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甜蜜的》海報

電視劇《溫暖的甜蜜的》的一張海報里，宋茜和陳妍希獨處陽臺，相望而笑。顯然，片方樂意將此劇視為一部雙女主劇。劇情的發展也支持海報傳遞的意味：宋茜飾演的南飛因為事業和愛情受到重挫，從北京來到上海，和陳妍希飾演的閨蜜——剛剛悔婚，或者說離婚的——齊家宜生活在一起。她們合資買了一套房子，許諾如果各自沒有遇到真愛，就一直住在一起（第七集）。

起初這個決定是瞞著南飛父母的，南飛還和經超飾演的鄰居焦岳假扮愛人，應付雙方不斷催婚的父母。直到一切真相大白，南飛曾經做婦科醫生的母親，與潘虹飾演的齊家宜的母親促膝深談（第二十八集）。南飛媽媽多少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齊家宜媽媽則為女兒們辯護，說她們閨蜜一場，只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南飛媽媽憂心，如果兩個女孩子長此以往這么生活下去，被親戚知道了，別人會怎么想。齊家宜媽媽，也就是潘虹，巧妙地接過話頭追問道：是不是擔心她們一起待久了，將來會“引起心理上的一點點變化”？不待對方多言，潘虹緊接著就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不會的，她們目前這樣只是權宜之計，是一個暫時的過渡狀態，它終將過去。為了強調自己的意思，潘虹打了個比方：“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

《溫暖的甜蜜的》劇照

除了電視劇伊始有些小品化的親家交鋒場面，齊家宜媽媽可以說是這部劇里最與眾不同，某種程度上也是最具智慧的長輩。她沒有像其他幾對父母那樣反反復復催婚，不經意間還總能警句迭出。因為對她的設定是在老年大學里學國畫的知識分子遺孀，這里她講出一句多少帶點文藝腔的話，尚不算突兀，盡管如此，這樣的話也不像一個上海老阿姨的日常語言。

潘虹在1995年出過一本書——《潘虹獨語》，是她1994年的日記集。很可能不是巧合，這本書所收第二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是潘虹1994年1月2日的日記，前一天，電影《股瘋》在上海首映，場面熱烈，潘虹認為，這部電影會是她“演藝事業上的一次轉折”。八十年代，因為在《人到中年》（1982）《井》（1988）《頑主》（1988）等電影里塑造了陸文婷、徐麗莎、丁小魯，潘虹已是家喻戶曉，而1994年《股瘋》里的公交車售票員范莉，確實是她刻畫的又一經典人物。

《潘虹獨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月出版。

不過在這兩個階段之間的1991年，潘虹其實還演過兩部電影：《獨身女人》和《女人TAXI女人》，今天卻鮮為人知。1994年的潘虹在日記里坦言，她在這兩部片子上“栽了”，因為它們“反響不佳”，“受到較多的批評”。然而如果今天回看這兩部均由出生于1940年代的女導演執導的電影（分別由秦志鈺導演和王君正導演執導），不難發現它們在女性議題和視聽形式上的先鋒性。

潘虹在《獨身女人》里飾演一個三十五歲的離異女性歐陽若云，她曾在內蒙上山下鄉，現在是一家中美合資的服裝企業的經理。她活脫脫一個大女主，電影里的每一個男人或明或暗都愛著她。她自己有好感的是一名研究員（陳希光），但這位研究員有個在美國的妻子（呂麗萍），研究員不愿意出國，同時也愛上了歐陽，準備和妻子離婚。這和《溫暖的甜蜜的》中陳放（陸毅）與前妻的情形有些類似。

《獨身女人》里，歐陽若云有個閨蜜——江珊飾演的充滿活力的設計師舒蕾。她們本是同事，專業上，舒蕾猶如歐陽的弟子，歐陽是她的榜樣。其實舒蕾也喜歡著研究員，卻把這份感情埋在心里，她想要成全歐陽，為后者的延宕著急。在一次閨蜜獨處的場景里，舒蕾揭穿了歐陽的心思，啟發她去追求愛。此刻她們的師生關系發生了顛倒：

江珊：我要是喜歡一個男人，我就不在乎他有沒有老婆。

潘虹：做情人？

江珊：那有什么。關鍵看感情嘛。

潘虹：我要像你這么年輕，也會這么說。

江珊：你老啦？

潘虹：三十五歲的生日都過了，想想真可怕呀。

江珊：人家說這個年齡的女人最渴望愛情。

潘虹：是嗎？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樣。

江珊：都一樣。要不你干嘛拼命工作？還不是想把自己填得滿滿的。

《獨身女人》劇照

《女人TAXI女人》在影迷中的知名度可能比《獨身女人》更高些。它是一部標準的雙女主電影，也是一部拍攝于當時剛建成的北京亞運村一帶、城市里的公路電影。潘虹在這部電影里扮演的，便如她自己在日記里所說，是一個“云里霧里、神神秘秘”“給人種距離感”“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植物學家秦瑤。

