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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愛寫信的黑塞致信茨威格,分享道家哲學的慰藉力量

赫爾曼·黑塞
Hermann Hesse
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自1960年代起就在全球范圍內擁有巨大影響力。鮮有人知的是,黑塞一生中除了創作大量小說、詩歌、散文作品以外,還留下了上萬封信件。從1960年代起,這些書信由德國蘇爾坎普出版社陸續出版。近日,世紀文景推出了《黑塞書信集》,本書從黑塞長達70年的書信中挑選了有代表性的278封信件,是了解這位偉大作家生平的第一手鮮活資料。
黑塞親歷了“一戰”、“二戰”等歷史大事件,他畢生愛好和平,堅守自我,無論是寫給茨威格、羅曼·羅蘭、托馬斯·曼等同時代大家,還是寫給普通民眾和讀者,他都耐心地將自己的時代觀察和思想理念娓娓道來。由此,這些書信見證了黑塞從少年到老年的生平與經歷,也將黑塞放置于他所處的時代,勾勒出半個多世紀歷史交替與文化變遷的軌跡。
對中國讀者來說尤為有趣的是,在目睹兩次世界大戰帶來的深重災難之后,黑塞將東方文化視作人類精神困境的出路,他真誠推崇中國文化,在書信中表達了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熱愛。
愛貓的黑塞(左)
家鄉卡爾夫小鎮的黑塞銅像(右)


黑塞喜愛老莊哲學,“多少年來,老子對于我來說是最有智慧、最能給予我慰藉的人物。‘道’這個字對我意味著智慧的完美化身。”當得知印刷廠工人有時會把他的格言印到小紙片上后,他“建議他們什么時候把老子的格言印上去”。他認為《悉達多》的結尾相比于印度思想更近乎“道”,“我的圣人穿著印度外衣,他的智慧卻是更加接近老子的。”
今天夜讀,帶來兩封黑塞書信,他鼓勵年輕的寫作者不必將出版視作終極目標,而是感受寫作帶給自己的提升,“有創造性,心靈純潔,易于接受新生事物,有敏銳的感受,純凈的感情生活,具有敬畏之心,渴望過著活躍靈魂和高尚的生活。”

[德]赫爾曼·黑塞 著|謝瑩瑩 王濱濱 鞏婕|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致斯蒂芬·茨威格
1922年11月27日,旅途中
親愛的斯蒂芬·茨威格:
您親切的來信在我療養期間收到了。當時我在吐根堡河谷的代格斯海姆療養,他們用饑餓、流汗等粗暴強烈的治療法對準我,我忍受了五個星期,至今仍然感到十分虛弱。現在我在緩慢地回提契諾的途中,中間要去看望我的兩個孩子以及幾位朋友。
您給我寫了如此親切、如此理解我的一封信,為此我十分感謝。現在寄一本書給您,里面最后三章清楚地顯示了我內心最后一段漫游歷程。請您如同弟兄般接受它!當我讀著您公正的法官的傳說時,我就已經感受到這與我的悉達多有一點關聯。我的圣人穿著印度外衣,他的智慧卻是更加接近老子的。在我們可憐的德國,老子如今非常時尚,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矛盾的,其實他的思想并不矛盾,而是嚴格的兩極化,也就是說,多了一個維度。我經常從他的泉水里吸取甘露。
自從您第一次到我蓋恩霍芬家里來過之后,我們各自經歷了各式各樣的事,這些把我們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我如今在這吊橋上帶著喜悅與感恩搖晃著走,滿懷友情地想著您。祝您安好,也請代為問候您的夫人。

▲ 黑塞在山間漫游
致一位青年詩人
1930年1月
親愛的先生:
謝謝您寫來這么好的一封信,也謝謝您的詩稿和散文。您把信和詩文寄給我是對我的信任,可惜我必須辜負您的信任!即使我不受眼疾之苦,也沒有每天一摞信的負擔,我還是得辜負您的信任,因為您想在我這兒尋找的,我給不了您。
您將您的詩文寄給我,希望我看過后對您的寫作天賦做出判斷。您提出,要我嚴格審視,您想聽的是完全的真話而非敷衍搪塞之詞。您的問題簡單明了,就是:我是一個詩人嗎?我的天賦足以讓我寫出能夠出版的書籍嗎?可能的話,我能夠以寫作作為職業嗎?
假若做得到,我當然愿爽快地回答您爽快的問題。只是,這是不可能的事。我認為,看了一位相交不深的寫作初學者的一些作品,就要得出他是否有寫作天才的結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您有沒有才華,是可以看出來的,但才華并不是稀罕的事物,世界上有大量才華橫溢的人,在您這個年齡和教育程度的青年,如果寫不出讓人能夠接受的詩句和散文,其稟賦事實上是正常才華之下的。從您的文章中我可以看出,您是否讀過尼采和波德萊爾,哪一位當今的作家對您產生了影響。我也看得出您是否已有意識地對自然和藝術建立了審美觀,但這與文學天賦沒有絲毫關系。最多可以看出一些您的經歷的痕跡,想象出您的性格(這是對您詩行的好評),再多就不可能了。如果有人說他可以通過您的文稿習作評估您的文學天賦,就像報紙上讀者來信一欄里那些筆跡專家鑒定訂報人的性格一樣,那么他不是膚淺就是騙子。

