自信起來,不憂不懼。當我也在想,那樣的張偉還需要我嗎?那樣的張偉我會喜歡嗎?好像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話,人還是要接納自己,愛自己,無論自己怎么樣。
兩瓶啤酒下肚,兩碟小菜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近旁的兩桌“混社會”的男女已經出現了口角。大概是擁擠的關系,背靠背的兩個男人起了沖突。這時候,同桌的一個藍體恤的男人走上去,向對方介紹了自己。聽話的小青年立馬點頭哈腰賠不是。
我們起身返回,往賓館的方向走去。張偉說:“這些年,我教語文有一個體會,輔導教材上經常說詩人不得志。我從來不用這句話形容詩人。它們怎么知道詩人不得志?詩人說不定很開心,很享受自己的生活呢!我最反感這樣的簡單化的概括了!”
到賓館門口,我與張偉的談話好像剛剛開始。我也是覺得,對話的閘門根本沒有打開,江邊的談話只是記憶與思想水庫里遺漏的點滴。張偉怕我受累,讓我回房間休息。我說沒關系,我陪你等車。一輛出租車停在張偉的身后,張偉沒有發現,他正待開口說點什么,我說,車來了。他扭身看到出租車,只好暫時惜別。臨走時,他說,一定要在本地逗留一天,請我吃飯。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返回了西安。我給張偉發了一個短信,約好西安再見。他回復我短信說,“走得這么匆忙?想和你再來個擁抱都沒有機會了。”
我能被張偉列為朋友,更多地緣于他對自由精神生活的追求。而他誤解了我,我不是那個自由精神生活的實現者,我與他,都是在路上,在追索。我們是朋友,歲月沉淀下來的關于心靈呼應的朋友。
張偉和我一直想擁抱生活,擁抱這個世界。然而,理想都被逼到旮旯里了。我們在深夜的江邊,從遙遠的過去眺望當下理想藏匿的地方以及發出的微光。張偉對我善意,知識善意,對理想善意,對沒有實現的東西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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