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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前,我被人在貼吧造黃謠
他們喊著讓你拿出證據來,可他們又只相信他們認知里的東西。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10個故事—
前 言
2022年12月9日,我正在準備做報告用的PPT,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我以為是我點的外賣到了,沒有多想就接了電話。但電話里傳來的聲音讓我一怔,“你是李冉吧,我是王欣欣的媽,我女兒快被你害死了,現在在家待著找不到工作,我要你賠我女兒的前途。”
王欣欣,我幾乎下意識就反應過來她是誰,電話里的女聲還在言語犀利地不斷輸出。我就那樣愣愣地看著電腦屏幕,視線開始模糊,然后持續不斷地耳鳴。
我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到底坐了多久,腦子里飛過了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對方后面都說了什么,又是什么時候掛的電話,我只知道我的耳鳴越來越嚴重,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它們清晰得像是封存在水底卻套了一層又一層塑料保護膜的禁書,被人暴烈地撕開,再度攤開在了我面前,讓我不得不直視它。
一
2017年,我正在國外度過交換生的最后一年。
因為即將回國,有些關系好的同學便讓我幫買一些化妝品或者特色紀念品,這其中就有王欣欣。
我和王欣欣是在大學軍訓時認識的。我們不是同一個系的同學,但被編到了一個排里,她站在我前面。
我對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她好像總是怯怯的。當時軍訓隊伍里有幾個女孩子總愛戲弄她,我看不過去,還幫她出過頭。
在那之后,她和我漸漸熟悉起來。在聊天的過程中,她和我說,她是老家那個貧瘠鄉村里十幾年來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但這樣的驕傲在進大學以后就被沖散了,比她聰明的、好看的、厲害的人大有人在,所以她一直都很自卑。
我聽了以后很心疼她,我是小縣城考出來的女孩,因此她的話某種程度上引發了我的共鳴。我安慰她以后的路會越來越好的。可很遺憾,我們沒有做成實質上的好朋友。在軍訓結束以后,各自課業加重,我們之間的交集就越來越少,成了遇見打個招呼的點頭之交。
因此許久沒有過聯系的她讓我幫忙帶紀念品,我還是有些意外,可還是欣然應允。只是令我更意外的是,她微信的頭像和我的是一樣的。
我的頭像是愛德華·霍普的一幅畫。那幅畫被我裁剪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我用,另外一部分是男友用,因此這個頭像是個非常小眾又“撞衫率”極低的情頭。
但她的頭像竟然和我的一模一樣,我特意點開大圖查看,發現就是同一張。于是我很驚訝地打了一行字發給她,好巧啊,咱倆撞頭像了耶。
她沒有回復。
我又點進她的朋友圈,發現只有一條橫線。而朋友圈的背景,是我不久前換掉的背景圖。
我當下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轉念一想,可能她就是和我品位相近呢,那時候的我被馬上就要回國的喜悅沖擊著,因此這件事很快就被我拋到了腦后。
我們沒有再說話,直到我臨回國前,她才又聯系我,讓我不要忘記買她拜托的紀念品。
我回了個OK,逛了許多家紀念品商店,才給她挑好了她想要的東西。
二
回國后,男友從外地飛過來看我。我們從在一起之后就一直異地,因此在送走他之后我特別難過。在走回宿舍樓的時候,我并沒有注意到站在宿舍樓下滿臉怒氣看著我的男生劉聰。
劉聰是國防生,我和他認識始于我做校園記者時,因要做一期國防生專題采訪。當時那個采訪,我和他除了一個問問題一個回答問題,就再也沒有過其他交流。他很健談,回答問題不死板,有時候還會恰到好處地開個玩笑,這就是我對他僅有的印象了。
所以在他怒氣沖沖攔住我,問我為什么不理他,不回復他消息時,我是懵的。
他抓著我不松手,他說,他盼了我很久才盼到我回國,但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脫著不和他見面;他說他去我們班里找過我,但同學說我最近有事請假了,沒來上課;他說他收到我帶回來的禮物很開心,但同學卻告訴他,看到我和另外一個男生手牽手在壓操場,還笑得很開心。
他說他不知道他做錯了什么我要這么對他,從我回國以后,之前的那個我就消失了,對他愛搭不理,甚至把朋友圈都對他屏蔽了。
說著說著他就哭了,我不知所措地安撫他,同時大腦開始飛速思考。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腦子里閃了一下。為了驗證這個想法,我把他帶到了附近的涼亭,待他情緒冷靜下來以后,我給他講述了我認知里的我和他的關系。
我告訴他,我根本沒有他私人微信和任何聯系方式,并把手機拿給他看。他臉上浮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覺得我在撒謊。他拿著我的手機仔細翻了一遍,確認的確沒有,他愣了一會,急匆匆地從兜里掏出手機,給我看他的相冊,“可這些照片的確都是你啊,這是你發給我的啊!”
