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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筆記|流氓無產者?三和大神的“日結”江湖
聚集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場的“三和大神”因日本NHK電視臺的一部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進入了中國公眾的視野。和我們印象中吃苦耐勞的進城務工人員的形象完全不同,大神們不愿進工廠打工,做著日結薪資的零工,“日結一天玩三天”。在主流社會看來,大神們好吃懶做,毫無進取心。而深入到大神們的世界,卻會發現,他們有自己一整套身份認同的符號系統,和對主流社會的抵抗方式,似乎更像是一種青年亞文化。甚至有不少人看了《三和人才市場》的紀錄片后,跑去那里加入“大神”的組織。大神們究竟是誰?我們如何認識和理解他們?研究“后工作”議題、倡導“懶惰權”的學者王行坤在剛過去的7月,來到深圳的三和人才市場,嘗試研究“三和大神”這一群體。本文是王行坤老師田野期間受《澎湃新聞·思想市場》之邀寫下的觀察筆記。
三和大神的江湖:“海信大酒店”
“高價回收微信號!”“收掛逼手機!”“花唄、借唄套現!”,“日結去廣州,七天包吃住,1500塊!”“收聯通、移動手機卡!”“收銀行卡!”“西瓜一塊錢一塊!”配合著“當當當”的敲打聲,合成了夏日深圳“三和人才市場”一帶喧囂的混音。
“三和大神”更準確的稱呼應該是“海信大神”,因為他們主要以“海信大酒店”為中心活動。大概由于“三和人力資源集團”是這一帶最大的中介公司,所以“三和”被用來指代整片區域,而在這一帶活動的“大神”就被媒體稱作“三和大神”。“海信”,指的是“海新信人力資源市場”,它位于“三和集團”的西面,因“海新信”太拗口被大神們稱作“海信”。晚上會有很多大神露宿在“海信”門口,所以這里也就被戲稱為“海信大酒店”。

“當當當”是三和大神們用磚頭敲擊共享單車(主要是摩拜和ofo小黃車)車鎖時所發出的聲音。在三和大神的世界,一塊甚至五毛都格外寶貴,有些大神絕不會將錢“浪費”在共享單車上,于是他們練就了用磚頭開鎖的能力。摩拜比較難開,但是小黃車如果技術嫻熟的話,只要一兩次就可以砸開。

“掛逼”形容的是一種狀態,可以指死掉,如“他在網吧‘掛逼’了”,這種現象偶爾也會出現:有老哥說,有一位大神在賣腎之后,去網吧連上了七天的網,最后“掛逼”了。但大多時候指的是基本上身無分文又無事可做的狀態,如“掛逼”在三和了,或者因為今天沒有干活,“沒錢吃飯,‘掛逼’了。”所謂“掛逼手機”指的是掛逼在三和不得已低價出賣的手機。當然,這些手機大都是價格相對便宜的國產手機——有些一百塊也賣不出去。“掛逼”時所能買到的最廉價的商品則被稱為“掛逼X”,如五塊錢一碗的“掛逼面”(過去幾年一直是四塊錢,其實就是湯煮掛面),五毛錢一支的“掛逼煙”,兩塊錢兩升的“掛逼水”(也叫“大水”),一塊錢一塊的“掛逼西瓜”,十五塊錢一晚的“掛逼床位”等。
大神們也會用“掛逼康”來指代富士康,意思就是如果你去了那里就很可能“掛逼”。龍華區就有觀瀾和龍華兩家富士康,所有大神都在其中戰斗過,只不過時間長短不一。在百度貼吧的“龍華吧”和“三和大神吧”(三和位于深圳龍華區)中流行這樣一句話,“兄弟別去,這是黑廠,我們去上網”。在大神眼中,富士康就是黑廠,因為里面的管理太過嚴格。當然,有資深的打工者說,現在的管理比2010年之前好多了,“多虧”了那些跳樓的。另外,富士康也大量引入小時工和臨時工,這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正式工的加班量,但是因為沒有那么多班可加,他們的收入也不如從前了。我在三和的中介機構注意到,有些廠的招聘廣告特意強調“不管控加班”——以多加多賺錢來增加工廠的吸引力,而富士康已經在管控加班了。
而“回收銀行卡、手機卡和微信號”主要是用于諸如詐騙、高利貸催收、洗錢等灰色和違法行為。在我來到三和之前,還有明目張膽“回收身份證”的生意,后來因為嚴打而偃旗息鼓。
