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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父親金仲華在一起的歲月

我上幼稚園、上小學就從萬宜坊出來,轉右過馬路穿過法國公園(現復興公園)一條林蔭路到學校。我讀書成績大概是中下,放學后就在弄堂里玩,最喜歡和同伴們踢小橡皮球,這為我中學時代的踢足球打下一點基礎。
我小的時候沒有爸爸的印象,平時只是媽媽照管我和小妹立敏,立敏還很小。每隔一些日子,姑爹陳士杰(字慕良,家里人都叫他陳慕良,媽媽叫他慕良哥),會到家里來看我們,媽媽就把我叫來坐在桌子一邊。陳慕良對我的學業和表現大概很不滿意,他沒有笑過,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爸爸在星島日報社上班,每天下午去報館,快天亮才回家。飯桌上用寬口保溫瓶盛有白粥和幾碟他愛吃的小菜,他吃完休息,睡到中午以后才起來,我們都已去上學,平時不大見到。
爸爸答應在星期日帶我們到海里去游泳,我和立勤很高興,于是先在家把頭埋進臉盆水里練閉氣。一個星期日,爸爸帶上姑姑、我和大妹立勤坐的士到淺水灣海灘,痛快地玩了一個下午。
家里請有兩個女傭,都是廣東順德人,阿翠年紀大些,專管買菜煮飯;阿芳年紀較輕,接送我們上學和做其他家務。
香港淪陷,一家人桂林團聚
1941年12月8日(星期一)早晨,我們照常上學,在課堂里忽然聽到外面響起警報聲,不久又聽到隆隆爆炸聲。老師和同學都站起來走出課堂,校園里已經有很多人,有家長也有學生,阿芳來把我和立勤接回家,才知道香港也要打仗了,日本飛機偷襲了美國珍珠港,同時也炸了香港啟德機場。
一回到家,頓時感覺氣氛有些不同,屋子里東西凌亂,不像往時那樣收拾得整齊。爸爸已經起床,他跑到外面很快買回來一大鐵盒梳打餅干,還有煉乳罐頭、沙丁魚罐頭等食物。
學校停課了,為避免被空襲,政府宣布“燈火管制”,晚上不能開電燈,只能點蠟燭照明,還要拉上窗簾。日軍越過邊界向南進攻,三天就占領了整個九龍半島,與港島守軍隔海對峙。頭幾天我們不斷聽到隆隆炮聲,九龍淪陷后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們家背后的山上有英軍的炮兵陣地,日軍經常打炮過來,在五樓上清楚地聽到炮彈呼嘯之聲,然后“嘭”的一聲似乎在背后爆炸,萬一打低一點,那豈不是要打到我們頭上。

日軍加緊向港島進攻,局勢危急,爸爸躲起來了。阿翠送過東西給他,并帶回他的信息。
我和祖母、姑姑、立勤四人搬去跑馬地一個朋友家的一間工人房,只放得下一張床。阿芳跟著我們。經常有空襲警報,大家都躲進防空洞。后來干脆就住在防空洞里了。我們在通道兩旁沿墻邊鋪一張毯子,一家一家就睡在地上。不能煮飯,幾乎總是吃梳打餅干,兩塊餅干中間加一點煉乳。
香港這場仗曾被稱作“十八天的戰爭”。圣誕節前夕消息傳來,說港督宣布投降,戰爭結束了。大家收拾東西走出防空洞,我抬頭望天空,感到特別的亮。淪陷期間,物價飛漲,物資缺乏,大家只能節衣縮食,我們天天都是吃番茄菠菜豆腐。
這時有消息傳來,爸爸已撤離香港,到達內地桂林。他還告訴姑姑如生活有困難可找胡好。
有一天,姑姑帶我和立勤到虎豹別墅求見胡好,找他的人不少,有些他拒絕見,但出來見我們——姑姑和金仲華兩個年幼的子女。他送了一箱萬金油給姑姑,姑姑就與好友夏慈女士租了一個小鋪面賣萬金油。開張的那天我就去看,顧客似乎不多。