我看著他手機里的照片心里陡然一驚,的確都是我的照片。讓我更惶恐的是,里面還夾雜著幾張很露骨的照片,但沒拍臉。我仔細放大了那幾張帶有濃重性暗示意味的照片,扯開襯衫領子給他看,“我鎖骨邊上有痣,這個‘我’沒有”;我又擼起袖子,給他看我的胳膊,“我胳膊上有痣,但圖里這個‘我’也沒有。我骨架大,大腿一直很粗,怎么減肥都沒減掉過,我發育得好,所以胸也大一些,但照片里一看就是個小骨架,腿這么細,胸也小。現在的情況是,要么你遇上騙子了,要么有人裝作我在和你談戀愛。你給這個人轉過錢嗎?”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直白地和他說這些,有些不好意思,“我就在你過生日時給你轉過一個520,你收了,其他時候轉錢,都沒有收。但這也不是你,是和我談戀愛的那個‘你’,可這個‘你’到底是誰啊?”
我和他一度無話,這個人既不貪財,只是頂著我的身份和劉聰戀愛,還給他發一些私密照片,說明這個人是喜歡劉聰的。
我思考了一會,讓劉聰把和他談戀愛的那個“我”的微信和存的所有內容找出來給我看。
在我翻找比對的過程中,劉聰開始講述他和“我”在一起的過程,“我和這個‘你’,是在2016年11月開始聯系的。‘你’是突然加的我微信,和我說‘你’出國交換了,一個人在國外挺無聊的,想和我聊聊天。我對‘你’印象挺好的,所以就一直和‘你’聯系,時間久了,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所以就表白,‘你’就和我在一起了。”
2016年11月,那會我的確在國外交換,所以冒充我的這個人是了解我的,而且之前翻看他存的我的照片,全是我發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那就更說明這個人是我的微信好友。
我趕忙要他打開他的微信,劉聰一邊打開微信,一邊說,“我和‘你’要過手機號,‘你’說不在國內,要了也沒用,就沒給我。我很多次想和‘你’視頻,但是‘你’都不同意,為此我還和‘你’故意生過氣吵過架,想‘你’妥協。‘你’為了哄我開心,就,就發了那些照片給我......我還挺意外的......‘你’說有時差很累,再加上有室友也不好視頻。我心疼‘你’就同意了。我好哥們也談了個你們系的,某一次吃飯的時候,她說你們交換生快回國了,我當時特別興奮,我想著我能見到‘你’了,我就給‘你’發消息說我要去接機,但不知道為什么,‘你’表現得很抗拒,先是百般拒絕推脫,后面就直接不回我消息還關了朋友圈。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又聽說你和別的男的在一塊,我想要個說法,才來找你的。”
我沒顧得上劉聰嘴里那個荒唐的“我”和他的故事,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誰盜了的照片和我的身份,頂著我的名義在和別人談情說愛。
我看著劉聰手機里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微信賬號,給劉聰看我和這個賬號的微信號根本不一樣,劉聰說這個賬號的朋友圈關閉了,啥都看不到,但當我點進去看到那個賬號的朋友圈背景圖的時候,一股子涼氣從頭灌到了腳底。
我找到劉聰相冊里和那個“我”官宣時候的朋友圈截圖,圖片里的頭像赫然是那張我裁剪過的霍普的畫。
我讓劉聰把“我”送給他的那個禮物拿出來給我看,劉聰快步跑回宿舍把那個禮物拿了過來,我看著那個我逛了許多家紀念品店才拿回來給那個點頭之交王欣欣的禮物,一瞬間覺得無比諷刺。
我問劉聰想不想知道一直以來和他談戀愛的人到底是誰,他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我讓他在涼亭里等我一會兒,然后轉身回了宿舍樓,去了王欣欣的宿舍。