但這并不代表就不可以出賣身份證。“日結去廣州”的叫賣聲其實是讓那些“走投無路”的大神們去廣州做皮包公司的法人代表(在三和簡稱“做法人”)。他們除了需要提供身份證之外,還要開具配套的銀行卡,因此需要在外地待上好幾天。當然這幾天是包吃住的,做一次法人可以凈賺1500元左右。除了“做法人”之外,身份證也可以用來辦營業執照或者去稅務局代領發票。這些出賣了身份證的大神自然就沒有了進廠的可能,除了賣血漿(就我所見,在三和很少有人賣血,大家談論的都是賣血漿。我遇到過幾個賣血漿的大神,他們表示對健康并無大礙,而且是正規醫院,580毫升血漿換取300塊錢)就只能通過偶爾的日結來維持生活了。除了這些主動出賣身份證的人之外,還有些人是因為身份證被偷不愿意回老家補辦,無法進廠而慢慢“掛逼”成為大神的。三和因為歷次的清理,惡性暴力事件已基本消失,更多是小偷小騙的行為。

到底什么人才算是三和大神?露宿街頭的?整天泡在網吧的?不愿意進廠的?就此我問過一位在“龍華吧”自稱“大神”和“三和戰地記者”,且經常發帖直播自己日結精力和心得的“老哥”(“老哥”最初是“戒賭吧”賭友即難兄難弟之間帶有安慰性質的稱謂,后來蔓延至“三和大神吧”,在大神之間廣泛流通)。
這位80后的老哥化名“老三”,比多為90后的大神們看起來要成熟穩重些,他衣著整齊,且從未出賣過任何證件或手機卡。在他看來,三和大神的特點是沒背景,沒文化,沒水平,沒錢。的確,就我所見,大多數大神都是初中畢業(甚至沒有念完),念到高中的算是鳳毛麟角。但他又補充到,有些大神有錢,只不過比較低調而已。我的確聽到一位看起來消息靈通的老哥說過,他有個朋友卡里有20萬,晚上就睡在肯德基,白天去做做日結。
無論如何,老三口中“沒背景,沒文化,沒水平,沒錢”似乎只是對“三和大神”的一個描述,并非定義。在我的追問下,老三又給出了如下定義:一是比較好吃懶作,二是過一天算一天,三是有網癮或者賭癮,四是游手好閑。
但就老三本人來說,似乎只有第二條適用于他,其他三條并不適用。他在貼吧所發的帖子表明他明天都在積極從事日結的工作,這就意味著他每天早上五點左右就得起床——一般來拉日結者的車子五點半到達海信大酒店門口,然后將他們拉往目的地去從事十個小時左右的勞動。勞動的報酬在120元左右,有時還不包中午飯。這些零工主要包括分揀快遞,在酒店端盤子,給演唱會搭舞臺,做臨時保安等。還有每個月只能做一次的活——去深圳的中英街“帶貨”。那些走私的人會把大批的貨物分成若干小份,然后雇傭大神們將貨物分批帶出海關。如果帶成的話,會有120元左右的酬勞;如果被海關扣住沒有帶成,則會給30或40元的路費。如果做工地的活,工價會有200元左右。下午五六點左右也會有中介來招工,主要就是去工地或者快遞公司通宵干活,一般是從晚上十點干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
另外他自己也沒有賭癮或網癮——他因為賭博背有一點債務,但那是欠親戚的錢,而且已經戒賭;也不會在網上裝可憐,讓網友“團飯”。所謂團飯,就是讓網友發紅包給自己去買飯吃。很多所謂的大神都會在貼吧里團飯,在老三看來,這是一種網絡乞討行為。
在我看來,真正的三和大神是失去了身份證以及各種證件,對未來不再抱有希望;或者即便沒有失去身份證,也不愿意進廠“穩住”(三和大神的術語,指的是在廠里長期堅持下去),沒有任何斗志憧憬,只愿“日結一天玩三天”的那些人。
我遇到過一個慕名來到“基地”(貼吧里也把“三和”稱作“基地”)的90后——丁飛,他在網上看了很多關于三和大神的內容,對與三和相關的“專業術語”無所不知,“之前進‘掛逼康’當晚就跑路了。”當然,丁飛并不算大神,我是在來到三和的第二天遇到的他,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其實真正掛逼在三和的大神并不多。大多數人可能是剛從廠里跑路,來到三和調節一下自己,然后繼續“挑戰黑廠”;或者在游玩一段時間后,因為身上沒錢暫時掛逼在三和(這里的生活成本最低,而且通過網絡聲名遠播,成為理想的落腳點),待攢足勇氣之后再度進廠;還有些則因為賭錢負債,來到三和躲債“掛逼”。