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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步·實錄︱寄生之廟:記錄現象本身(下)
廟的天性和個性
在我們記錄寄生之廟的時候,會有這樣很基本的格式。第一個是有照片,照片所描述的是事實,這間廟不是我們捏造的,不是設計師建筑師創造出來的。第二是根據調查事實,會有這樣的一張圖,不管是手繪或者電腦建的,這是去彌補照片所不能描述的事。因為我們照片使用量有限,所以還會有一個系統在描述廟的屬性,這個屬性分天性和個性。天性決定這個廟的分類,個性決定個別案例。

經過我們蠻久的討論之后,理解到所有廟分為這兩種,一種是生于都市之前,一種是生于都市之后。象是這個例子,為什么會出現在路中間,實際是這個廟在都市形成之前已經出現了,這是為什么廟會出現在路不同的位置。這個圖一樣,它不是設計出來的,它完全根據事實出來的。
過去我們怎么分前現代都市和現代都市,事實就是是否有道路的介入。所以一旦有汽車道路使用,就是現代都市,會出現在廟中間必然建立在馬路出現前。另外一種以結果而論,像下圖這樣的廟必須是一個合法建筑,必須等都市發展完之后,才會有這樣的廟,這是都市之后的廟。我只是舉這兩個例子,但事實上絕大多數各種不同類型的廟,先以這個分法分開了。

講到廟的個性,廟原本一個非常基本的配備,它有對應的開放空間舉辦慶典和活動,這就是廟埕。廟在都市演化的過程中,會逐漸喪失它自己的完整領域,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無論大小,無論多么畸形,它們都是保有自己的廟埕。很多廟在都市演化中失去自己廟埕時就會侵占人行道成為它們新的廟埕。小至建筑一個樓梯的旋轉平臺,大到整個人行道或者馬路都會去侵占,馬路會因為這座廟的存在退出一個角給它,它會侵占小區的入口,侵占這條馬路。

我們收集了這么多廟,事實上我們也對它的尺寸做分類,從原先的梳理邏輯我們會分出九類,但最大這一級通??梢粤羞M這個等級的時候,已經是文化大廟了,大概就是行天宮、龍山寺,不會是寄生之廟。所以最終我們只保留了八種尺寸??梢钥吹叫〉接邢聒B籠或者狗屋的廟,大也有大到這種,它實際是一個宗祠,你可以比較它在屋頂上跟周邊的房子比,它有多大。這個小絕對不是我們找到最小的廟,當然這個大也不是我們找到最大的廟。

