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這些年里，中亞國家有一個具有共性的特點，就是特別強調(diào)外部威脅，把外部威脅視為主要危險，并以此作為看待國家安全問題的主要視角和解釋框架。

這是有原因的。

從獨立伊始，安全問題就一直是懸在中亞國家頭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不知哪一天會突然掉下來，令中亞國家提心吊膽，其中又以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分裂主義三股力量為甚。

中亞國家獨立之初的1990年代正是三股勢力甚囂塵上的時期。中亞地處新月動蕩帶，立國未久，經(jīng)濟脆弱，社會不穩(wěn)，三股勢力通過各種方式向中亞滲透，內(nèi)應外合，對國家乃至政權安全的威脅不僅非常現(xiàn)實，而且十分危險。

中亞宗教極端勢力活躍，它主張在中亞建立伊斯蘭宗教國家，不接受世俗政權，必欲推翻現(xiàn)行國家體制和政權，為此不惜使用暴力和恐怖手段。1999年2月，極端勢力組織了對烏茲別克斯坦總統(tǒng)卡里莫夫的暗殺，6枚炸彈分別在卡里莫夫總統(tǒng)車隊行進路線上爆炸，卡里莫夫總統(tǒng)幸免遇難。1999年夏和2000年春，幾股武裝向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發(fā)起了攻擊，對中亞國家造成了極大沖擊。2004年3月，在烏茲別克斯坦的塔什干和布哈拉發(fā)生了恐怖爆炸，而較小規(guī)模的恐怖事件在中亞更是時有發(fā)生。恐怖主義和極端勢力成為中亞國家的心頭大患。

在蘇軍1989年從阿富汗撤出后，阿富汗又陷入殘酷的內(nèi)戰(zhàn)。中亞與阿富汗在地理上山水相連，其中三個國家與阿富汗接壤，這意味著在中亞周邊存在著一個長達2300多公里的動蕩帶，中亞是它外溢的天然通道。

1996年塔利班奪取政權，中亞的安全形勢更加嚴峻。這時中亞面對的不僅是一個混亂的地區(qū)，而且是一個特別的國家政權。塔利班可能南下的傳言使得中亞國家心神不安。地區(qū)內(nèi)外許多恐怖主義組織在阿富汗找到藏身之所，如“基地”組織、“烏伊運”、“伊扎布特”、“東突”等等，阿富汗成了三股勢力的淵藪，本土恐怖組織在中亞國家眼皮底下安營扎寨，使中亞國家如坐針氈。

美國推翻塔利班政權后，阿富汗依然內(nèi)戰(zhàn)不息，恐怖勢力泛濫，各種跨境犯罪有增無減，阿富汗對中亞安全的威脅依舊。緊接著美國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之后又爆發(fā)了“阿拉伯之春”，中東陷入混亂，“伊斯蘭國”順勢崛起，并且欲一統(tǒng)穆斯林世界。中亞大量受極端思想影響的人投奔其中，有資料說，在中東的恐怖組織中，來自中亞的人員約占20%。他們潛回中亞后，滲透進社會內(nèi)部，隨時可制造恐怖事件。

與此同時，“顏色革命”突如其來。“顏色革命”受境外勢力推動，從中東漫延到格魯吉亞和烏克蘭，緊接著進入中亞。2005年吉爾吉斯斯坦發(fā)生“郁金香革命”，導致執(zhí)政15年的阿卡耶夫總統(tǒng)一夜之間垮臺，如此嚴重的后果不能不使中亞國家感到震動，外部輸入的“革命”成為一種新的安全威脅。

時至今日，外部威脅仍被看作是主要安全風險。在哈薩克斯坦官方評估2022年1月阿拉木圖暴亂的原因時，外部勢力仍被認為是主要元兇。盡管阿富汗形勢已經(jīng)變化，但中亞國家對阿富汗的未來仍心存疑慮，仍把阿富汗看作是地區(qū)安全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毫無疑問，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外部因素仍將是中亞國家的重大安全威脅，對此沒有任何疑問。

