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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望︱變化中的中亞之一:走向新“中亞模式”?
中亞有5個國家,各國的情況差別很大,作為一個地區,總結它的特征只能是概而言之,取其地區代表性,但不一定每個國家都是如此。
就整體而言,變化是當前中亞地區的基本特征,更確切說是中亞正處于一個重大的轉變時期。這是中亞國家自1991年獨立以來最大的一次整體性趨勢轉變,它鮮明地體現在國內政治、地區關系、對外政策中。
在國內政治領域,變化的標志是革新和改革,這以中亞的兩個大國,即人口最多的烏茲別克斯坦和領土最大的哈薩克斯坦,為主要代表。兩國分別在2016年和2019年完成了總統更替,國家進入第二代領導人時期,兩國國內革新和改革也由此發端。
在中亞國家中,烏茲別克斯坦較為特立獨行。獨立之后,在國家發展模式的選擇上,它與其他中亞國家有所不同。在老總統卡里莫夫執政期間,既取得重大成就,也存在著一些問題。它沒有進行激進和徹底的市場經濟改革,而是選擇了較為保守和守舊的方式,因此,在一個時期里,它的經濟情況雖起伏較小,但發展也較慢。

烏茲別克斯坦第二大城市,古城撒馬爾罕
在外交上,它與其他中亞國家一樣,實行多方位政策,但在平衡大國關系上進退有些失據。在最初一個時期它曾近美疏俄,退出了俄羅斯主導的集體安全條約,“9·11”事件后第一個同意美國在其境內設立軍事基地,并未同俄羅斯商議。2005年安集延騷亂事件后烏美關系破裂,烏把美國從漢納巴德基地趕走,隨即宣布與俄羅斯結盟。
在地區內關系上,烏與一些鄰國關系不睦,特別是與塔吉兩國在水資源問題上長期劍拔弩張,一度甚至走到談論使用武力的地步。它對區域一體化雖有熱情,但與他國特別是哈薩克斯坦的合作較為困難。在社會治理上,烏的政策較為嚴厲,使得人們的思想禁錮較多,社會較為封閉。
2016年卡里莫夫總統突然去世。米爾濟約耶夫接任總統后,銳意革新,以五年計劃為模本,在其頭五年確定了五個優先發展方向(即國家和社會建設;司法改革;經濟自由化;社會領域發展;國家安全、民族和睦、宗教容忍、審慎和建設性外交),此后又制訂了2022-2026五年發展戰略,提出了建設新烏茲別克斯坦的響亮口號。烏內外政策都出現了新氣象:大力招商引資,努力發展經濟;改進社會治理,活躍社會;與鄰國改善關系,消除積怨;聯合中亞各國,推動區域一體化;開展全面外交,積極發展與各國的關系。
哈薩克斯坦也在2019年發生了總統換代,79歲的老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將總統一職交給了托卡耶夫。哈薩克斯坦的情況與烏茲別克斯坦不一樣,納扎爾巴耶夫不僅依然健在,而且還享有政治特權。老總統是哈薩克斯坦國家的奠基人,在他29年的執政期間為哈薩克斯坦建立了重大歷史功勛,但積弊也不少,特別是家族和貪腐問題。最初托卡耶夫總統革新的步驟較為溫和。2022年1月,哈薩克斯坦扎瑙津市因天然氣價格問題發生游行示威,事件迅速爆燃,轉變為全國性的大規模暴亂和武裝暴動,形形色色的人群混雜其中,各式各樣的角色藏于幕后,其來勢之猛,甚至威脅到托卡耶夫政權的生存。
這次事件對國家穩定造成了巨大沖擊,但也使托卡耶夫總統放開了手腳,加大和加快了改革。2022年3月,托卡耶夫總統在國情咨文中推出了他的政治改革設想,6月又就憲法修正案進行了全民公決并獲得通過。托卡耶夫總統把這次修憲和全民公決看作是哈薩克斯坦的一個歷史性轉折點,標志著新改革的正式開始。他的目標是在新憲法的基礎上,形成更加有效的國家管理模式,促進經濟發展,合理分配權力,擴大民眾參與國家管理,加強對公民權利的保護,推動政治民主化,實現國家的全面現代化。
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的改革雖沒有覆蓋所有中亞國家,但由于它們在中亞政治、經濟、外交中的特殊地位,因而在地區發展趨勢的形成中具有關鍵的塑造性影響。盡管現在還難以確定中亞在這條道路上能走多遠,也難以確定它是否會走向一種全新的模式,以及這種模式最終會是什么,不過,新趨勢本身確實已經呼之欲出,它的根本動因在于,經過30年的發展后,在世界政治經濟大變化的背景下,中亞國家普遍有強烈的求新、求變、求發展、求現代化之感。事實上,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三國也在不同程度上跟隨著這一潮流。這是當前時期中亞地區的一個重要特征。

