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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誕辰130周年|“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容易抓到一些很根本的東西”

顧頡剛(1893年5月8日—1980年12月25日)
1970年代攝于北京干面胡同中國科學院宿舍的院子里
文 | 王汎森
各位知道我跟顧頡剛(1893-1980)先生的關系,是因為我二十幾歲時寫了一本名為《古史辨運動的興起》的書。事實上這本書有個因緣,我二十歲的時候,我的高中國文老師送我一部《古史辨》,當時這是個禁書,我記得他是在公館交給我,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又經常讀正、續《皇清經解》, 因此有了撰寫《古史辨運動的興起》的因緣。
還有一層因緣,是大約十年前我當副院長的時候,因為文哲所的緣故,與顧先生的女兒顧潮見面。我見到她時跟她說道:“顧先生真是了不起,寫了一輩子的書!”顧潮苦笑回道:“我的父親寫了一輩子,我們也整理一輩子!”這句話我印象很深,據說顧先生的材料目前仍在整理當中。不過坦白說,盡管后來新出許多與顧先生有關的材料,《顧頡剛全集》出版了,用起來非常方便,但是我的研究興趣已經轉變,因此無緣再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所以,以下僅就我所想到的幾點,向各位報告。

1920年顧頡剛與殷履安攝于蘇州
第一點,在民國之后,學術界顯然有兩股互相競合的勢力同時進行著,一條把中國歷史拉得很長,一條把信史縮得很短。這從瑞典人安特森(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來到中央地質調查所所從事的考古工作,李濟(1896-1979)在西陰村發掘,并發現一枚新石器時代的蠶繭,一直到史語所對殷墟遺址的發掘,這個脈絡好像把中國歷史拉得很長,越拉越長;另外一個脈絡是把中國的信史越縮越短,以顧先生為代表。兩者既有拉鋸,也有互動、競爭。
第二點,顧先生是蘇州世家,他跟人講過,顧家是清初三大案之一奏銷案的受害者,可見是當地的大戶人家。顧先生作為五四青年,正值時代大變動,從他與同時代人的資料里,可以發現他們有些“共同文本”。除了顧先生自己發展的學問外,他自己所發展的東西當中,也有不少是屬于這類“共同文本”。例如后來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里,科學派的觀點很多見于Karl Pearson(1857-1936)的《科學文法》(Grammar of Science)。我們現在可以看得出來,當時包括顧頡剛、俞平伯(1900-1990)、傅斯年(1896-1950)這些同時代人都在讀這個書,這本書當時在西方出版也沒有非常久, 可見當時學界與西方也不是離很遠。又例如:晚清以來的今古文之爭,顧頡剛的疑古與此有密切關系,從傅斯年書的眉批里也可以看出今古文之爭對他的影響之深,還有像整理民俗材料、看戲,都是這一脈五四青年共同關心的東西。但同時代還有另一批人是不一樣的,是開始要走向共產黨的,如羅章龍(1896-1995)的回憶錄,他們與傅斯年、顧頡剛、俞平伯等人同時,但是他們的世界像另外一個世界,來往的人不同,住的地方也不同,這里面有一個很早就慢慢分裂的傾向。

《古史辨》
《古史辨》的長序出來以后,影響非常大。美國漢學家恒慕義(Arthur W. Hummel,1884-1975)把它譯成英文,在美國最重要的史學刊物《美國歷史學報》(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里面發表,這引起了當時西方注意與震驚,所以傅斯年才說顧頡剛在史學上稱王。其后影響也很廣,譬如宮崎巿定(1901-1995)的中國史研究, 就是明顯受到顧頡剛的影響。
第三點,作為五四青年,顧頡剛參與的事情很多。如果把顧潮編的年譜詳閱一遍,便會發現這群人處在一個古今大變動的時代里,抓住若干掀動青年心弦的工作,往往在幾篇文章鼓吹之下,每件事都得到成功。舉凡《歌謠》《語絲》《禹貢》等等,觸手成春,一碰馬上成為傳統,甚至影響到今天,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又如顧先生用化名在《新潮》發表對舊家庭的感想,是一篇很長的文章,當時影響很大??傊谀菢右粋€關鍵的時代,“歷史的人格者”(梁啟超,1873-1929)們所鼓吹的每件事情,似乎都特別容易成功,這當然不是顧先生一個人的成就,而是一群人分享的事業。
第四點,其實顧頡剛、傅斯年、羅家倫(1897-1969)等人都跟李大釗(1889- 1927)關系密切,后來左派右派分開,痕跡才被消去或慢慢抹殺掉。他們在后來逐漸分成兩股,其實都有后來逐步自我形塑的痕跡。胡適(1891-1962)在五四運動前后發表的幾篇文章,后來收進《文存》或《文集》而有所刪改。我的印象是,胡適早期的思想里,也夾雜若干社會主義的東西,可后來隨著兩條路慢慢截然分開了,才變成現在所看到的樣子。倒是美國人因為沒有我們意識型態的包袱,邁斯納(Maurice Jerome Meisner,1931-2012)在他所寫的李大釗(Li Ta-Chao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Marxism)一書中就提到羅家倫、傅斯年在北大都跟李大釗很密切。

1937年3月,顧頡剛在禹貢學會辦公
傅斯年當然跟顧頡剛有一些看法不同的地方,我抄了幾段傅斯年讀顧頡剛書的眉批,給各位參考。在《古史辨》第一冊自序中,傅斯年批說:“我若做書,必不做此“傳記性的敘跋”,以免陋底,以減少后來之顧君之用力也?!?/p>
在一條材料中,顧頡剛說:“古代的神話有生有死,有......,看《山海經》等書可知?!备邓鼓旰芡猓f他小時候都在廟里混,所以最喜歡望這種東西。在錢玄同(1887-1939)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致顧頡剛的書信中提到:“若講偽書的價值,正未可一概而論?!备蹬f:“此論最公?!庇幸稽c比較重要的是,傅斯年認為顧頡剛早期這些重要的文章里面,對傳說、神話沒有深入了解。傅斯年認為傳說或神話不是一個特指、實質的東西,不能從字面上去解釋。譬如顧頡剛《論禹治水故事書》提到:“揚子江無水患不即是南方無水患,洪水也不必定出長江黃河?!备蹬溃骸霸S多saga只能就傳說,不能問地理。”又顧先生談洪水時說浙東時發山洪,傅批道:“洪水只能認為是一種傳說之流行,不能刻地求之?!睆母邓鼓陮Α豆攀繁妗返拿寂梢娝麄冏h論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的看法。傅斯年在殷墟發掘以前的文字,用“偽造”、用“疑”的字眼相當多,可是殷墟發掘之后則逐漸變少??梢娝麄冊缙谟泄蚕淼目捶?,但后來逐步分道揚鑣了。
我認為顧頡剛先生是個很聰明的人,可謂“善悟”,他容易抓到紛繁事情中一些很根本的東西。包括他寫當代的文章,分析五四前后的社會,都有很多高明的見解。不管在學術上或社會上,他都體現出一種“只要可以做事的地方,都要量力為之”的風格、以及隨處成就一種學問的特色。以上是我對顧頡剛先生的時代和學術的簡略觀察。
(刊于《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三十一卷 · 第四期)
原標題:《顧頡剛誕辰130周年|“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容易抓到一些很根本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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