1942年三四月間,香港淪陷四個月,與周圍斷絕的交通漸漸恢復,聽說有人返回內地了。姑姑帶著我和立勤,還有一位“董太太”,湖南口音的中年女士,一行四人乘搭一艘“××丸”的輪船,從香港開往廣州灣(現廣東湛江)。船經澳門停泊,沒有碼頭,只有一座類似跳板的木橋,我們過了橋剛踏上沙地,路旁沖出一個人來抓住董太太挽在手臂上的毛衣,董太太不放手,踉蹌了幾步,對方松手回到人群中。毛衣沒被搶去,董太太把毛衣換到右手方位,路邊又沖出一個人抓住董太太左手腕上的金表,把表鏈扯斷搶走了。這時,跟在我們后面的一位男乘客見義勇為,立即追上去,跑得很快,搶表的就把表扔掉了,這位男乘客到路邊把表找回來還給董太太。這位男士陪著我們在海邊走了一下,驚魂未定,大家就回船了。
船到廣州灣,稍事休息,轉乘轎子。我和立勤坐一頂,姑姑和董太太各坐一頂,整個轎夫隊還有其他乘客。從湛江出發,經廣東遂溪、廉江到廣西陸川、玉林,一路晝行夜宿走了五天,再從玉林到達桂林,與爸爸重逢。
祖母只身離開香港回上海,把媽媽和立敏從淪陷區上海接到桂林,老小平安,一家終于團聚了。
桂林告急,一路逃難至重慶
我們住在桂林麗澤門外麗君路信義路口一座全木結構的兩層樓房。我們這一號住有六七戶,樓下是茅盾夫婦和開明書店陸聯棠一家,我們住的二樓還有邵荃麟和葛琴一家、宋云彬一家和一家書店老板夫婦。中間有天井,周圍有許多房間。沒有自來水,每家都有一個大水缸,有人挑水來賣。沒有電燈,晚上用一種燈草泡在油里點燃照明。廁所是公共的,離我們房子有100米遠。
從1942年到1943年,我在桂林中山小學讀至畢業。在當時這是一所有名的私立“貴族學校”,學費比較貴,學生中不乏高官名人的子女,我同班的同學就有張發奎的兒子張威立、白崇禧的兒子白先德、田漢的女兒田瑪莉(后改名田野)等。

1944年,爸爸搬到廣西日報社隔壁一家飯店的房間去住,原來家里他臥室的床搬去,放了幾張桌子,常有三四個人坐在那里看資料。其中有俞勵挺(沙溪)、陳雁如(南洋華僑)、鄔侶梅(女,香港中國新聞學院畢業生)。
日軍向湘桂發動進攻,桂林告急,又要逃難。我家分為三路,目的地是逃到當時的陪都重慶。姑姑與祖母帶立勤,搭乘美國新聞處撤離員工和家屬的火車最先走,媽媽帶立敏并委托陳雁如保送為一路,我跟爸爸最后走。我到爸爸居住的飯店房間,只見桌上散放著稿紙,床上有些衣物。爸爸收拾著東西,忽然拿起一支沒有筆套的派克水筆,用力砸向墻上。
我們到了火車站,月臺上、鐵路上都是人,我們尋找能上去的車,忽然發現一節空車廂,還是臥鋪,高興極了,就爬了上去,整個車廂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車子緩緩開動,我困得倒頭就睡著了。半夜里爸爸把我推醒叫我下來,迷糊中聽到車廂另一頭傳來人聲,原來這節車是留給軍人用的。尋覓中,遇到吳啟彥和未婚妻張申怡(劇宣四隊演員),他倆坐在一節平板車上,上面裝的是炮彈,炮彈上坐滿逃難的人,他們擠出一點地方,把我們拉了上去。車子走走停停,晚上睡著了,爸爸用力抱著我,不讓我掉下車去。他說我的頭幾乎要鉆到炮彈里去了,重得不得了。白天,有時吳啟彥叫張申怡唱歌給我們聽。
我們經過風餐露宿的一個星期總算到了柳州。我們住在龍城中學里,學校停課放假,已經有劇宣四隊和新中國劇團等文化藝術界人士住在里面。爸爸有事要回桂林,把我托吳啟彥臨時照看,他把我帶到柳州附近的大橋鎮一個軍人訓練團營地住了一星期。
我們從柳州繼續往后方撤退,搭乘一輛運軍械的敞篷火車到宜山,就坐在貨物頂上,同坐的還有幾個押運的美國兵,其中一個掏出手槍,朝路邊的山上打著玩。抵達宜山后,再搭乘“黃魚車”(貨車司機用駕駛室的空位帶客)到金城江。金城江是廣西到貴州的交通運輸樞紐,我們弄到兩張長途汽車票,乘客很多,又擠又悶,山路彎彎曲曲,一路顛簸,我第一次坐這種車,不禁嘔吐起來。爸爸連忙用隨身帶的搪瓷口盅接住,倒出車窗外。這個小口盅很有用,一路上吃飯喝水都用過它,沿途有賣飯的,就用口盅裝飯,上面再加一片肉送飯,10元法幣一份。