一路上我都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走到她們宿舍敲門,叫她說我有點事,想和她單獨聊聊。她坐在床上,還是像我認識她時那樣怯怯的,我叫她,她一副害怕的樣子,雖不情愿但還是和我出了門。我把她帶到劉聰的面前,可能是因為天已經黑了,她沒戴眼鏡,所以直到她看清眼前的人是誰,才下意識地想跑。
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告訴劉聰,這,就是和你談戀愛的人。
她使勁地扭著胳膊,想掙脫我,嘴里一直囁嚅著不是,不是。我讓劉聰撥了和他戀愛的那個人的微信語音電話。
劉聰遲疑了一下,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手機在她的兜里震動的時候,她才漸漸放棄了掙扎。
我讓她把手機掏出來,她仍舊扭捏著不想給我。我和她僵持了很久,她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機掏出來,我看到閃爍著的語音提示上的備注名“老公”,拿過來給劉聰看,“這回你信了吧。”
我看著站在那里沉默不語的王欣欣,“這件事要有個結果,你說吧,怎么辦。”
她不說話。
她的頭發因為剛才的掙扎散了一部分下來擋住了臉,晚上只有微弱的路燈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沉默在我們三個人之間蔓延。
還是劉聰先開口,“反正也沒造成實際性傷害,這個事就算了吧。我也沒虧啥。”
他的話把我氣笑了,“你沒受實際性傷害,那我呢,你發的朋友圈,你的好朋友的女朋友也是我們系的,都覺得我在和你談戀愛,可我前幾天才把男友帶來學校,別人會怎么看我呢?我的名聲就不是名聲了嗎?”
劉聰不說話了。
我看著王欣欣,“你要是再不說話,咱們就去導員那說說吧。”
我剛準備抬腿走,她突然跪下來,拉著我,哭著說,不要。
我被她的這一舉動嚇懵了,她則一邊哭一邊說,鬧到導員那邊她可能就不能保研了,她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她就是喜歡劉聰,又自卑,一時間鬼迷心竅,所以才做錯了事。她說只要我不去找導員,怎么樣都可以。
她開始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撲通撲通地磕頭,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把她拽起來,讓她寫了一份保證書,告訴她下不為例。
她千恩萬謝地點頭,她的討好很卑微,一直在說謝謝,謝謝。她的臉上都是土。它們和眼淚混在一起,讓她看起來格外狼狽。
我把臉轉過去,不想再看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心口又悶又難受。
只是我沒想到,當時閃過的那一絲善念,會成為后面為我而建的地獄。
三
2018年3月10日,學校貼吧里突然出現一個帖子,里面一開始就貼出了一個女生身上都是土臟兮兮的樣子,并給她的臉部打了碼,標題卻赫然寫著,沒想到會在大學遭遇校園暴力。
一開始只是有幾個零星的評論,后續有人追問是誰干的時,一個一級注冊號,發出了我的名字和照片。
發出照片和我個人信息的人聲稱我個性極端,經常欺負一些農村來的孩子,說話極盡諷刺,心情不好時就拿打碼女生當出氣筒,簡直喪盡天良。
帖子此時已經引得一些貼吧網友對我發起了人身攻擊,隨后那個發出我照片的爆料人又拋出一個信息,稱我在兩性關系上非常隨便,還時常腳踏N條船。
事情發展到這里已經不可控制了。
室友匆忙叫醒我讓我看貼吧內容的時候,我發現,平時根本就沒什么人的貼吧,一夜之間在那條帖子底下蓋起了上千樓。
我機械地翻著帖子里一頁又一頁的消息,回復的新消息越來越離譜。有人給我P了遺照,污言穢語,說我死媽死全家;有的人信誓旦旦地表示曾見我與男人經常出入酒店,從不在宿舍住;有人說在學校附屬醫院撞見過我一個人去打胎;有人表示我就是學校里的雞,幾百塊隨叫隨到,還可以不做避孕措施……
我不知所措,我不明白,我根本沒做過的事為什么會有人宛如親眼所見一樣,繪聲繪色地說出來?
