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對話舉報雷闖性侵女生:“希望我是那個讓雷闖得到懲罰的人”

7月24日下午,沉默兩天后,實名舉報公益人雷闖性侵的23歲女孩麗麗(化名)在北京接受了多家媒體的聯合采訪,首次就性侵事件做出回應。她說,就在3天前,即舉報信發出前一天,她剛被診斷出患有重度抑郁。
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依據錄音整理出采訪內容,希望以對話的方式,還原麗麗遭遇性侵和發出舉報信前后的心路歷程,以及她對公益組織反性騷擾機制的期許。
談舉報:“我連性侵、非自愿性侵這些字都打不了”
記者:你從什么時候知道還有其他人也可能被侵害了?
麗麗:今年6月27號,我通過他們以前的一位同事得知還有其他志愿者也說被(雷闖)性侵,我當時正在坐火車,聽到還有其他人被害,我真的太難受了。
記者:但是你沒有當即寫舉報信?
麗麗:當天我就想寫了,但是一開始我寫不了。我連性侵、非自愿性侵這些字都打不了,打這些字我就覺得特別受不了。我在哪天哪天遭受了性侵,這話我說不出來,試了很久也說不出來。
記者:后來在什么情況下寫的舉報信?
麗麗:我在北京的醫院被確診為重度抑郁,在接受精神科的治療那天晚上,我翻看雷闖的微博,發現他還說要把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我沒有辦法忍受。舉報信是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的,我并沒有添油加醋,也寫了面對這個事情之后我的一些心理變化和我面對的一些問題。
記者:目前,你所了解的和你有相同遭遇的女孩子有多少個?
麗麗:加上我有4個,是我和其他人交換了一些信息得出來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確切,這4個都是他的實習生和志愿者。
談性侵始末:“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
記者:你最初對雷闖的印象是怎么樣的?
麗麗:我高中的時候就看過他的照片,是一次行為藝術,我對他這個人有印象。我參加徒步是他的同事到我們學校來宣講,當時我并沒有關心乙肝社群的議題,只是覺得徒步五百公里很有趣,然后決定去了。當時在新聞中、在雷闖的個人簡介里、在朋友的口中,雷闖都很年輕的公益領袖,很執著、正面的形象。
記者: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對他印象怎么樣?
麗麗:在路上的時候,大家前兩天沒有怎么搭話。徒步的人中單身女性只有我一個,加上年齡比較小,同時,我也是唯一一個跟他不怎么熟悉的。在那之后,他經常會和我講話。徒步的過程中,雷闖會單獨請我吃飯,去景區玩的時候,會單獨叫我。怎么說,我感覺有點太肉麻了。
記者:雷闖在聲明里說,他做了一些有好感的舉動,但當時你并沒有拒絕?
麗麗:我不知道他對拒絕的定義是什么。他喂我吃麥旋風,我說我自己來,他喂我吃葡萄,然后我不要,自己拿了一顆。這就是拒絕。
記者:事發當天晚上的情況你還愿意說一下嗎?
麗麗:那天雷闖告訴我說,最后這個四十公里任務比較緊,(警察說)只能三個人進北京。直到今年我才知道,當時其他隊友回憶的情況并不是這樣。警察說的是晚上大家可以住在一起,而不是只有三個人進入北京。隊友也打電話問過雷闖說要不把酒店一起訂了,雷闖說不用訂。
記者:具體那天晚上是什么情況呢?
麗麗:我站在房間門口,和雷闖說一間大床房不行。雷闖說,不要擔心,我們在路上又不是沒有混住過。他還說,如果我不愿意,他可以睡在地上。我覺得非常不合適了,但又不想和雷闖翻臉。我感覺我要是出去單獨住,就表現出我不信任他。
記者:然后他對你做了什么?
麗麗:洗澡后,我穿著白天的衣服坐到床上的時候,他就突然坐過來,然后把燈關了。說完“睡覺吧”,他做了一個很親密的動作。當時我還在和他講事,他很重地把我摟著,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
記者:你有沒有表示拒絕?
麗麗:我努力岔開話題,把能說的都說了。最后一次比較明確的拒絕是我和他說,現在沒有安全措施,不行。結果他就馬上拿了一個避孕套出來,我有一種完蛋了的感覺,覺得再說什么也沒用了。
記者:當時你有反抗嗎?
麗麗:沒有,全身就像一塊木頭。
談事發后:“受害者這三個字打出來尤其痛苦”
記者:事后你對這次徒步的感受是怎樣的?
麗麗:我去徒步之前剛過完生日,剛剛開始20歲,很盼著能夠把徒步這件事完成了,就可以很從容地跟別人講,我真的做了一件很棒的事。事發后,徒步的意義就變了,可我還是要到處宣講,我還要講得很有意義,這對我來說很難。
記者:事情發生當天晚上有沒有情緒的波動?
