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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詩人拆掉的橋重新搭建，通往新詩的凝練與奇幻

2023-06-01 15:0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復(fù)雜文學文本往往超越于習慣的思維邏輯和想象軌道，用各種新奇的故事、意象、語言和傳達手法，創(chuàng)造一個讓許多囿于傳統(tǒng)的讀者感到陌生的文學世界。如魯迅的《野草》，戴望舒代表的現(xiàn)代派詩，近二三十年的一些探索性的新詩、小說，它們往往帶給我們一種陌生的美，讀了甚至讓人懵懂，好像作者自己過了河，卻把橋拆掉了，讓讀者靠自己想象去搭橋追蹤。

在由胡楊文化策劃的孫玉石教授作品《新詩十講》中，他深入新詩世界，為讀者重新搭建了這些解讀的橋梁。此書源自他在北京大學的十堂中國新詩課，全方位介紹了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穆旦等人的經(jīng)典新詩，通過細致的解讀，深入挖掘了中國新詩創(chuàng)造者所傳達的隱喻、意向、美學與思想，展現(xiàn)了中國新詩整體發(fā)展的歷程和多元化。孫玉石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是中國新詩研究的先行者之一。今天帶來其中的序言部分，通往理解新詩背后深意與新意的大門。

談?wù)勑略娮髌返拈喿x與接受

（節(jié)選） ▲

新詩自從誕生的時候起，就存在不同形態(tài)的藝術(shù)探求和美學差異。伴隨這種現(xiàn)象而來的，對于詩的朦朧性和神秘美的討論，也一直存在反對還是贊成的分歧。如胡適的《蝴蝶》《老鴉》，郭沫若的《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天上的街市》，周作人的《小河》，大多都明白清楚，很好懂，創(chuàng)造者的追求與讀者的接受之間，幾乎沒有多少距離。而另外一類，當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含蓄的作品，如沈尹默的《月夜》：“霜風呼呼地吹著，月光明明地照著，我和一棵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短短四行，只給你一幅自然景物和氛圍的圖景，詩里傳達的意思，卻比較隱秘，不易為人弄清楚。朱自清1935年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里，就沒有選這首詩，他認為，這首詩作者表現(xiàn)得“不充分”。其實它所采用的，是一種傳統(tǒng)詩里有的，也是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在略帶象征性的自然景物與氛圍的描寫渲染中，暗示或烘托出自己所贊揚的一種“五四”時期的“人格獨立”的思想。它具備一種朦朧性和神秘美的特征。

回顧已經(jīng)過去的歷史，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面對值得回味的歷史重現(xiàn)。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關(guān)于“朦朧”以及“看不懂文藝”的爭論，到80年代以來關(guān)于朦朧詩的爭論，都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面對文學藝術(shù)乃至詩歌的出現(xiàn)，我們作為閱讀者和接受者，應(yīng)該調(diào)整和轉(zhuǎn)變已經(jīng)習慣于閱讀“明白清楚”的文學作品的心態(tài)，對于那些更復(fù)雜更含蓄更富蘊藉的作品，由興趣的單一而走向多元，感覺上由遠離陌生而接近熟悉，審美上由不懂、拒絕而走向認知、接受，使自己從情趣與習慣上“不拒絕陌生”，經(jīng)過不斷地熏陶和養(yǎng)成，提升對于這類有深度“余香和回味”美的作品接受理解的審美能力。

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從象征主義詩學方面，如何把握和養(yǎng)成自己進入這類含蓄蘊藉、表現(xiàn)復(fù)雜的詩歌作品的觀念與方法？最重要的，是要注意把握具有復(fù)雜性神秘美的文學作品，從多個方面認識和理解這些詩特殊的傳達方法，與我們習慣接受的傳統(tǒng)傳達方法不同的特點。

Vol.1

注意詩的意象的象征性。

自19世紀中葉以來，從法國的象征派詩創(chuàng)始者波德萊爾開始，對于以前寫實主義、浪漫主義詩歌直抒胸臆的傳達感情的方法進行反叛，提出詩人個人思想感情與“客觀對應(yīng)物”之間“契合”的現(xiàn)代性象征詩學理論，自此產(chǎn)生了通過象征的物象暗示傳達感情的詩歌藝術(shù)。后來，20世紀初年美國、英國的意象派詩、T. S.艾略特《荒原》所代表的現(xiàn)代派，雖然在意象的理論、玄學與象征結(jié)合的智性詩理論方面有不少新的發(fā)展，但以物的意象象征詩人要傳達的感情，還是詩歌現(xiàn)代性追求的一個基本特征。所以在20世紀30年代關(guān)于新詩“晦澀”的爭論里，批評家李健吾在為那些崛起的新詩人辯護時，非常簡化地說明詩里面?zhèn)鬟_感情方式的三種形態(tài)：寫實主義是描寫出來的，浪漫主義是呼喊出來的，而象征主義是烘托出來的。烘托，就是詩人不把自己的感情直接告訴你，而是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感情相契合的詩化了的物象，即意象，從而把自己的感情、智性，一點兒一點兒暗示象征給你。我們讀一首詩，首先要通過直覺感悟、理性思索、反復(fù)琢磨，弄清楚這首詩里的意象、蘊蓄和烘托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