這位年輕的植物學家機緣巧合下坐上了丁嘉麗飾演的女出租車司機張改秀的TAXI。后者是個特別有范的北京姐們兒，剛生完孩子不久，這是她第一天復工上班。因為秦瑤在車里看論文，在當年的時代氛圍下，張改秀不禁心生崇拜，她讓秦瑤包了車，任由秦瑤差遣。在送完秦瑤返回市區后，張改秀的丈夫（葛優）意外在車上翻到秦瑤落下的包，發現她已經被單位開除。張改秀以為秦瑤會做傻事，二話不說開車回郊區找她。原來這位初出茅廬的女知識分子僅僅因為對領導有好感，就遭領導太太舉報，搞得狼狽不堪（這讓我們想起《溫暖的甜蜜的》開頭南飛的境遇）。張改秀起先也痛罵秦瑤，二人甚至扭打在一起，但后來還是她為秦瑤出頭，與領導的太太對質，擺平了這件事。在她們盡情歡笑之際，一天的時間即將過去，兩個人終究要分手，于是，有一些落寞，一些不舍……《女人TAXI女人》上映于1991年，同年在西方也有一部如今已成經典的雙女主公路片公映：雷德利·斯科特執導的《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

《女人TAXI女人》劇照

《女人TAXI女人》里有個的細節可以和《溫暖的甜蜜的》對照。張改秀帶秦瑤討說法，二人來到婦聯。此時熙熙攘攘的婦聯里有一個堅定的畫外音：“不管怎么說，我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可能對于八九十年代的一些觀眾，這就像古希臘悲劇里合唱隊的聲音，是毋庸置疑的共識。而這個畫外音的措辭本身也比2023年南飛的類似表述更肯定，在《溫暖的甜蜜的》第八集，當齊家宜引用了“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這句話，南飛把一個相反的觀念作為問題提出：“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是耍流氓？”

今天回看這兩部三十年前的電影，沒有人會不感慨潘虹當年的美。或許出于那個時代的想象，她的演繹里摻入了不少文藝、憂郁的成分，有時近乎做作，然而因為我們如今對八九十年代也生出了浪漫想象，反而覺得這樣的腔調是對的。無奈的是，抖音里《女人TAXI女人》解說視頻下面的留言，道出了一個冰冷的現實：不論是潘虹還是丁嘉麗，“現在都是惡婆婆”。這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但確實，我們近年越來越難見到潘虹笑了，某種關于潘虹的刻板印象早已深入人心。問題是，《女人TAXI女人》里那個神情恍惚的秦瑤老了以后，可能變成惡婆婆嗎？莫非這是文藝女青年的宿命？還是其中的邏輯是斷裂的？——當然首先別忘了，制造婆婆媽媽的是中國電視劇。

抖音《溫暖的甜蜜的》片段下的網友留言

在《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篇文章，潘虹也提到她參演的第一部電視劇1994年要播出了。1990年代開啟了一個中國電視劇的時代。這個時代的起源之一，就是1990年以女性為中心的電視劇《渴望》。而這三十多年來女性題材時裝劇，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延續《渴望》的賢妻良母家庭劇，如《金婚》（2007）《父母愛情》（2014），《溫暖的甜蜜的》的導演劉江曾經執導的《媳婦的美好時代》（2009）也可歸到這類；二是表現現代都市女性的大女主劇，它們同時往往也是勵志劇，如《我的前半生》（2017）《都挺好》（2019）《安家》（2020）《理想之城》（2021）；三是晚近越來越多的女性群像劇，如《歡樂頌》（2016，2017，2022，2023）《三十而已》（2020）《愛很美味》（2021）。現今的各大平臺上，顯然后兩類劇越來越多。這些劇的一大特點便是塑造能干的、堅強的、有類似企業家人格的現代女性，她們不斷自我提升、自我完善，她們彼此競爭，也與男性競爭。

《咱們結婚吧》劇照

就此來看劉江導演的三部情感題材作品的沿革，倒顯得有些另類。2009年的《媳婦的美好時代》，同代女性之間，主要是海清飾演的毛豆豆和有點神經質的小姑圍繞男主競爭。2013年的《咱們結婚吧》，高圓圓和柳巖、張凱麗和田岷扮演的兩代閨蜜，都先因競爭失和，在經歷各種事件后最終和好。到了目前正在播出的《溫暖的甜蜜的》，南飛和齊家宜之間幾乎不存在什么內在競爭關系，她們盡可能地展現了這個時代的女性情誼。而潘虹作為家宜媽媽，則喚醒了演員本人1991年的影像記憶，盡管是間接地、有限地。從1991年到2023年，女人可能獲得了更多東西，但也失去了一些東西，這從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相處方式在影像上的再現就能看出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都已成為歷史，但也未必不能成為未來的資源，因為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