丁飛就屬于第一種情況。當然他也可能終日混跡于網吧,“掛逼”在這里了。但就他跟我表達的意思來看,他只是來這里看看,然后再去找工作。在第二種情況中,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在花完身上的一萬多過塊錢之后,選擇來到三和。雪上加霜的是,他的眼鏡在睡掛逼床鋪的時候被人偷了(還好他只有300度)。在三和,各種生活用品都可能被偷。網紅“大神”宋春江在網吧睡覺的時候,因為把腳放在桌子上,一雙鞋子就被人給脫走了。當然有些人也會挑戰失敗,過一段時間可能會再次回到這里,如此進進出出,最后就可能徹底“掛逼”在這里,成了真正的“大神”。“三和是個坑”,有老哥如此感慨。甚至有好心的大神提醒我,你調查完之后趕緊走,千萬不要留在這里。在第三種情況中,我也遇到一個欠了二十多萬賭債的老哥,他說家里人不再管他,只好掛逼在三和。據我了解,80%以上的三和大神都背有債務,主要是賭債,少則幾千,多則幾十萬。
當然我也遇到做生意失敗“掛逼”在這里的老哥,比如王前,雖然“掛逼”在這里,甚至不得不睡“海信大酒店”,但是他完全不認同“大神”的行為,更不會認為自己是“大神”。王前多才多藝,跟建筑相關的很多手藝他都會——他之前做的是關于金屬的生意,而且還會吉他彈唱,以前會唱一百多首歌。王前27歲,已經離異(他說是因為前妻總是賭博),女兒判給自己,由自己的父母照看。雖然“掛逼”在這里,但可以看出王前心氣依然很高,他的原則是一小時20塊錢以下的活不做,沒錢寧可睡“海信”。“如果我長時間在這窩下去,那我寧可從樓上跳下去。寧可死,我也不愿意這樣子窩囊下去。”王前去年身份證被偷,但是他不愿意出賣銀行卡、微信號等任何與自己身份信息相關的東西。“寧可餓死也不能賣這些。我最長7天沒有吃過東西,就喝水,騙你不是人!不想死你就死不了。”他目前打算去廣州的碧桂園從事建筑相關的工作。
除了背有賭債,染有網癮,不愿進廠,文化低之外,大神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單身。有一位“大神”說,“打工打工,兩手空空”,靠什么結婚?他現在手機里還有一萬多塊錢,指望炒股賺錢翻身。光頭哥趙偉在跟我的聊天時,屏保上顯示的是一個小女孩的照片。“這是我哥的孩子。我這一輩子是不指望結婚了。”還有一個大神號稱“包打聽”,因為他號稱自己也不知道來三和多少年了,對三和了如指掌。看年紀有四十歲左右,頭發已花白,所以不再考慮進廠(工廠一般不收35歲以上的打工者),主要是在工地上干活維生。包打聽欠家里人和老家寺廟(據他說,福建老家的寺廟會向外借錢,如果有人逾期不還,就將其姓名在村里公開)共幾萬塊,在這里自然一直單身。
除了因沒條件結婚而保持單身外,也有離異的情況,比如前面提到的王前。一位五十來歲、因喜歡喝酒而自稱“酒鬼”的打工者,在離異后成為“大神”。他平常做些水電工和工地相關的活,日結回來之后都要喝上兩三瓶啤酒。他的女兒和外甥都在附近的工廠打工,“等過幾年我們打算一起開家理發店,我幫著打理”,他滿懷期望的跟我說。我還遇到一位才23歲、剛有了孩子的“大神”正在鬧離婚。他的妻子和他是同學,因自己身負債務,妻子要鬧離婚,女方家里比較有錢,自己的家里人也不敢得罪她,都在勸他趕緊回去離婚。
另外,這里掛逼的大神基本上都進過傳銷組織。傳銷分為南派和北派,前者比較重洗腦,后者則主要靠限制人身自由來徹底制服受害人。外來打工者一般都是通過同鄉關系而建立起關聯,但這也是一種比較弱的關聯。傳銷都是通過欺騙親朋好友、拉他們進組織來騙錢,這也讓在外的老哥們很難建立起信任感。趙南和一位老鄉認識了半年,后者沒有手機,向他借手機登錄微信去樓下買東西。結果一去不回,趙南到現在也沒再買手機。在聊到友誼問題時,有“大神”說,“有錢的時候是朋友,沒錢的時候什么都不是”,另一位接話,“現在這個社會誰都不能靠,朋友靠不住,這個世界只能相信自己,父母都不能相信。利益社會對吧?像我們賭博的人,更加看得清了。”
大神們的抵抗:我們為什么不進廠?