撒馬爾罕的兀魯伯雕像。兀魯伯系帖木兒之孫,撒馬爾罕的統治者。其治下三十多年,撒馬爾罕逐漸成為中亞伊斯蘭文化的中心
中亞一體化是現階段中亞地區又一重大趨勢。中亞五國共處一隅,它們在歷史、文化、宗教、語言、習俗等等方面接近或相同,這賦予它們極大的共性,區域一體化似應是自然而然之事,但事實上中亞一體化過程卻走得曲折又艱難。
對于什么是中亞一體化,并沒有嚴格和清晰的界定,對它的理解也不完全一致。從它后來的內容看,涵蓋了政治、經濟、安全、人文等各方面的內容,并不僅限于經濟合作,也沒有確定機制性目標,因此,對此可做寬泛的理解,即中亞五國的地區性合作。
中亞一體化起步很早。1994年1月,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簽署條約,決定成立“共同經濟空間”,這被認為是中亞一體化的起始。同年吉爾吉斯斯坦加入,塔吉克斯坦也在內戰結束后的1998年加入。機制曾多次更名,先是改為“中亞經濟聯盟”,后又改為“中亞經濟共同體”。在中亞經濟共同體的框架下設立了從總統總理到包括外交和國防部長在內的部長級機制,成立了執行機構,注冊了中亞合作發展銀行,并制訂了一體化發展戰略,但所有這些都沒有真正落實和發揮實質性作用。
2001年,中亞經濟共同體再度提升為“中亞合作組織”。2004年,根據烏茲別克斯坦總統的建議,俄羅斯進入中亞合作組織,中亞一體化的內容發生改變。一年后也就是2005年,在普京總統的提議下,中亞合作組織并入歐亞經濟共同體,中亞合作組織消失,中亞一體化進程夭折。
一般認為,烏哈爭奪領導權是導致這一時期中亞一體化失敗的主要原因。哈薩克斯坦是中亞最大經濟體,它的GDP總量在1990年代相當于其他四國的總和(現在是其他四國的兩倍),因而是理所應當的主導者。而烏茲別克斯坦雖然經濟上不占優,但它是中亞地區傳統的政治文化中心,有充沛的人力資源和工業基礎,心氣也高,所以不甘居人之下。而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是兩個小國,在經濟上無法與哈烏競爭,擔心一體化使它們的經濟利益受損,因而猶豫彷徨。
在經過13年的中斷后,中亞一體化在2018年重新啟動。這年3月,哈烏吉塔四國元首和土庫曼斯坦議長在阿斯塔納會晤,這是20年來中亞領導人第一次單獨聚會,由此再度開啟了中亞一體化進程。這輪一體化的起點高,從一開始就包括了所有中亞五國,并且從第二次開始五國總統全部參加,成為名副其實的中亞峰會(名稱正式是“中亞國家領導人協商會議”)。迄今中亞峰會已舉行四次,最后一次于2022年7月在吉爾吉斯斯坦的喬爾蓬阿塔舉行,在這次會議上決定簽署“為了21世紀中亞發展的睦鄰友好合作條約”。
這輪一體化的主要發起者是烏茲別克斯坦總統米爾濟約耶夫,它得到了哈薩克斯坦的積極響應,兩駕馬車并肩齊驅是這次一體化順利發展的重要原因?,F在的條件也更有利。烏茲別克斯坦與中亞各國關系改善,消除了政治障礙;區域內貿易和投資增加,相互經濟聯系更為密切;國際產業和供應鏈的斷裂和重組,也促使中亞國家加強相互合作。此外,在新的安全環境下,中亞國家感到有必要相互支持,以抵御安全風險,維護獨立和領土完整,這在其睦鄰友好合作條約中有明確表述。
對于中亞一體化的前景,分析家們評估不一,既有樂觀的預測,也有悲觀的看法。悲觀的看法認為中亞從外部看是一個整體,但從內部看差異很大,它們的政治文化并不相同,國家也不是在向一個方向邁進。有人稱,中亞國家有共同的歷史,但沒有共同的現在,因此中亞一體化沒有可能。也有觀點認為,中亞國家經濟互補性低,對一體化是否能產生重大效益表示懷疑。還有看法認為,沒有周邊大國的參與中亞一體化沒有前景。但無論如何,新的中亞一體化已經在路上,第五次中亞峰會將在今年9月在塔吉克斯坦舉行。

塔什干的烤羊排
共同地區身份認同的提升,也是中亞地區的重要趨勢?,F在中亞各國越來越認同作為中亞人的共同身份,這是內外雙重作用的結果。在內,中亞各國感到作為集體的中亞更易被世界認識,更能提高其國際地位,在與外界打交道時也更有份量。
在外,國際社會對中亞集體身份的形成也起了極大的塑造作用。對許多國家來說,特別是對與中亞利害關系不是特別大的國家來說,把中亞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在外交上是更簡便也更經濟的方式,由此出現了“5+1”模式,即中亞五國加一個對話伙伴。這一模式的先行者是日本。早在2004年,日本即舉行了與中亞五國的5+1對話。韓國隨后在2007年跟上。此后許多國家紛紛效仿。相對來說,中俄美印等大國在相當長時間里更注重雙邊渠道,因為與各國關系的議題不同,雙邊對話更有針對性。美國是2015年才啟動與中亞的5+1模式,俄羅斯和印度是在2019年,中國則是直到2020?,F在,“5+1”模式已成為國際社會與中亞打交道的普遍模式,而且開始從部長級提升到元首級,這無疑極大地促進了中亞集體身份的形成。
還可以看到,中亞地區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也在提高。中亞五國是從蘇聯解體的廢墟中而來,受著由歷史形成的種種關系的影響和制約,因而這一地區在國際政治中客觀上或多或少帶有某些從屬性,被認為是他國的勢力范圍?,F在這種意識正在快速削弱,中亞一體化重啟也是其表現。納扎爾巴耶夫總統在首次中亞峰會上曾說,中亞的事情自己解決,不需要第三方,也顯示出這一含義。
俄烏沖突發生后,中亞國家在繼續保持與俄羅斯特別密切關系的同時,也顯示出更大的對外政治、經濟、安全關系的自主性,更積極地向各個方向發展,并努力形成與世界各地區連接的物理條件,大力推進基礎設施和交通線路建設。中亞前蘇聯地區的政治色彩逐漸淡化,這也是中亞地區長期和重要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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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華勝,系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北京國際對話俱樂部學者。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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