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口述 | 關德輝:最怕被別人知道的哥哥,你愿意原諒我嗎
我是AK關德輝,馬來西亞藝人。曾在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臺灣等地發展演藝工作,2008年和家人搬到加拿大定居。
在我念小學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母親帶著三個兒子生活,家境比較艱難。成長過程中,最讓我接受不了的就是我的二哥。中學沒念完他就開始接觸損友,抽煙、喝酒、打架、吸毒、混黑道。一直以來,二哥是我們家庭的毒瘤。
17歲那年,我簽約了唱片公司。成為藝人之后,我特別怕有人知道,我有這樣的一位哥哥。

關德輝自畫像
幸運的是,我一出道就被選為馬來西亞十大歌星的冠軍。那一年,演唱過熱門歌曲《太傻》的歌壇前輩巫啟賢大哥已經在國外大火,他是亞軍。剛出道的我,面對突如其來的名氣,非常害怕被媒體揭露自己有一個問題哥哥,整天擔驚受怕。由于太害怕這種事被曝光,年紀輕輕的我就想了一條妙策,先發制人。
成為歌手以后,我有機會認識了一些有社會影響的人士,包括馬來西亞的國會議員。所以,當時我就找了一位國會議員朋友做公證人,來到二哥面前,準備跟他斷絕關系。記得那一天,我帶著議員朋友,來到我二哥賣盜版光碟的攤位旁邊,我趾高氣揚地對他說,這個人(國會議員)全馬來西亞人都認得,今天專門來為我們做公證,證明我們從一九九X年X月X號開始,完全脫離關系。
我說得特別決絕,以后就算你戒毒了,改過自新,你發達了,做生意成功,成為大慈善家,一切都跟我無關。二哥知道我不喜歡他,也知道他在家里不受歡迎。這話說完,他也并沒什么反應。但說完之后,我覺得內心徹底解脫了。
此后,我從馬來西亞到臺灣、香港發展,從唱歌到演戲,演藝事業蒸蒸日上。這個過程中,不時能聽到,二哥又來煩我媽或是又干了壞事之類的消息。
2009年春節,我回馬來西亞,又在我媽家看到他。我自然是不會喊他哥哥,早已經斷絕關系了。但是,只要他出現在我眼前,我就有一股無名的怒火,我就知道這個人又走投無路,又來攪擾我媽。我媽不可能不收留他,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走投無路了還是只能接納他。
那時候,二哥已經四十多歲了,依舊是一個人到中年、混得也不怎么樣的癮君子。不知道他什么心態,賴在我媽家,不只是他自己,還帶一個小跟班,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吹剿麄兠刻焯稍诳蛷d看電視,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我就來氣。
我哥哥看到我,居然還向我介紹他的小跟班:這是我的干兒子。我的天啊,他親生兒子都不認他了。他這幅德性,太太很早對他死心,離婚改嫁了。我的侄兒也很痛恨有這樣一個父親,跟我一樣。因為我侄兒也住在我媽媽那,每天進進出出,看著他不認的父親,旁邊還有“這是我的干兒子”,我沒有問過他內心怎么想的,但憤怒是肯定的。
于是,我趁這個機會,又做了一件自以為很聰明的事。我決定幫我媽解決麻煩,幫我的侄兒拔除他的眼中釘。
剛好那時候,家里有一些錢不見了,也不確定是被誰拿了,因為那時住在我媽家的人不少。當時我媽家里還有一個印尼女傭,錢不見了之后,女傭跟著男朋友偷跑了。
趁著這機會,我向一個企業家朋友借了幾個保鏢,都是那種身形魁梧的彪形大漢,去我媽家把我的二哥,還有他所謂的干兒子請出家來。