我的室友是個很熱心的人,也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她在看到這個離譜的帖子以后,第一時間聯系了她熟識的貼吧管理員,讓他把帖子刪掉。
可是沒有用了。
我在一夜之間成了學校里的“紅人”。
表白墻、貼吧到處都是那個帖子的截圖,我的個人信息被泄露得如同春天爆開的柳絮,到處都是。我開始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騷擾電話和短信,內容無非兩樣,要么張口罵我,要么問我約不約,讓我迄今為止仍忘不掉的一條內容是,說我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公交車,我會遭報應的。
室友鼓勵我不能坐以待斃,要勇敢一些。她怕刺激到我,把帖子里所有的有用信息都整理了出來,包括一開始發出打碼女孩照片和爆出我私人信息的那個一級號。
我幾乎沒怎么費力就認出照片里的人是王欣欣。發圖的一級號講述的事情非常詳細,發出的微信截圖是與劉聰聊天的截圖。我懷疑的目標一下子就鎖定在了劉聰和王欣欣身上。我向室友講了我和他們之間的矛盾,室友不忿地說,咱們不能任由他們潑臟水。
我和室友直接找到了劉聰,他很詫異我竟然會來找他。我和他聊了一會,才知道他們在準備畢業分配的事,這段時間手機都上交了。我和室友對視了一眼,室友給熟識的朋友打了幾個電話,確認他沒有說謊。我才把貼吧里的高樓截圖給他看。看過之后,他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看著我,許久才問出那句話,“是她嗎?”
我點頭。
或許是一時之間事情的轉變對他造成的沖擊太大,他很久沒有說話。晚上,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同意為我做澄清,還我一個清白。
因此,我把所有的證據都整理出來,證明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找來劉聰來給我佐證,把我掌握的所有證據發布在了表白墻和貼吧上。但換來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攻擊我,說我是個渣女,劉聰是個傻子,被我渣了還不自知。
我以為我把證據擺出來,就能證明我的清白,可事實是,根本沒人看你的自證,大多數人不會“浪費”時間去看一眼事情的真相,他們變本加厲地攻擊我,并對我進行蕩婦羞辱,發泄他們噴人的欲望,再編出許多惡俗的笑話來。
他們喊著讓你拿出證據來,可他們又只相信他們認知里的東西。
無論我怎么說,怎么解釋,沒人信我,根本沒人信我。
我和室友沒有放棄。室友帶著我找了當時班里關系很好的幾個同學,一起去找王欣欣對峙,要個說法。
可去了她們宿舍以后,根本沒有和她說上一句話。她的室友一直護著她,聲情并茂地講述著那天我和她與劉聰分開之后的事。
她滿身都是土,臉上也掛著土,頭發散落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她的室友都被她嚇了一跳。再三詢問她到底怎么了,她也只是哭而不說話。她們安撫了她一會兒,她才勉為其難地開口說我欺負了她。
她的室友聽了以后氣不打一出來,就要去找我要個說法,卻被她以“不想把事情鬧大”的說辭而攔了下來。她的室友說欣欣脾氣好又善良,還有些軟弱。而我就是個惡棍,被揭穿了真面目還死鴨子嘴硬。
兩方人你來我往開始了罵戰,而王欣欣始終躲在宿舍最里面,臉上依舊掛著我熟悉的怯怯的表情,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事情發展到這已經不可調和了。
那天回到宿舍之后,我和家人商量了很久,最后決定報警。為了防止學校和稀泥,我選擇報完警之后再去找輔導員。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王欣欣先一步找了她們班的輔導員,而我去找我們班輔導員陳老師的時候,她們班的輔導員李老師正坐在我們班輔導員的面前,細數我的“罪狀”。
兩個老師見到我和室友站在門口明顯頓了一下,李老師有些不自然咳嗽了一聲起身倒水。
陳老師很客氣地把我叫過去坐下,我與他寒暄了幾句之后,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了一遍,同時把我整理好的所有證據,拿給陳老師看,證明污蔑我的就是王欣欣。
李老師在聽我講述這些事的時候臉色就不再好看,聽到最后,她把我整理好的那些證據急急地從陳老師手里拿過去,仔細翻了一遍似乎妄圖從中找到什么破綻。
但是很遺憾,她什么也沒找到。
陳老師在看過之后臉色越來越凝重,他沉吟了一下,“那你想怎么辦?”