▲ 黑塞畫作
讀過《浮士德》后宣稱歌德是位重要詩人,這并非難事。但我們也大可以從歌德的早期作品,還可以從他稍后的作品中找一些編成小冊子,從中我們除了可以發現這位青年詩人讀了不少格勒特和一些經典作品,知道他押韻很在行,此外,什么結論也得不出。我們可以看出,即使是偉大作家,他們早期的寫作也并不是總有特色,并不那么非凡卓越。我們驚異地發現,席勒青年時期的詩有的嚴重離題,而C.F.邁爾的詩經常見不到才情。
您以為評判一位文學青年的天賦是很簡單的事,事實上卻很難。我對您不熟悉,不知道目前您處于個人發展中哪一階段。在您詩中出現的簡單幼稚處,您自己可能半年后會微笑著嘲笑一番。也有可能,有利的條件使您的天分現在就開花結果,然而沒有能力繼續發展下去。您寄給我的詩,可能是您一生寫得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有的天才在二十歲或二十五歲達到高峰,接著就萎謝了,而有的直到三十歲,甚至更晚,才意識到自己的天賦。
我不知道,您五年后或十年后會不會成為一位重要作家。如果您將來成為一位重要作家,那也和現在所寫的詩絕無關系。您無須依賴它們。

如果您是出于野心和追求名聲而想成為詩人和作家,那么您是選錯了領域:今天德國人對作家和詩人并不太看重,沒有作家和詩人也照樣過日子。同樣的情況是收入:假如您是德國最負盛名的作家(我先不談戲劇方面的),那么您與任何襪子或縫衣針工廠的主任或行政人員相比,也會是一個可憐蟲。
但是如果您擁有一種理想,想成為一位詩人作家,因此而讓自己的內在變得強大,因為您認為作家有創造性,心靈純潔,易于接受新生事物,有敏銳的感受,純凈的感情生活,具有敬畏之心,渴望過著活躍靈魂和高尚的生活。或許您覺得詩人作家是與孔方兄和暴力相反的人。或許您并不是為了詩句和名聲而追求詩人王國,而是因為您預感到,詩人只是表面看起來享受著一種自由和孤獨,事實上是高度負責并且必須犧牲的,如果詩人的品質不是假面具的話。如果是這樣,那么您寫詩,就走在正確的路上了。那么您隨著時間的推移能不能成為詩人,就完全無所謂了。因為那些您認為詩人應有的高尚特性、任務和目標,那種忠于自我、那種對自然的敬畏、那種做好為一種任務做出不同尋常投入的準備,以及那種對自己從不滿意、為了一個句子再三琢磨、為了結構好的詩行而徹夜不眠的責任心——所有這些美德(如果我們愿意如此稱呼的話)并非只是真正詩人的特性。它們是真正的人的特性,是未被奴役、未被機械化的人的特性,不管他們從事何種職業。
如果您具備了如此的人物的理想,如果您不把闖勁和成功、錢財和權力作為生活目標,而是在自己內心建立起外部無從動搖、誘惑的生命,那么您即使還不是一位詩人,也已經是詩人的兄弟了,您與他類似。那么,您的寫作就有了更深一層的意義。

寫作,特別是青少年的寫作,并不只有一種社會功能:將美好的藝術作品呈現給世人,予人以喜悅或警告。寫作,可以完全與寫出的詩句可能蘊含的價值和成就無關,而是對于詩人意味著無可替代的價值。在較早的時代,寫詩是年輕人非常自然的個性形成的過程,在寫詩的道路上,他們不但練習了語言表達,也對自己有更深、更敏銳的認識,將自我意識形成的發展道路,帶動到比一般人更遠更高的層次。通過寫下獨一無二的完全屬于自己的靈魂體驗,更好地見到自身的力量和危險,更好地予以解釋——這是寫詩最初對年輕人的意義,早在能夠提出他所寫的詩對他周圍的世界是否有價值的問題之前。
“個人品格”一詞,在今天不再如同歌德時代是一種理想,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都把個人品格當成自我目的加以拒絕——人們不培養具有天賦的個人,而專注于培養正常的、健康的、能干的普通人。工廠因而興旺發達。然而德國在短時間內顯示出,民族整體如同生命般的功能是如何變得貧乏,如何陷于死亡的危機中的,它欠缺能量、責任心以及內在的純潔,這些只有高尚的個人才具有。政治生態、黨派生活以及議會惡劣的變種讓我們看清欠缺在哪里。那些哪怕有一點與眾不同而讓人愿意留在里面的黨派,之后會呼喚“強大的人”。
讓您的同學因為您寫詩而嘲笑您吧,不用在乎。寫作也許會幫助您早一點成熟,并且達到比大眾可能達到的人類的較高層次。說不定過一陣子您就覺得您沒有寫作的愿望了——但不是與一般的理想達成不可靠的和解,而是要在其他領域里大展拳腳,為了生命中您感受到的那種更高尚的、更有價值的、靈魂更加活躍的召喚。
原標題:《超愛寫信的黑塞致信茨威格,分享道家哲學的慰藉力量|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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