我跟他們說,家里的錢不見了。我二哥很緊張地解釋,這跟他們沒有關系,不關他們的事。我說:“沒說是你偷的,也沒有要你賠,我們很公道,不知道誰做的。但是,有一件事情很肯定,那就是你不屬于這個家,你也不受歡迎。為了避免以后有更不愉快的事情發生,請你跟你干兒子離開吧?!?/p>

我表面上講的客氣,是請他離開,但特地找了幾個彪形大漢往那一站,實際上就是趕他們走的意思。二哥他們也沒辦法,一臉灰溜溜的樣子,匆匆走了。
其實從2008年以后,我的健康就出了些問題,高強度的生活節奏讓我吃不消,我感覺自己患上了抑郁癥。知道不能這樣下去,我就暫別了繁華的娛樂圈,離開亞洲,跟我太太在加拿大開始了平靜的生活。我開始閱讀《圣經》,上一點類似神學的課程,但沒那么深,只是想讓自己更了解內心。
2009年夏天,也就是從我媽家趕走我二哥的半年之后,信仰讓我的心靈深處響起一個聲音說,你要跟你哥哥和好,而且不是去找哥哥說“好吧,我原諒你”,而是去跟二哥道歉,說我對不起他。
當然,你可以想象。我不可能立馬做到,內心之中也有抗拒的聲音響起,不斷重復,天啊,這個很難,非常難,違背我的天性,違背我的主觀意識,我絕對不可能完成。
可是,生命中經常會發生一些巧合。當我的內心還在交戰的時候。馬來西亞那邊向我發出一個邀約,幾個藝人后輩跟我說,德輝哥,你愿不愿意回來馬來西亞,我們要成立“藝人之家”了。
哇,天??!早在1997年,我還在香港打拼的時候,就經常去香港的藝人之家,第一次是朱茵帶我去的。我在那認識了蔡少芬,王祖藍等很多好朋友。后來我在臺灣發展時,精神抑郁期間,沒去看醫生,也從臺灣的藝人之家得到過幫助,后來病情才緩解。
現在馬來西亞要成立藝人之家,我怎么可以說不?所以,2009年9月份,當內心還在猶豫不決時,我回到了馬來西亞。回家后,我問我媽,二哥人在哪里?我媽告訴我,哥哥現在在拘留所,這次是因為偷車被抓。
以我以前的個性,一定會趁機跟我媽講,你看這個人,無可救藥,爛泥扶不上墻,沒救了??晌椰F在說不出這樣的話了,接觸宗教之后,我的心變得柔軟起來。我問自己,二哥現在被關了,難道與我無關嗎?幾個月前,難道不是自己把他從家中趕走的嗎?
我跟我媽說,想去看看二哥。媽媽很驚訝,也很高興,小兒子竟然愿意看自己的二哥。她說,走,走,我帶你去。
我們來到拘留所。我二哥一看到我媽,就在那邊訴苦,你趕快付保釋金,不管多少錢,反正你先付保釋金,把我保釋出來,我在這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痛苦得很。他還跟我媽說,只要把我保出去,馬上就去“得勝之家”?!暗脛僦摇笔邱R來西亞的一個戒毒中心。以前我們把他送進去接受過強制戒毒,可他找機會逃走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勸媽媽,不要相信他的話,他的話沒有一句可信的。可是那時候我看到他,不知怎的,心里其實有點難過。從小,我們三兄弟當中,二哥是長得最帥的,他比我身材更高大,膚色又比我白,有點混血兒的感覺,一個這么帥的人,在我和媽媽看到他的時候,卻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挺可憐的。
當時他跟我媽吐完一大堆苦水。我媽跟他說,你弟弟有話跟你講。二哥本來臉色就不好,這下變得更壞了。他知道我這個當弟弟的,這么多年,從來沒對他說過好話。但他落得此境地,也無話可說,我猜他心里可能在想,愛罵就罵吧,罵完只要可以把我保出去就算了。
我媽把聽筒交給我,我永遠記得,我跟我哥哥講的第一句話。我拿著聽筒,看著他的眼睛,說:耶穌愛你!