海信的南面就是網吧區和生活區,再往南穿過三聯路也是同樣的網吧區和生活區,加起來就是整個景樂新村。景樂新村是深圳的一個城中村,三聯路以北被稱為北區,以南則被稱為南區——這基本就是大神們的活動范圍。他們有些也會去附近的龍華公園逛逛,但現在公園里即便是白天也不讓睡覺了。有些大神會選擇在附近的華潤或者大潤發門前的空地上過夜。據我估算,在三和一帶露宿的有一、二百人。

我是因為看了NHK拍攝的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才決定利用暑假去更深入了解“三和大神”。在“三和”,我遇到了紀錄片中的宋春江(因為他在紀錄片中戲稱自己是三家公司的法人,名下共有一千五百萬,被廣大網友稱為“宋總”),光頭哥趙偉和陳勇。從他們那里我才知道,這部紀錄片其實是中國人拍的,后來賣給了NHK。拍紀錄片的時候,宋總、光頭哥和李磊并不是很熟,當時在街邊聊天時被攝像師發現,許給的酬勞是150元。但是后來給攝像師帶路的中介又抽走了五十,所以每個被訪者只拿到了100元。

攝像師向他們保證國內絕對看不到這部片子,讓他們暢所欲言。但這部紀錄片很快就有了中譯并且在網上引起熱議,就連趙偉老家親友的微信群都知道了這部紀錄片,這讓他非常尷尬且被動,所以他退出了親友的微信群,然后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在三和,很多人通過這部紀錄片知道了NHK,知道這是日本的CCTV。“宋總”后來上網搜索才知道NHK,想到這么知名的電視臺才給100塊錢,“被坑了,肯定被坑了。中國人(攝像師)肯定扣了。”還有些大神和好事者指責“宋總”和光頭哥,說他們是漢奸,給日本人拍片子。“有些人跟我說你沒錢不怕,再去拍一部紀錄片就行”,光頭哥對此非常無奈。
我在三和做了將近兩周田野,基本都是從下午兩點待到晚上十一點,去看各個中介機構的招聘信息,然后和中介或想要求職的打工者攀談。一般我不會亮明自己的身份,讓他們認為我也是求職者,因為隨意的聊天可能會帶來更加真實的信息。之后我會來到“海信”門口,看“大神”們聊天。有些“大神”比較健談,他們樂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經歷和見解,有些則戒心較重,當我的問題過于私人或者過于深入時,他們會追問我的身份。這時我就會解釋說,自己是高校老師,想寫相關的研究論文,因為有些大神不希望媒體記者報道他們,因為一旦成為新聞熱點,三和可能又遭遇被整頓的命運——在此之前,三和已經遭遇多次整頓,這里也成為當地政府的一塊心病。三和是他們的“掛逼”的地方,是他們絕無僅有的容身之處,哪怕只能睡“海信大酒店”,沒賺到錢礙于面子也是不可能回家的,即便回家,農村豈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看到這里肯定有讀者要問,那他們為什么不進廠(的確,沒學歷,沒技術,除了進廠他們似乎別無出路)?在這種地方混吃等死意義何在?
在三和的老哥都進過廠,而且可能進過好多廠。但為什么他們沒有“穩住”呢?光頭哥在紀錄片中說“感覺打工打煩了,沒有了耐性。”也就是說很難在廠里穩住了。這的確是大神們的普遍心態。NHK紀錄片試圖將這種現象歸因于代際和原生家庭——年輕人無法承受長時間的勞動,他們不再像他們的父輩,即中國第一代農民工那樣吃苦耐勞;再加上這一代90后的留守兒童成長經歷,父母和教育的缺失,讓他們走向了“大神”之路。

在我看來,“大神”現象主要是跟他們獨身狀態有關:沒有自己的家庭,也就沒有那么強的責任感。另外,高山和我說,現在因為都有智能手機,信息發達,老哥們都想去外面看看什么更賺錢,誰愿意呆在廠里呢?的確,第一代農民工之所以埋頭苦干,除了養家糊口的壓力之外,也因為沒有什么信息來源。而如今社會上各種各樣發財致富的“捷徑”在召喚所有人,90后的進城打工者也心有所感。我在海信門口遇到一個說是在搞“反洗錢”的老哥。他告訴我這其實就是資本游戲,把錢左手倒右手,幫人把錢給洗白然后抽取提成。這聽起來顯然是洗錢活動,但他堅持認為這是“反洗錢”。他只念到小學四年級,但是從他的言談可以看出,他勤奮好學,起碼對“反洗錢”頗有心得。掛逼在這里,是因為他還沒有推銷出自己的“項目”,“那些老板跟我說,你就是一張嘴說。我怎么相信你?”