如戴望舒1937年3月寫的一首小詩《我思想》：

戴望舒

《我思想》 ▲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后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云霧，

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

作者以短詩前三個字作為詩的題目，實際是一首傳統(tǒng)的“無題詩”。它本身就需要隱藏模糊抒發(fā)的感情，詩要傳達的是什么意思作者隱藏起來了，沒有告訴你。他用蝴蝶、小花、云霧這三個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意象，構(gòu)成了一種傳達感情的象征世界，把自己想傳達的意思、思想，通過這個象征世界，烘托和暗示給你。我們反復(fù)閱讀后，可以發(fā)現(xiàn)，蝴蝶意象，暗示一種美麗，是被吸引者；小花意象，暗示一種美的吸引源，一種對于蝴蝶的理解的化身；無夢無醒的云霧，暗示一種死亡的懵懂混沌境界。弄明白這些含義或關(guān)系之后，再進入對詩的理解，就會大體弄清楚詩人想告訴你的意思可能是多層的。一層是，對于被當時詩歌界所尖銳批評的自己所追求的新詩創(chuàng)造藝術(shù)美理念的堅信：“我”創(chuàng)造（思想）著，故“我”是美麗的（蝴蝶）；即使“我”被別人所徹底否定了，即使“我”死去了，即使是在一萬年之后，一旦有理解者（小花）輕輕地呼喚（對于美的理解和認知），“我”就會透過“無夢無醒”的死亡境界，重新復(fù)蘇、呼吸，重新展示“我”的美麗（“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重新振翅飛翔。這是一種理解，象征詩有多義性、模糊性，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在當時日本侵略戰(zhàn)爭迫近的時代背景下，這是作者對于自己生命意義的一種思考，或是以莊周夢蝴蝶、蝴蝶夢莊周的生命虛無的想象，抒發(fā)一種負面的思想慨嘆。無論如何理解，詩人在短詩里想告訴你的，是一種抽象的思想，但通過與蝴蝶的因果關(guān)系的分析，你所獲得的是一個讀者通過自己的想象，進行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的一種美的獲得和享受。如果你拒絕接近它，理解它，就失去了一個接受美和享受美的機會。

雅眾文化｜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

在詩的接受中，意象復(fù)雜、蘊含多元的作品，引起了批評家與研究者之間因多義理解而發(fā)生分歧的現(xiàn)象。卞之琳的《斷章》：

卞之琳《斷章》 ▲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批評家李健吾讀這首詩，著重從“裝飾”二字解釋這首詩表現(xiàn)了人生的悲哀。作者回應(yīng)說，自己的詩原來要表現(xiàn)的，是人生哲學體悟中所感到的“相對”觀念。李健吾又出來辯解，進一步闡述了對這類象征詩的接受與理解的多種可能性。他認為“詩人擋不住讀者”，與其說他的理解與作者的解釋是相悖謬的，不如說是相反相成的。

Vol.2

注意這些詩的語言、意象的特殊內(nèi)涵，以及它們各自之間存在的特殊聯(lián)系。

何其芳在20世紀30年代說過，這些詩的不好懂，是因為作者創(chuàng)作完作品之后，把語言與語言、意象與意象之間的橋“拆掉了”，讀者要追蹤作者的想象，自己把橋搭起來。這些詩，在語言、意象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上，留下了很多空白，讓讀者靠自己的想象去補充、連接。20世紀30年代，蘇雪林在一篇評論李金發(fā)象征派詩的文章里，揭示了李金發(fā)那些難懂的詩的特點：“觀念聯(lián)絡(luò)的奇特”，語言意象上“省略法”的運用，是“象征派詩的秘密”。1935年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導(dǎo)言里也說：“他要表現(xiàn)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

為此，這類作品往往使用省略、跳躍、模糊意圖等方法，通過對新奇的意象語言的捕捉，對新的哲理思緒的發(fā)現(xiàn)，以及內(nèi)在抒情邏輯的巧妙搭配，創(chuàng)造詩所傳達的別開生面和朦朧蘊藉。李商隱的《錦瑟》：

李商隱《錦瑟》 ▲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事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因為這些意象典故朦朧地搭配在一起，構(gòu)成一種情緒的謎，至今解說甚多，卻沒有定論，而它的美，卻為多少人所傾心喜愛。《月》：

李商隱《月》 ▲

過水穿樓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清。

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

在超越的想象中，寫出了月的動態(tài)美，并在月圓月缺的慨嘆里，隱藏了人生的哲理。這與李白、杜甫筆下一些寫月的詩，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靜夜思》），如“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月夜》），書寫同樣的意象，而李商隱詩意象的隱匿度，則注重哲理的蘊含，有新的突破。李金發(fā)的《題自寫像》：

李金發(fā)

