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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居在都市的女人:8平米出租屋,我住了5年
這里是十點人物志的名人專訪欄目“向少數人提問”。我們將作為發(fā)問者,與不同行業(yè)、不同領域的代表人物聊一聊,從他人觀念與經驗中,尋找個體力量如何應對復雜世界的答案。
十點人物志采訪到了日本作家吉井忍,聽她聊了聊住在東京八平米里的故事。
采訪、撰文 | 三金
十點人物志原創(chuàng)
你在住的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房子多大?屬于你自己的空間又有多大?
2021年,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提到一組數據,人均最低住房使用面積應為13平米,而如果需要達到“舒適”的程度,需要30-40平米。
對照這個標準,你的生活“舒適”嗎?
在日本,為了享受“健康而有文化水平的生活”,獨居者要住在25平米以上的房間,兩個人的標準是30平米。日本作家吉井忍懷疑這個標準太高。2017年,她獨自住進日本的“四疊半”(相當于四個半榻榻米面積),約八平米,是日本建筑中最為標準化且最小的居住單位。

八平米與東京的位置|吉井忍手繪
通常印象中,只有窮學生和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可能會選擇這樣的居住方式。
簡而言之,住進“四疊半”常常被認為是收入不多、生活拮據、正在為自己的夢想或人生目標打拼,只等掙夠錢就會搬到大房子。這種常見的奮斗敘事暗含的邏輯是,房屋是社會階層的象征,代表著人在這座城市中可以擁有的位置。
吉井忍的故事并非如此。她曾在成都留學,法國南部務農,輾轉亞洲各地擔任過新聞編輯,現在是自由撰稿人,偶爾在餐廳打打零工。據說一個日本人一生的平均搬家次數是3.12次,但自高中畢業(yè)后算起,她住過的房間超過30個。現居東京,暫時對買房不感興趣,在物價最貴的城市租下八平米生活。
八平米,能做些什么?
上個月,吉井忍來到中國,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在出版社見到了她。她背著白色的帆布包,穿著樸素,帶著一種出門遛彎兒的閑適與自在(事實上她的確剛逛完菜市場)。

吉井忍全新散文集《東京八平米》
2023年理想國出版
在八平米居住的五年時間,她不像朋友們想象中悲慘,也沒那么幸福,但一個獨居的43歲的女性用她的生活證明:
滾動的石頭不生青苔。在孤獨的城市里,錨定你的位置,不一定要靠房子。

只有八平米,
每一寸空間都要利用好
到今年,“八平米”已經成為吉井忍居住時間最久的房子。
找到這間房的過程,其實并不順利。
在看房之前,吉井住在茨城縣(距離東京坐火車一個多小時),四十六平米的房間,有一個超大的陽臺。這樣的條件在茨城縣租金是四萬五千日元(約合2390人民幣),在東京則需要將近二十萬日元(約合10177人民幣)。
吉井更習慣大城市的節(jié)奏,決定回到東京找房。她對房子的要求并不多:二樓以上,房租越便宜越好。
在日本看房和中國很像,也許剛剛認識十幾分鐘,你就坐上了中介的電動車后座,徜徉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八平米周邊的環(huán)境,這是一年里最好看的時候
吉井忍拍攝
中介熱情介紹一間房子采光很好,理由是對面有一座大廈,陽光可以被玻璃墻反射過來,盡管朝向一般,但房間里總歸是亮堂的。
中介說得認真,“二手陽光”卻換來了吉井的沉默。
而后在另一家中介那兒,她也因為“一層平房可能會遇上偷窺狂”、“室內設施老化”等理由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房子。找房時,社區(qū)安全是獨居女性特別要考慮的問題。
最后,中介頗為猶豫地給她推薦了這套四疊半:房租兩萬五千日元(約合人民幣一千多元);面積只有八平米,有獨衛(wèi)沒有獨浴。盡管身邊的朋友、包括中介都有些擔心,但吉井覺得問題不大。“八平米”離車站走路只需要一分鐘,向南向東的兩扇窗戶保證良好的采光與通風,也可以自己做飯。仔細想想,她覺得不可或缺的條件都已經滿足了。

吉井忍現在的家,上樓要注意,發(fā)出響聲太大可能影響鄰居
都筑響一拍攝
吉井更喜歡中國的租房方式,房東可以提供很多家具,類似桌子、冰箱、空調等,非常省事兒。但在日本,這些家具需要自己準備,離開的時候都得搬走。這也讓她有重新規(guī)劃房間的動力。
因為只有八平米,每一寸空間都變得格外重要。

房間最新手繪平面規(guī)劃圖|吉井忍 手繪
天氣越來越熱,吉井覺得水果和蔬菜隔夜就不好吃了,等再熱一點,還會放壞,所以她一般只買當天能吃完的分量。主食大米囤上1-2公斤,用袋子掛起來,既節(jié)約空間,又方便拿放。