“我要她在全校師生面前向我道歉,承認她做的這些事,學院給她記大過裝進檔案袋,同時去派出所自首。”
陳老師頓了一下,笑了笑,“都是同學,沒必要鬧這么僵吧。”
我看著他,他笑得有些尷尬,隨即嚴肅起來,“記大過存檔,以后就不會有好單位要她了。你也沒受到大的傷害,做人要寬容。”
室友聽不下去了,反問道,“她的前途是前途,李冉的前途就不是前途了?李冉的名聲不是名聲嗎?老師你的孩子被這么造黃謠,被網暴,你也能對你的孩子說,你也沒受到大的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嗎?”
陳老師臉一陣紅一陣白,完全斂起了笑意,“畢業季了,現在學校抓得嚴,各院都在盡量規避畢業前鬧出什么事來。我也不希望畢業了還搞出這樣的事。所以我頂多能叫王欣欣過來給你道個歉,你們之間握手言和,事情就過去了。再鬧的話,對你可沒好處。”
我看著他坐在椅子上,聽著這個我還要開口叫一聲老師的人說出的話,忽然覺得很可笑。
室友還想和他理論,我攔住了她。我看著坐在那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兩個無所謂的老師,“那咱們就都別好過了。我告訴你吧,我報警了。”
兩個老師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陳老師很重地放下手里的筆,怒氣沖沖地對我說,“這不是胡鬧嗎!”
室友看著他們補了一句,“不胡鬧,你們也只會和稀泥啊。”
“這幾天警察就會來傳喚王欣欣了,”我看著那兩個老師,“這件事沒個結果的話,我就耗到底,誰也別想好。”
那天,我們就那樣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幾天,我被院里的老師輪番叫到辦公室談話。內容大同小異,中心點只有一個,勸我不要把事情鬧大,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然會影響學校聲譽。而勸說方式則是軟硬兼施。
系主任說會破格錄取我為本校的研究生,他親自做我的導師。而院書記和我談話的時候告訴我,如果我不同意和平地將這件事解決,學校可能會考慮讓我延遲畢業,今年我將拿不到畢業證。
那幾天我一直都在想,可我想不明白,到底為什么。我才是那個受到傷害的人,可是為什么所有人都在偏袒那個施暴者,而要求我這個受害者寬容大度一些呢?
四
在最后一次談話結束的時候,我接到了院里的電話,叫我去會議室。
那是這場風波之后,我第一次見到王欣欣。
屋子里坐了很多人,院里能叫得上名字的領導,甚至我沒見過幾面的書記也赫然在列。警察坐在會議室桌子的一側,王欣欣則低著頭坐在另一側,她身邊站著兩個衣服很舊,臉上蒙著塵霜的一男一女。她們看見我進來,瞬間沖著我撲了過來,跪下抱著我的腿,求我不要再追究王欣欣的錯。
似曾相識的場面再次上演。警察似乎也被他們的舉動嚇到了,急忙起身把他們拉起來,但他們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一直拉著我的腿不讓我走,兩個警察眼見拽不起來,吼著周圍那群眼睜睜似是饒有興味欣賞這場鬧劇的老師們:“過來幫忙啊。”
警察吼完,兩個輔導員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起身,幫忙將他們從地上拽起。
我一直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王欣欣,她始終都是那副模樣,羞怯,不說話,眼里似是含著眼淚,滿臉小心還掛著委屈。我被這張臉騙得幾近身敗名裂,我很想知道剝了她臉上的這層偽善的面具之后,底下到底包裹著的是一顆怎樣的心?
父母開始哭訴他們的不易,她母親說她家條件不好,她是她們家唯一的希望,他們全家都指望她出人頭地,如果她被處罰了,或者背了罪,那她們家就完了。
她母親聲淚俱下地說著,說她們那個地方的窮苦,說王欣欣那時候為了上學吃了多少苦,說家里人為了供她上學幾乎付出了一切。在場的人無不動容,只有我,仿佛異類一樣,鐵石心腸地坐在那里。
在商量如何解決的時候,警察里年紀稍大一點的老警察把我叫了出去。他抹了一把臉說,“我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太知道這種農村家庭培養出一個大學生有多不易。她犯了錯,但還壞得不那么徹底。還有機會彌補錯誤。不然,即使你繼續追究她的責任,以現行的法律,你對她造不成任何實際傷害,最后也只是費時費力費心血。讓學院給她記個過,再讓她在所有老師面前給你道歉,寫有效力的保證書,我來監督,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我愣愣地看著警察身后的學院榮譽墻,在那上面許多人都笑得很開心。可我感覺眼睛很疼。可能是因為院書記說追究下去他就不會同意我畢業,可能是警察的話讓我覺得追究也得不到結果,也有可能是見到她的父母如此卑微的樣子讓我有些許動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好累。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我看到等到我答案的警察如釋重負的模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他走進了會議室用“終于解決了這個大麻煩”的語氣對著屋子里人的說,調解成功了。
所有人都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除了我。
六
接到那個電話之后的晚上,我給留校工作的室友說了這件事。室友一愣轉念罵了一句,“他們還真是陰魂不散,他們怎么有臉還來騷擾你。”
吐槽完了之后,室友像是發現了什么一樣,狐疑地問我,“可是你不是已經換號了嗎?他們怎么找到你的呢?”