而另外一個關鍵因素就是黑中介,紀錄片中的劉鎮也提到了這問題。所謂黑中介就是以各種方式壓榨進城打工者的中介。因為現在的工廠大量使用派遣工和臨時工,對這些工人的管理也都交給了中介機構——“你死了都跟廠里沒關系”,而這些機構的唯一目的就是賺錢,因此會使用各種方式去壓榨和克扣打工者的工錢。很多大神都表示,進廠好來,辭工難走。如果干活未滿工期(一般是兩三個月),中介會想方設法拖著不讓辭工,除非自離——這也就意味著拿不到工錢或者說只能拿到原本承諾工錢的一部分。紀錄片中的東東也說,“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日結當天就可以拿到全額工錢,進廠則不一定能拿到應有的工資,而且不能說走就走。有些中介在工期臨近的時候會對工人百般刁難,其目的就在于讓他們忍無可忍,在工期到期之前提前離廠,這樣工廠就可以名正言順克扣工人的工錢。有的中介公司會在龍華汽車站安排好八輛印有不同名字的汽車,布下天羅地網,讓新來的打工者無處可逃。
我在中介機構假裝找工作的時候,聽到不少工友抱怨:很多時候沒有班加,因為在一些時段沒任務,但又不能準時下班,也沒有手機可玩(有些車間不能帶手機),“在車間像個傻屌”。這讓本來就無聊的流水線工作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除了黑中介的盤剝之外,“黑廠”本身也是大神們望而卻步的原因。老三對黑廠的定義是,“公司不按照勞動法;工資押太久;公司福利差、不夠人性化;公司制度嚴、管理嚴;公司產線產量過高,速度快,辭工難。按照目前企業,大多數有變相規避勞動法,企業工會成一種擺設,勞動相關部門更愿意相信企業,忽略勞務工。”而規避勞動法的一個途徑就是大量使用派遣工。有位工友就憤怒地說,“有些人說這旁邊這么多廠,為什么大神不愿意進。給工廠干活,工資還拖,你也不反問一下(工廠)!有些記者還說大神懶!”老三不愿意進廠的原因在于,“一喜歡工作自由靈活,二喜歡生活比較隨性化,三我想馬上能拿到工資。”再者就是他覺得進廠努力的汗水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這種心態也可以解釋王前為何寧愿餓肚子、睡外面,也不愿接受低于每小時20元的日結工作。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大神都那么有“氣節”,在饑餓的驅使下,他們對每小時9塊的工作也會趨之若鶩。
“他們都是流氓無產階級,”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高山這樣跟我說。我們在海信門口聊了一個下午,他高中畢業考取了一所大專,但并沒有去念,而是去北京做了網管和服務員。雖然來深圳只有一兩年,但是卻對龍華一帶非常了解。他不喜歡上網也不怎么賭博,但比較喜歡看書,“我還看過《資本論》,沒完全看懂。你要把革命搞起來,流氓無產者是‘先頭兵’好不好,第一個出來造反的。”在他看來,工會不過是個噱頭,“為什么現在有人不愿意在廠里上班?說白了,如果每個人都老老實實呆在廠里面,給資本家剝削,那黑工廠的制度也不會改變。”的確,因為很多人不愿意進廠,有些廠在工人呆滿一段時間之后會給他們幾百到幾千塊錢的“返費”作為獎勵。再加上給中介的錢,工廠花在招人上的成本也不可小覷。但即便如此,工廠顯然更喜歡這樣可以靈活招聘員工的派遣制度。
如果從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視角來看,三和大神的確算是流氓無產者,但是在今天的語境下這個范疇是否有效,也許需要專業的學術討論。大神不僅僅出現在三和,據老哥們說,廣州黃埔區的東區,北京亦莊的馬駒橋以及昆山中華園,都因為有日結工作而聚集了一批“掛逼”的大神。另外,那些即便沒有成為大神,但是在工廠之間不斷遷徙逃離的年輕勞動力,他們又有任何出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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