他當然不懂,懵了。他知道我是基督徒,但我突然間跟他這樣講,他有點詫異,想看我葫蘆里賣什么藥。
我很坦白,我沒有說因為良心發現,我想跟你和好。我說,信仰讓我大老遠從溫哥華飛回來跟你道歉,我不是好弟弟。你需要幫忙的時候,我不但不會幫,躲的遠遠的。就連唯一會幫你的人,媽媽,我也叫她不要幫你。
二哥眼眶一下子紅了。他一個大男人,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
我問他,你愿不愿意原諒我?我豁出去了,提起勇氣道歉的人,急切地希望得到二哥的原諒。我預感他可能會說,你這么多年對我不好,終于知道了吧。我想,如果他要抱怨我,我也認了。
但是二哥一直說不出話,我就一直拿著聽筒等著,他在那邊一直流淚,流淚。我有一點急了,又問了一遍,你愿意原諒我嗎?我跟你道歉,我不是好弟弟。他終于開口了:我從來都沒有怪你,我一直都知道是我自己的錯。
那一刻,我的內心充滿感激。我問他,你愿不愿意像媽媽和我一樣,接受同樣的信仰?他說好。我說我帶著你禱告,我講一句你講一句,他說好。他像小孩子一樣很乖很順從,每一句都跟著我禱告。
2009年9月那個下午,應該是我媽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之一。她最頭痛的兒子與她最固執的兒子取得了和解,我相信媽媽那天是我們三個人中最開心的。
很快,我參加完馬來西亞藝人之家的晚宴,返回了加拿大。后來,我打電話問我媽,二哥有沒有一出來就去“得勝之家”?我媽說沒有,二哥說他有事情要處理。
我一聽,又回到之前那種憤怒的情緒。二十多年了,他還是在重復他的花樣把戲,一出來沒有馬上去戒毒中心,肯定又是在搞什么鬼。我說你叫他馬上進去,我媽媽說,二哥表示要處理完才可以去。他不肯告訴我媽要處理什么事情,我媽也勸不動他。
我就打電話給我二哥。我問他,如果你要處理的那個事情是神叫你去做的,好,你去做。如果不是神叫你去做,是你自己去做的,你告訴我。他也很坦白,說不是神要我做的事情,但是我如果不處理,就不能放下心去接受戒毒。
我無話可說。
又過了兩三天,我再次問我媽,二哥情況怎么樣。我媽跟我說,你哥哥走了,去世了。我當時就呆住了。
我后來才知道,他口中要處理的事是什么。原來他在偷車被捕之前,已經伙同一群人持槍搶劫,搶劫之后又因為偷車被關了,沒領到本屬于他的那份贓款。他要處理的事就是去找那幫人,拿回他的錢。
二哥不知道的是,那幫人盤踞的一個廉價酒店已經被警方盯上很久了。他找上門去的時候,剛好遇上警察強攻,雙方發生了槍戰,死了兩個人。在馬來西亞的法律中,販毒和持槍是絕對的死刑,有些人犯法了或許還能找到方法脫罪,但你只要一持槍跟警察對峙,一定把你擊斃。
如果你去翻2009年9月的報紙就會看到,當年在吉隆坡蕉賴區持槍搶劫的那伙人被警方拿下。雙方槍戰時候死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那二哥。
我的哥哥人不在了,他走了。我一直忍不住想,他為什么這么固執,非去拿那個錢不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往好的方面猜測——他可能是覺得虧欠我侄兒,想要取得他的原諒,想把那個錢留給他;或者是他欠了別人的錢,想拿錢還債,今后改過自新,重新開始……
但我永遠也不知道真實答案是什么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解,我難過,反倒是媽媽開解我,你要懂得感恩,至少在哥哥最后的時間里,因為愛,我們兄弟倆達成了和解。如果我因為固執錯過了跟哥哥和解的機會,可能會因此遺憾終生,所幸在他短暫又充滿遺憾的一輩子中,至少這是一個微小的圓滿吧。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