這個問題我也疑惑過。直到我想起來,在過年前,室友求我讓我填寫一下大學畢業生去向的調查表。
我把這件事說給了室友聽,室友恍然大悟,然后開始自責。
室友很生氣地讓我等著,既然王欣欣能通過學校后臺收集的信息找到我,那學校里肯定是有她認識的熟人。那同樣,室友也能找到她,并且了解她的現狀。
室友還是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再次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了解到了王欣欣的近況。
從她的言語里我拼湊出了王欣欣這幾年的生活,因網暴的事,她雖沒有受到任何實質上的懲罰,但卻在檔案里留下了記過書。她以為這個東西并不會干擾她,因此碩士畢業后她參加了選調生的考試,還順利通過了選拔,但在公示期間,不知道被誰舉報了她曾經被記過過,她因而落選。之后找的工作都不順利,再加上疫情期間工作難找,她便在家待業,情緒上也出現了問題。
室友問我決定怎么辦。我想了很久,告訴她,我把她家人拉黑了,并且準備再換個手機號碼。我咨詢過律師也問過當警察的朋友,像2018年一樣,他們都很遺憾地告訴我,這種情況沒辦法立案,更無從談起在法律的框架內讓她們受到懲罰。
2022年的我,面對傷害過我的她,仍舊無能為力。
室友長嘆了一口氣。
掛掉電話,我躺在床上,還是很輕易地就能回憶起那些讓我痛不欲生的日子。
我以為我都忘了的。
那段時間我成宿成宿地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以后,我的身體變得沉重,可思緒還在繼續飛馳,又累又睡不著,折磨得我脾氣越發暴躁。頭發也大把大把地掉,我開始厭食,體重一度下降到80多斤,并且懼怕出門,在食堂里打飯,我總覺得有人在對我指指點點。手機每次提示有新的消息我都宛如驚弓之鳥。
那時我正在準備研究生復試,不出意料地,我落榜了。
那所我夢寐以求的大學,從小到大的夢想,我本來已經距離它只有一步之遙,至此全部破碎。
而這件事也為我與男友分手埋了雷,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整件事里,以及事情發酵到結尾,我沒看到她受到什么實質上的懲罰。她沒有在所有人面前做檢討,只是不痛不癢地在貼吧和表白墻上發了一篇道歉信,瀏覽量寥寥無幾。她留在了本校讀研。
劉聰因這件事在分配工作之前再三被領導約談,最后分了個不太好也不太壞的單位。而我留下一身罵名,那年,我沒學上,沒班上,以及患上了躁郁癥。
事情似乎就這么翻篇了。大家還是按照正常的軌道生活,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甚至在幾年之后,曾幫我出過頭的大學同學要結婚了,她結婚的前一晚我們躺在床上聊天。
她說沒想到我會來參加她的婚禮,畢竟她的家距離我的家很遠。我告訴她我一直很感謝她,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幫我出頭了。她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么事,因此,她很驚訝地說,你還記得啊。
我開始有些恍惚,我該記得嗎?應該是不該的。時間可以沖淡很多東西,可遺憾的是,它還是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直到現在,打開社交軟件看到消息欄或者私信里蹦出的紅點,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心慌。我關掉了手機里所有軟件的消息提示,也因為這樣,總是有朋友抱怨她們發消息我從來不會及時回復。我從不辯解,每次都尬笑。
我想,這輩子,我都躲不掉這個糟糕的條件反射了。
作者 | 李冉,留學生
編輯|蒲末釋
原標題:《大學畢業前,我被人在貼吧造黃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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