臺灣的造廟工業是一條非常成熟非常獨立的產業鏈,基本不在建筑師搭配的產業線上?;具@些廟也不屬于建筑師的范圍,如果要造廟,建筑師的任務就是去請執照,把那個批準請下來,但建筑師的角色沒太多實質的設計參與,而主要是走行政流程。
重要的是群組
這是我私人的研究,并沒有政府或學術單位的支持,但有一大群人的幫助跟一小群人積極的投入。
一開始是從鄰里開始,去觀察那些原本被你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就從你的生活周邊開始。而且我講到每個臺灣人的鄰里、社區都會有這樣的廟,所以一開始從你的住家周邊開始。
我家門前的廟修屋頂的時候,我也捐了一筆錢,所以我的名字會刻在廟上面。當然我捐錢最主要目的是希望神明保佑,讓這件事情可以順利地完成。我怎么去找呢?當我的幾個朋友開始找生活周邊的廟,我們會建立一個最基本的分類表,可是時間久了就不夠用。必須開始大規模地毯式搜索。
就像尋寶前需要一張尋寶圖,我們也要有自己的尋寶圖或者獵場的地圖。我們每周或者每兩周在臺北12個行政區田野調查,但最后成了全臺灣的搜索,而不是只有臺北。一開始是從臺北的行政區內畫獵場范圍,約好一點半,大家從四面八方進入,四點半我們在集合點集合,一路上看到覺得有記錄價值的廟,還沒有出現在我們建立的分類表上的廟,就記錄下來,最后我們到綠色的地方(公園)討論。
當然這種方式非常“土法煉鋼”,效率非常低,可是我們也只能這樣開始。因為這些廟大部分是不會有人關注的廟,它們非常地域性,非常社區型。它們在大部分外人眼里沒有價值,所以一開始我們必須透過這樣的方法去尋找,但這種土方法是不可能持久的。
這些廟本身的特色對一般人來講,不足以讓它們出現在網絡上討論、流傳,可是我們發現臺灣民政局已經有把所有的廟,不管合法或非法的廟的地址都有記錄在案。很多廟都是在谷歌大神看不到的地方,但谷歌這樣的街景地圖也已經幫我們節省了很多時間。我們搜尋地圖的等級瞬間做了好幾次的迭代,起初必須所有人進入“獵場”,現在不需要了。
這個活動每次都說周末大家來參加,可實際上當天到的有多少人不知道,就跟這場演講當天有多少人,如果不登記報名的話不知道,所以大家在來之前先加入群組,如果那天到的時候真的確定有來,比如我在A區,你就不用過來,你就去B區或C區,這樣讓我們的搜索效率、搜索范圍都提高了。
但真正關鍵的不是搜索,而是你加入這個群組。一旦你加入這個群組,就打破了田野調查空間上和時間上的限制。因為放假的時候,你回家過節或去外地出差,你就到非臺北的地區搜尋了,而我也不需要再招集大家周末一起找,所以已經無時無刻都在田野調查了。這是這個時代的一大進展,不需要我本人走到每一個,見到每一個,找到每一個。如果不用這個方式,我最多也只能搜尋臺北和新北這兩個城市,可是沒有資源找讓我找遍全臺灣,是靠通訊軟件的進步,我才能夠搜尋整個臺灣。
寄生之廟何去何從
寄生之廟這個現象可以說世界少有,但不是臺灣獨有,事實上香港也有。香港因為面積比較小,能產生的數量和種類就跟著少,我還是有發現有四個特殊的品種只有香港有。這是既是師姐又是AECOM以前同事在香港自己開業的時候,用她的私人時間幫我做這個調查。同時,我們除了用通訊軟體、谷歌大神以外,也有空拍(航拍)攝影。
這個群組大概有六七十人,如果我想的話,它可以破百人。但在大概找到第二年以后,我們在廟的品種上沒有增加。再來,這么大的群組,愿意積極投入的還是少數人,所以如果我去擴大這個群組,事實上沒有多大的意義。愿意積極參加的人,我就會開比較大的權限給他們。
臺灣這個“寄生之廟”圖譜建立完,大概是108種。這本書畫了36個案例,事實上有36組,有108個子分類。因為我們有限的人力物力,我們只能挑36個建模畫圖。而且幸好我們沒畫108個,因為那樣的話,出版社也沒有這個成本去出那么厚的一本書。

這張表真正要代表這里每一個ICON都不是我們刻意設計出的,不是為了設計師為了博取版面設計出來的方案,在每個方案背后都有一個真實存在的廟,而且不只一個,大部分不只一個,很多類型在臺灣有一兩百,兩三百個但同時也必須承認有少數種類是“孤例”。
這些廟的未來到底何去何從?會消失亦或繼續以這種怪誕的姿態繼續存活下去?
我自己對這件事情是完全悲觀的。這些廟的消失不會是它們硬體上的損毀。因為在廟的硬體損毀物理破壞發生之前,使用它的族群,我祖父母輩前的族群,在祭拜這些廟神明的族群會先消失。并非只因信仰寄托與情感需求它們的那一代早隨時間凋零,而是在當今社會生活在城市的你我,對于美好城市的想象里,沒有它們的存在。
然而對它們的逐漸消失需要呼吁文資保存單位來對此現象急救?還是任其符合演化定律,自然淘汰,自然滅絕?你我皆清楚這些寄生之廟大多不是符合保存定義的文化建筑。我自己做這個研究,我并沒有因此開始有了信仰。同樣我也不是要求我們的年輕人,我們的下一世代去親近宮廟文化。所以在這些廟的軟件信仰部分 ”退神” 消失之后,這些廟的建筑硬件本身可能會被各種不同的新使用取代,我認為它可能不會在臺灣都市繼續存在下去。這些廟是在城市里面自然地代謝:該生則生,該滅則滅。
不是研究“為什么” ,只在紀錄“是什么”
為做這本書有很多人幫助。我只能說題材是原創,構想上我確實受到了前輩的影響。
今天在座很多都是建筑背景人,知道梁思成和他的助手莫宗江進行田野調查所繪制的中國古建筑圖。粱是第一代中國到西方學建筑學的人,他用西方圖學的記錄方式回頭記錄我們中國自己的建筑,因為過去中國的工匠蓋房子并不是用今天設計院或世界上任何一間事務所流行的方式,他們是用標記的方式蓋建筑。