平安到達貴陽后,我們住在開明書店貴陽分店院內一間平房里,經理姓章,夫婦倆都是紹興人。我在院子里經常聞到旁邊飄來淡淡的鴉片煙香味。店里養了一條大狼狗,我隨爸爸外出晚上回到門口,狗就狂吠,我用威嚇的語調一呵斥,它就不叫了。爸爸笑著說:“牛肉干起作用了。”
媽媽和立敏也到了貴陽,住在二舅父安排的一個民房的小閣樓上,架一個梯子才能爬上去,爸爸叫我送些錢去給媽媽。
爸爸和媽媽在逃難離開桂林前“協議分居”。抗戰勝利后我們回到上海,有一次我偶然在爸爸桌子抽屜里見到這張“協議書”,后面公證人的名字有一個范洗人。
我們在貴陽住約兩個月,日軍攻占獨山,逼近都勻,我們離開貴陽搭長途汽車到重慶。戰時,汽車沒有汽油而是燒木炭的,在駕駛室旁邊有一個大鍋爐,每當上坡,司機的助手就下車用力搖下面的一個把手鼓風,車才能緩慢爬行,還要在后輪下墊一塊三角形的木頭,以防車子倒退滑下來。沿途經過息烽、遵義、婁山關和險峻有名的七十二道拐,我沒有嘔吐,還觀賞了一下沿途風景。
姑姑先到重慶,已在臨江門臨江路租了一間房,我和祖母、立勤都住在一起。爸爸到重慶美國新聞處做事,就在兩路口附近住。媽媽和立敏也到了重慶,住在上清寺附近,是在郵政總局做事的大舅父家,爸爸后來又叫我送過錢去給媽媽。
我和立勤、立敏都進了在當時有“民主堡壘”之稱的育才學校讀書,校長是陶行知先生。報名登記的時候,我沒有照片,老師找來一位繪畫組的同學,當場給我畫了一張速寫作為照片,這位同學叫伍必端,現在是中央美術學院的教授。我先上普通組相當于初中二年級的課程,后轉到自然科學組。
抗戰勝利后重返上海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我們正在暑假中,我上街去看,滿街都是人,個個面露笑容,還有放鞭炮的。
同年底,美國新聞處遷上海,包了一艘船,運送員工和家屬,沿長江直下上海。我和姑姑、祖母還有立勤、立敏一家占用一間艙房。清晨途經三峽,我特地起床到艙旁觀看。沿途我們的船停泊忠州、萬縣和長江中下游一些地方,只要時間來得及,我都上岸去轉一圈。爸爸自己乘飛機由重慶直飛上海。到上海后,我們暫住跑馬廳路姑爹陳士杰家,爸爸住八仙橋青年會。
不久,美國新聞處接收了虹口狄思威路(現溧陽路)一批原為日本僑民住的西班牙式花園洋房,每個員工可有一幢,但爸爸和姑姑只要了一幢,祖母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搬進去的時候,原來的日本主人尚在收拾行裝準備回國,臨到上船時,他像我們當年逃難一樣,扔下家具、生活用具和大米、白糖等物沒有帶走。聽說隔壁有一家日本人,原想將鋼琴搬走,但被新主人制止,于是也都被接收了。房子樓下是客、飯廳,我們住二樓。爸爸獨自住三樓臥室兼書房,有書桌、書架和一個大資料柜,里面裝滿剪報、札記、卡片。沒有床而只有一張長沙發,他多年就睡在沙發上。房門口桌上放有一臺英文打字機,他曾認真教我學習使用。

1956年夏,金仲華(左)和母親皇甫蓮清和兒子金立誠攝于上海瑞華公寓家中
媽媽也從重慶回到上海,獨自住在襄陽北路66弄的一個小亭子間里,爸爸叫我送錢給她。立敏上的小學就在附近,是住校的,周末由我來接她先去看媽媽,然后回虹口的家里。
一個傍晚,爸爸叫我送一封信給一個叫宦鄉的人,我按地址去敲開門,對方看了信就交回一封較厚、似乎是稿件的東西,我收在內衣口袋里拿回給爸爸,他很高興地說:“有用了!”