《題自寫像》 ▲

即月眠江底，

還能與紫色之林微笑。

耶穌教徒之靈，

吁，太多情了。

感謝這手與足，

雖然尚少，

但既覺夠了。

昔日武士被著甲，

力能縛虎！

我么？害點羞

熱如皎日，

灰白如新月在云里。

我有草履，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嗎？太多事了呵！

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

蘇雪林講李金發(fā)詩里的“省略法”，舉的就是這個典型的例子。詩里面有意省去了很多連接性字詞，造成跳躍、空缺、模糊，讀起來有不連貫感。如果把它省略的詞句，都一一填補上，意思倒明白了，但也就失去了象征詩追求朦朧惝恍的神秘美的特點了。又如，林庚最早寫的一首短詩《夜》：

林庚《夜》 ▲

夜走進孤寂之鄉(xiāng)

遂有淚像酒

原始人熊熊的火光

在森林中燃燒起來

此時耳語吧？

墻外急碎的馬蹄聲

遠去了

是一匹快馬

我為祝福而歌。

初讀起來，會有一種模糊的神秘感，實際是詩人通過夜的孤寂，寫自己和一代知識分子的時代寂寞感，他把自我隱藏起來，運用很多非現(xiàn)實的想象或帶有寓言式隱喻的意象，如原始人的熱烈親密（熊熊火光、耳語），逃離寂寞的象征意象（遠去的馬蹄聲等），最后寫“我為祝福而歌”，是歌唱有人逃離了寂寞，實際暗示的是自己怎樣渴望逃離寂寞的強烈心境。卞之琳表達自己愛情心跡的《無題一》：

卞之琳

《無題一》 ▲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過你一絲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見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轉(zhuǎn)千回都不跟你講，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樓去！

南村外一夜里開齊了杏花。

這里運用了“小水”“春潮”“杏花”等意象，象征地隱藏了自己的感情；寫了兩個人的對話，但去掉了連接詞語，配上結(jié)尾的一夜開齊杏花的象征物象，表達了自己愛的情感。

Vol.3

注意一些象征派和現(xiàn)代派詩，往往借助神話傳說、荒誕情境、虛幻想象，構(gòu)成抒情主體，在這些意象組合的背后，曲折隱秘地傳達自己的詩旨。

大家熟悉的何其芳的《預(yù)言》，就用了瓦雷里《水仙辭》中寫過的西方神話故事，構(gòu)成寓言性質(zhì)的情節(jié)過程和抒情結(jié)構(gòu)，傳達了自己感受的愛情由追尋中接近到無語中遠去的心理與感情。要真正了解這首詩靈感的來源，傳達的情緒與深度的內(nèi)涵，就要讀此前發(fā)表的梁宗岱翻譯的瓦雷里長詩《水仙辭》。而何其芳的另一首《古代人底感情》：

何其芳

《古代人底感情》 ▲

深巷柝聲遠了

一陣鐵軌底震動

夜車在開行

此處惆悵的一揮手

始有彼處親切的笑臉

旅行人夢中走了千里路

倦眼里沒有驚奇

唉我何以有了不眠的

類似別離底渴望底凄惶

仿佛跋涉在荒野

循磷火指引前進

最終是一個古代的墓壙

我折身歸來

心里充滿生的搏動

但走入我底屋子

四壁剝落

床上躺著我自己的尸首

七尺木棺是我的新居

再不說寂寞和黑暗了

墳頭草年年地綠

墳側(cè)的樹又可作他人的棺材

深巷柝聲遠了

一陣鐵軌底震動

夜車在開行

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這首詩，則屬于想象的夢中世界，意象的展開非常荒誕離奇，但它的荒誕背后，卻包含著非常痛苦冷峻的現(xiàn)實批判性思考。“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這個意象啟發(fā)詩人獨特的現(xiàn)代性想象。死寂般的城市之深夜，夜行鐵軌的震動，激發(fā)了詩人關(guān)于人生離別相見的想象。自己于夢中感到“別離底渴望底凄惶”，如踏遍曠野，尋到的卻是象征死亡的“墓壙”，而心里充滿“生的搏動”，返回家中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屋中死亡的正是自己。它告訴人們，這種無法排遣的現(xiàn)代人的寂寞與痛苦，乃是自古以來人們所無法擺脫的精神煎熬。詩的思緒是李白“自古圣賢皆寂寞”的現(xiàn)代版書寫，但它的方法卻是以超現(xiàn)實的怪異奇幻想象來完成的。我們以更復(fù)雜的美學眼光，走進詩人構(gòu)想的荒誕性虛幻的想象世界，才能理解這樣一些更富現(xiàn)代性，甚至很多是超現(xiàn)實的新詩。

......

讀一些蘊蓄性很強的美麗的詩，往往就像猜一個美麗的謎語。它是一種趣味，一種隱藏美的神秘，一種對欣賞能力的自我挑戰(zhàn)，也是一種征服、破解之后愛與美享受的獲得。為此，我最后想給大家留一道謎語式的思考題：前些時候夜里，我在晚上睡覺前，翻閱尹宏先生編的《紀伯倫散文詩全集》，偶然讀到里面所收冰心翻譯的《沙與沫》中，有這樣一則散文詩：

紀伯倫

《沙與沫》 ▲

斯芬克司只說過一次話。斯芬克司說：“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現(xiàn)在再讓我們沉默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