不過，在對安全風險的評估上，在重視外部威脅的同時，中亞國家或許需要對內(nèi)部因素給予更高的關注。事實上，從中亞國家獨立后的經(jīng)歷看，尤其是從近10幾年以來的情況看，內(nèi)部因素對于中亞安全穩(wěn)定的作用遠大于外部因素。

不管是恐怖活動還是“顏色革命”，它們的主體都在國內(nèi)，主要是由國內(nèi)因素引起，也主要是由國內(nèi)力量實施的。即使是境外針對本國的恐怖組織，也多是由本國公民組成。當然，內(nèi)外因素相互交織，難以分割，但內(nèi)部因素是基本的。外部因素雖然危險，但它只有通過利用內(nèi)部事態(tài)才能掀起大浪。打個比方，如果說國內(nèi)是爐灶，境外是扇子，沒有國內(nèi)的爐灶，外部的風扇不起火，而且火勢多大主要取決于爐灶干柴多少，而不僅僅是外部風力的大小。

從造成的危害結果來看，內(nèi)部事件也更猛更烈。塔吉克斯坦在獨立之后即爆發(fā)長達5年的內(nèi)戰(zhàn)，造成數(shù)萬人死傷。2005年5月烏茲別克斯坦安集延騷亂中至少有169人喪生。在吉爾吉斯斯坦2010年4月的比什凱克騷亂中，示威者占領了國家電視臺、議會大廈、政府大樓，并搶劫和焚燒了總統(tǒng)府，至少65人被打死，400多人受傷。2010年6月在吉爾吉斯斯坦的奧什騷亂和民族沖突中，至少124人死亡，1500多人受傷，烏茲別克斯坦方面說被殺的烏茲別克族人超過500人，10多萬人流離失所。2011年12月哈薩克斯坦的扎納奧津騷亂導致70多人死亡，數(shù)百人受傷。對2022年1月的阿拉木圖暴亂人們還記憶猶新，這次事件中有225人死亡和4300多人受傷。所有這些事件都伴隨著暴力、混亂、搶劫、縱火、破壞，給國家安全、社會穩(wěn)定和人民生活造成重大損害，甚至使國家政權處于危險之中。

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將長期存在，難以根除，并且一有適宜環(huán)境會迅速膨脹，但與十幾年前相比，國際恐怖組織的勢頭有所減弱，對中亞威脅最大的基地組織、伊斯蘭國、東突、烏伊運等已不像十幾年前那樣來勢洶洶，而中亞內(nèi)部極端宗教勢力的隱患并未消除。塔利班在2021年重新奪取政權后，承諾不允許恐怖組織從阿富汗國土對周邊國家進行恐怖活動，包括東突和巴塔，盡管它能否真正做到還需檢驗。

“顏色革命”的風險依然存在，但它的模式已為人熟知，防范手段也更為有效。自2013年烏克蘭那場“顏色革命”后，尚無新的成功例子，2020年白俄羅斯的“顏色革命”最后也以失敗告終。而且，有中俄和上合組織在中亞的存在，外來勢力要在中亞搞成“顏色革命”并非易事。

現(xiàn)在中亞遭受外部恐怖組織大規(guī)模襲擊的可能性也不大，相對來說，對付這種攻擊也比較簡單。外來恐怖團伙通常是小股武裝，如果是明火執(zhí)仗，并不可怕。而且，中亞還有集安組織作為軍事安全保障，有中國作為安全合作伙伴，有上合組織作為政治后盾，完全有能力應對恐怖組織的武裝攻擊。

而應對國內(nèi)事件要困難和復雜得多。由內(nèi)部因素引發(fā)的群體示威往往泥沙俱下，多種成分混雜。面對國內(nèi)群體性示威，國家在處理手段的選擇上會左右為難，平和方式可能難以阻止時態(tài)的發(fā)展，武力手段又可能激化矛盾，導致諸多更嚴重的消極后果，甚至執(zhí)法力量也會出現(xiàn)動搖和分裂，這在哈薩克斯坦動亂中也有明顯表現(xiàn)。