我就讀的滬江附中是教會學校,較注重英文。升高中后,除國語課是中文書籍外,其余課目全用的是英文原版,要查詞典先弄清內容,才能做習題。這一時期我英文進步較快,有時會讀一段給爸爸聽,他表示滿意。同學們衣著較為整潔,我會將皮鞋擦干凈,爸爸見了也會要我將他的黑色、黃色皮鞋擦一下,我頗為樂意,還發現上油之后不用布而用刷子,就可以把皮鞋刷得錚亮。
爸爸的朋友很多,這一時期他較常提到和經常見面的,有《世界知識》編輯部的馮賓符、王德鵬等;王昆侖、曹孟君、譚惕吾、蔣燕、徐淡廬;另外還有交往多年的劉思慕、劉尊棋等。他常有應酬,有一晚回來似乎喝醉,我和祖母送他上樓進房間,他側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說:“你們爸爸真辛苦啊!”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祖母則對我說:“酒后吐真言哪!”
1948年,內戰全面展開,時局日益緊張。有一天爸爸忽然回家來拿了簡單的行李,低聲和祖母道別就走了,后來知道他已到香港。在此之前,有美國朋友曾建議他去美國,他沒有接受。
同年底,我和立勤、立敏與祖母離開上海到香港,途經臺灣停靠基隆,表姐夫江仲仁從臺北到碼頭來看我們。他是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的教授,隨校先期遷到臺灣,后全家移民美國。我的表姐黃景昭是祖母極為疼愛的外孫女,時常想念,不料在上海分別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我在基隆碼頭的水果攤上買了一個大西瓜,帶到香港,大家吃了很是稱贊。
我們住在九龍偉晴街,很簡陋的一個二樓上,隔為前后兩間,爸爸住前面靠陽臺,我和祖母、立勤、立敏都擠在后面一間房里,請一女傭,晚上搭一帆布床在廚房里睡。
我在香島中學插班高中,這是一所有名的“左派”學校,親共色彩很濃,立勤、立敏也都在香島上學。
有一天,爸爸外出,恰好有人來訪,我開門見一高大男士,自我介紹叫黃紹竑,要見爸爸。后來我才知道黃是桂系軍閥元老。
1949年與愛國民主人士家屬登船北上
1949年春,爸爸不見了,后來知道是“北上”了。

當時正是參軍、參干熱潮,我本打算繼續讀書升學,但曹孟君說爸爸的意思似乎我們應該參加工作。
1949年6月,我進入華北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的前身),11月畢業。我們500個同學成為一個大隊,南下廣西,到達桂林后,我們共50個同學集體分配到公安部門,直到退休,除了那段用任何語言來詛咒都不為過的“文革”數年,公安工作幾乎成為我的終身職業。
(原載《世紀》2017年第6期,責任編輯:周崢嶸,新媒體編輯:楊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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