八平米里的料理臺,把東西掛起來可以最有效節(jié)約空間
都筑響一拍攝
由于日本地震頻發(fā),政府建議居民家中囤一周的水(約21公升)、食物與日用品,吉井規(guī)劃之后發(fā)現,這些東西所占據的空間也沒想象中那么大。

冬天能儲存的食物|吉井忍手繪

演出、展覽與電影海報|都筑響一拍攝

八平米的料理臺|都筑響一拍攝
地方小,卻不影響吉井邀請朋友過來做客,不過最好一次只接待一位客人。
之前,吉井在一家咖喱店里打工,疫情剛結束,店鋪的營業(yè)時間很短,到七點半已經沒什么客人了。下班后沒什么事,她邀請一起打工的同事來家里坐一坐,沒想到一聊就是五個小時,錯過了末班地鐵,幸好朋友有自行車,可以騎回家。
平常她們忙著工作,很少對話,在那5個小時之后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空間小,人仿佛變得更加親密了,好像什么話都可以真誠地對對方說。”

八平米全景|都筑響一拍攝

因為住在八平米,
夏天才有錢去海參崴
如果我們細數住在“八平米”的好處,省錢自然是最顯性的一點。常聽工作經驗豐富的人說,只有把租房費用控制在收入的三分之一以內,日子才會比較好過。
吉井忍不是極簡主義或反消費主義的倡導者,她的省錢理念是合理分配收入支出,找到生活的重點,“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失衡了,也不必責怪自己”。
她把房租和伙食費都壓得很低,在“娛樂”方面嚴重超支。
一次,她去參觀一位友人的攝影展,見到一張照片,背景是全白的雪景,遠方有人在結了冰的海上釣魚。這位朋友是她在東京餐廳打工認識的,曾經闖蕩過世界一百多個國家,在咖喱店打工是為了省下飯錢、還能跟年輕人聊天。
她花了兩個多月房租向友人買下這張照片,貼在“八平米”里,從此,她的房間出現了海參崴的雪景。

都筑響一拍攝
東京的夏天太熱,吉井忍攢了一段時間打工的薪水,決定去尋找照片中的雪景,飛到了海參崴。在離海邊不遠的青年旅館里,一張床只需要一百多人民幣。
吉井在海參崴呆了一周,收獲了超過預期的美妙體驗。在她住的旅館旁有一間民宅,總有許多孩子在門口玩耍,見到旅客會禮貌地打招呼。一整個下午,吉井陪著孩子們玩游戲,盡管語言不通,但他們互相拍照、大笑的場面令她現在仍然記憶猶新。

《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劇照
民宿不遠處就是海邊,走了十幾分鐘,相似的海岸弧度與山的形狀,吉井確認自己找到了照片里的地方。
“如果面對這片晚夏風景,他會拍出什么樣的照片呢?”她心中暗暗猜想。

海參崴的海景|吉井忍拍攝
吉井確定,如果不是“八平米”低廉的租金,自己難以看到這樣的風光。

我享受這座城市里,
那些微弱的關系
“八平米”的確很小,沒有浴室、也沒有洗衣機。
吉井不得不走出家門:在投幣洗衣機店中與同樣來洗衣服的阿姨聊聊日常,聽公共浴場(類似東北的澡堂)的客人們吐槽增稅消息……這種隨意的聊天解決不了生活中的實際問題,但大家一起吐吐槽,心里也能輕松很多。

家附近的投幣洗衣機店|吉井忍拍攝

家附近的公共浴室|吉井忍拍攝
偶爾,吉井既不想一個人呆著,也不愿意去打擾朋友,就會去獨立電影院“新文藝坐”打發(fā)時間。
新文藝坐有266個座位,一般坐不滿一百人。一張票一千七百日元(約合人民幣八十五元),兩片連映,相當于在其他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的錢。兩部電影的組合意味著,觀眾可能只對其中一部電影感興趣,而另一部也許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強迫大家去認識新的導演和新的電影類型。
“獨立電影院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娛樂場所,而是成人學校般的存在,不停為我灌輸新的經驗和價值觀,這也是它和所謂影城的不同之處。”
因為常去,吉井很快與電影院的管理員花俟良王熟絡起來。花俟先生是一位言談舉止文雅得體的中年男士,從學生時代就在新文藝坐看電影,畢業(yè)后一直在這里工作。