他記錄的這些建筑大部分都已經不存在了,今天怎么復原它?今日中西方的建筑師溝通的語言是平面、剖面、立面這些圖。如果我們沒有梁做的這套圖的話,中國設計院的建筑師沒有機會復原這些古建。所以這個記錄到今天變成了一種語言,建筑師能夠跟過去建筑溝通的語言。這本書給我最大的啟示是建筑師的貢獻很多時候并不在于你去設建造、設計什么偉大的建筑作品,而且你必須承認很多建筑師不設計建造建筑,造的孽可能少一點。
另外一位是我在哈佛時候的老師冢本由晴,剛才有說到2007年之后我一直希望去東京工作和生活,原因就是他那段時間在哈佛開了一門設計課,在做東京的市場。冢本在念博士生的時候,跟他的太太還有一個朋友做了這本《東京制造》,記錄了非常多東京人為了在都市里生存制造的許多以建筑學院派標準來看并不模范的“爛建筑”。

比如一個購物中心(shopping mall)屋頂上面加了一所駕駛訓練學校。購物中心跟駕駛訓練學校本身既無功能上的相關性,也無構造上的相依性,一點關系都沒有,可是東京出現了很多這樣的東西。為什么?那是東京人回應東京都市和東京生活所制造的產物。他收集了大約七十幾個這樣的對象,用這些對象組成了一個很像東京但根本不存在的都市,這件事情背后是什么?當然不是做圖像創作這件事情。這件事情背后是在態度上,冢本選擇了擁抱他所處的環境。
第三位是我在AECOM亦師亦友的同事筱原寬之,也是哈佛的學長,但他的輩分當我老師綽綽有余。他在杭州中國美院兼職的時候,帶著他的學生做了城市自定義車這個研究。國內有非常多的小販把二輪車和三輪車改造成他們營生的工具。這個二輪車或三輪車就是他們的店面了。筱原與他的學生們收集了大概27個這樣的案例,這些老百姓所制造的產物,訴說的就是國內的老百姓對國內的都市和國內生活的一種常民響應。
我本人從來不是這些宗教空間的信徒與受眾,我不是基于感性上對它們的侍奉與懷念,而是從理性上認知到對它們的不容忽視與重要,才會投入這么多的精力與時間記錄它們。這好比一個研究爬蟲類的專家,無論從外部看來他投入了多么多的精力與時間研究爬蟲類,但當你涉及內部問題去問到他最喜歡的動物時,他回答你的可能仍是貓狗。
我為臺灣都市的文化自覺性寫下《寄生之廟》這本書,以廟為載體, 延伸到其外圍,載體與其周邊的結合正是臺灣的都市基因。從我們的觀點,這些廟在都市分類學上的意義大多是其周邊賦予的,在建立如族譜般的分類表的田野調查過程中,吸引我們的不是廟本身,而是它所處的“環境” ,賦予這些廟在都市分類學上的意義。
書中廟的命名大部分是來自它的環境(宿主),只有少數昵稱來自廟本身。我們將在臺灣四處網羅、搜集、觀察、紀錄而來的廟——如寄生的生物一般的寄生之廟,對其宿主進行如生物分類般的分類。整個過程主要的工作內容是收集、描述、命名、分類、編目、繪圖,關注現象與事實的個別性與獨特性。而這所有的一切,不是換一個角度或視點看這些廟與這些城市切片,而是先從換一種表達方式切入,透過這樣的解讀與詮釋,去表達存在這塊土地上的事物與現象依然可以有其深度與獨立性。如《清明上河圖》還原宋代首都開封一般,這些紀錄呈現的是臺灣都市型態與生活樣貌的浮世繪。
在這本書中,現象背后的本質:原因、原理、原則不重要,重要的是現象本身。
回歸現象本身已存在的事實,無論歸于城市之美或城市之丑,現象就是現象,所有不合理的事件與不合理的因子加總后,得到的最合理的結果。不用知道為什么,只因記錄而知道:
這樣的文化
這樣的經濟
這樣的社會
這樣的環境
這樣的政府
這樣的人民
林林總總加起來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城市,這樣的現象,這樣的結果。
(本文整理自“城市漫步”夏季對談活動“并非關乎著名建筑的建筑學VS城市考古學2.0”,經作者修訂發表。)
相關展訊
賴伯威作品展·寄生之廟
時間:2018年8月4日 - 8月26日
地址:上海八號橋現代藝術基地(建國中路1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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