從以往的經(jīng)驗看，中亞國家一旦發(fā)生大規(guī)模民眾聚集示威，要保持長時間的和平非常困難，它極易轉變?yōu)楸┝顒樱⒖焖購谋┝ψ優(yōu)楸﹣y，從街頭打砸搶發(fā)展到攻擊和占領政府機構，甚至可能推翻國家政權。這使得中亞國家的群體事件含有特別大的破壞性和危險性。

如此種種都說明，內(nèi)部事件對中亞安全的風險更大，危害更深，應對更難，后果往往也更嚴重。

如果說內(nèi)部因素是最大的風險，它的主要根源又來自哪里？通常這不會是來自單一因素，而往往是各種因素的混合。無序的權力斗爭、社會的政治分裂、極端宗教勢力的侵蝕、地區(qū)隔閡、民族矛盾等等，這些因素都可能是造成風險的原因。不過，最普遍的原因是來自民眾的不滿，這種不滿又主要源于貧窮、失業(yè)、貧富分化、貪污腐敗、家族裙帶、社會不公等。這些都是中亞國家普遍存在的問題。

中亞國家在過去30年努力發(fā)展經(jīng)濟和進行社會建設，取得了明顯成績和進步。同時不能不看到的是，許多方面不盡如人意，大部分中亞國家經(jīng)濟還很落后，民眾仍比較貧窮，就業(yè)困難，年輕人發(fā)展機會不多。

烏、吉、塔三國都還是中低收入國家，還存在大量貧困人口，吉、塔兩國現(xiàn)在仍有約四分之一的居民處于貧困線以下。根據(jù)世行的資料，以1992年與2021年相比，烏茲別克斯坦人均國民收入從600美元增加到1983美元，30年間增加了3倍多。吉爾吉斯斯坦從520美元增加到1276美元，增加了2倍多。塔吉克斯坦從280美元增加到897美元，增加約3倍。盡管有這些增加，但絕對值都不高，扣除通貨膨脹的因素，實際增長更低。2022年的塔吉克斯坦的平均月工資只有160美元，烏茲別克斯坦為340多美元。烏吉塔每年都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背井離鄉(xiāng)到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土耳其等國打工，他們的收入成了這些家庭的主要生活來源。

民眾的不滿不僅僅來自貧窮，更主要的是來自分配不公、貧富極化、官吏貪腐、大家族大肆斂財，等等。去年發(fā)生騷亂的哈薩克斯坦并不是窮國。因為有石油和天然氣，哈薩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是中亞的富豪，土庫曼斯坦2019年人均國民收入7344美元，哈薩克斯坦2021年為10373美元，而且最高曾達到12080美元（2014），都被世界銀行列為中高收入國家。

但是，國家不窮不表明民眾不窮，事實上，盡管哈薩克斯坦比烏吉塔三國富裕得多，但百姓所得不成比例，因此獲得感甚至更低。托卡耶夫總統(tǒng)在阿拉木圖騷亂后曾說，哈薩克斯坦一半的居民年收入不高于5萬堅戈，約合1300多美元，每月只有110多美元。與此同時，出現(xiàn)了一批豪門巨富，最富有的162個人擁有全國一半的財富。因此，哈薩克斯坦民眾的不滿和怨氣更強烈。

既然內(nèi)部問題是最大的風險，那么，未來中亞保持安全穩(wěn)定的主要途徑應是消除內(nèi)部的積弊沉疴，即使是為阻隔來自外部的危險，其屏障也首先應建于國內(nèi)。事實上，中亞國家對這些問題已有越來越深的認識，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正在進行的改革也是為此，改革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發(fā)展經(jīng)濟，消除貧困，鏟除腐敗，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提高民眾生活水準，讓人民滿意，以保證國家發(fā)展和社會穩(wěn)定。當然，這可能將是一個漫長和曲折的過程，不會一蹴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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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華勝，系復旦大學教授，北京國際對話俱樂部學者。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