新文藝坐外,正在看電影資訊的人|吉井忍拍攝
吉井時常會在大廳見到他。有些小眾的電影沒多少人愿意看,他會想辦法給大家講講這部電影的有趣之處在哪里。花俟先生曾經說:
“在黑暗中和別人一起看電影,你會聽到別人的笑聲或哭聲,慢慢體會到什么東西叫做幽默,有什么事情能夠讓人感動。若你在自己的床上單獨躺著看電腦(屏幕上的電影作品),這也是一種經驗,單向的,你不知道讓自己發(fā)笑的場景。別人看了到底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再比如,在電影院里偶爾遇到吃東西聲音很響的人,又聽見一個大叔罵了那個人,你就會知道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大到什么程度會引起別人的不愉快。我們就是這樣學會和別人共處的技巧。”
花俟先生跟吉井聊起,現在“干干凈凈”、“被設計出來”的文化有點多,但一座城市應當可以容納各種不同的人的生活方式、人生觀以及精神上的自由度。“每個作品都那么好看,那你也一樣,和別人不一樣沒關系,這是好事”。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有人也許會問,一直住在八平米,現在也許過得去,未來怎么辦?
但想想,人類在沒有錢、沒有大房子,更沒有“工作”的概念之前,又是如何生活的呢?
大學畢業(yè)之后,吉井忍沒有去找固定的工作,早上在便利店收銀、中午在中華料理店端菜,晚上還要去爵士酒吧打工。她不是個例。
1989年,日本泡沫經濟迎來最高峰,各項經濟指標達到了空前的高水平,但緊隨其后便是難以剎車的下坡路。
到上世紀90年代末,大量企業(yè)倒閉或裁員,剛畢業(yè)的學生很難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有人選擇打零工,有人甚至從此不再邁出家門,與世隔絕。這些人有一個專屬的稱謂——“就業(yè)冰河期”一代。

《寬松世代又如何》劇照
吉井忍的許多同學們也都選擇了延緩就業(yè)。
其中一位同學選擇延緩就業(yè)的方式是升學。他考上了國立名校的研究所,攻讀哲學。這位朋友曾經對吉井說過一句話,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我一直努力把自己變得跟別人不一樣,但到現在忽然發(fā)現,自己其實是‘普通以下’的存在。”
吉井開始思考,每天同一時間出門,擠電車到公司,成為一個組織中的螺絲釘,這樣的人生到底有沒有意思?父輩作為“普通人”做到的一切,為什么我們就做不到了呢?

《寬松世代又如何》劇照
但現在,坐在我對面的吉井早已沒了剛畢業(yè)時的糾結:
“整個標準在變化。當時我們糾結于自己連上班這么普通的生活都做不到。可人生真的有‘向上’和‘向下’之分嗎?我現在住在八平米,也許被認為是一種‘普通以下’的生活,但今天,什么樣的生活是滿足‘普通’標準的呢?”
我們已經難以討論何為普通人的生活了,而在個人精神困境之外,原本理所當然的日常也同樣脆弱。
對吉井而言,2011年日本發(fā)生的3·11大地震是一次巨大的創(chuàng)傷。當時她從北京回到日本,地震發(fā)生的時候獨自一人在爬山,感受到震動的第一反應是這座休眠火山就要噴發(fā)了,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地震之后伴隨而來的是特大海嘯與福島第一核電站泄漏事故,直到今天,日本仍有約3.1萬人還過著疏散在外、不能回家的避難生活。
她曾以為社會會從這種創(chuàng)傷中有所收獲,無論是對環(huán)境的關注、東北的重建,還是資源的利用,都可以往更科學、有效的方向進行。
“剛開始是有這種感覺的,在一片混亂中,我們互相幫助,反思討論如何讓世界變得更好,我可以感受到那種力量。但很快也消失了,后來發(fā)現,我們慢慢把這個事情忘記了。這種失落感,我一直都有。”

今年上映的《鈴芽之旅》便正是以311地震為背景,但吉井說自己至今無法觀看任何與此相關的文藝作品。|《鈴芽之旅》劇照
馬克思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美國作家馬歇爾·伯曼曾在同名小說中這樣描述“煙消云散后的世界”:
你發(fā)現,我們正身處一種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這種環(huán)境允許我們去歷險,去獲得權力、快樂和成長,去改變我們自己和世界,但與此同時又威脅要摧毀我們擁有的一切,摧毀我們所知的一切,摧毀我們表現出來的一切……它將我們所有的人都倒進了一個不斷崩潰與更新、斗爭與沖突、模棱兩可的痛苦的大漩渦。
“我們的平常也是非常脆弱的。真正能把握的只有自己,人生多一分選擇,你便多一份自由。”
盡管“找房過程”不太順利,吉井忍還是為自己找到了這間“八平米”。
創(chuàng)傷可以修復,生活可以重建。面對現代性的大漩渦,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八平米”,以及對其的定義。“八平米可能是某個地方或某個人,在那里你不用偽裝,可以好好面對自我,盡可能去享受當下。”
也許你的八平米在別人眼中是畸形狀態(tài),沒關系,生活從來只呼應它自己的主人。
在那里你會知道:
自己的“小”不是問題,因為外面的世界足夠大。

《四重奏》劇照
原標題:《蝸居在都市的女人:8平米出租屋,我住了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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