麗麗:我只是很困惑,雷闖是公認的好人,一個好人對我做了這樣的事,它是不是合理的?我當時沒有想清楚,我只是在想成人世界的規則是不是就是這樣的,男生和女生的關系是不是就是個樣子的?
記者:事后,雷闖是什么態度?
麗麗:他很模棱兩可。我在第一時間說,我要跟我們共同的朋友打電話,被雷闖拒絕。他跟我說,讓我繼續當他的小妹妹。他一直說,我們可以保持這樣的關系,我當時不敢問這是什么關系,因為我不知道會聽到什么答案。
記者:這件事給你帶了什么影響?
麗麗:在這個事情之后,我沒有辦法看同類題材的電影,怕想起那天的事。
記者:事后,你們還保持聯系嗎?
麗麗:事后我跟他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關系,在這個關系中也是有發生性關系的,對我個人而言,是非常非常的痛苦。而且他又會吼我,讓我難以忍受。
記者:既然第一次是強迫的,為什么事后還會愿意跟他有身體上的接觸?
麗麗:其實我也很想問,我去做心理咨詢,醫生覺得這是對心理創傷的一種保護機制,受到心理創傷的人所采取的方式可能并不是大家邏輯上成立的那種,就像房思琪說的,她說“我必須愛老師,我必須和這個人保持下去”。
我最后要承認自己是受害者這件事,是我幾年努力的結果,我不是一開始就愿意承認的。“受害者”這三個字打出來尤其痛苦,因為它讓我面對的是雷闖和雷闖所代表的一切對我而言都幻滅了。
談這三年:“回來之后起不來床了”,被診斷為重度抑郁
記者: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尋求醫生的幫助?
麗麗:2016年底,在我老家接受心理咨詢,醫生可能比較水,兩分鐘就給我藥了。寫舉報信的前一天,我在北京被診斷為重度抑郁。
記者:和同學交往會有影響嗎?
麗麗:大家都以為我閉關了,不怎么參加活動。我從2017年開始精神狀態就不是很好,雷闖還打電話問我:“和我搞過之后,還有沒有和其他人搞過”,我當時就直接吐了。掛了電話之后,我的室友都走了,我就一個人在那里嚎啕大哭。
記者:這三年里,你有沒有向外界尋求過一些幫助?
麗麗:當時覺得已經過去了。但我發現被性侵之后,回來之后,起不來床了。以前我生活非常自律,五點半六點就起來跑步,但后來我發現自律的能力消失了。我從90斤胖到105斤,我沒怎么仔細照過鏡子,長到120斤,才知道自己已經變化這么大。
記者:雷闖最近一次聯系你是什么時候?
麗麗:最后一次聯系是我主動聯系他,因為我在公益機構工作,項目組把我的簡歷發給對方,簡歷上我參加過益行去北京。項目負責人問我,你是不是和雷闖有過啊?當時吃飯的時候,我手都在抖。后來我在換手機之前,給雷闖打了最后一個電話,告訴他不要再把我像談資一樣地講了。
記者:當時他是怎么說的?
麗麗:他就說“哦”,就這樣。
記者:你的家人知道這件事了嗎?
麗麗:知道了,我媽媽跟我說她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就一定可以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她特別棒的一點是支持我,不覺得我是丟人現眼,跟我講了她經歷過類似的事情,給我勇氣,她說我做的比她好,她為我驕傲。
記者:之前為什么沒選擇告訴你的家人?
麗麗: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難開口,要向最親的人展示這件事。我擔心他們會因為這件事情受到很大打擊,擔心他們會自責。
記者:后面有什么打算?法律途徑會考慮嗎?
麗麗:考慮過,會有這個可能。
談反性騷擾機制:“望有專門獨立的委員會處理受害者舉報”
記者:這幾天你是怎么過來的?
麗麗:寫舉報信那天,精神狀況不是特別好,發出來之后也很擔心會不會被罵,主要是特別擔心會不會大家都不相信我。還好我自己的朋友圈是個比較有性別意識的,大家看到第二封聲明的時候也沒有馬上倒戈。因為朋友之間的支持和信任,覺得有了一點力量。
記者:怎么看支持雷闖的人?
麗麗:我也看到了一些激烈的評論,但我也不覺得這是一種傷害。我覺得整個公益行業需要自省,需要凈化,這是非常緊迫的一件事情。我接下來想把力量全都用在反性騷擾機制的建立上。寫舉報信的時候沒有想這么多,只是想讓雷闖住手。
記者:舉報信發出之后你有什么感受?
麗麗:真的這樣做了之后才會覺得,我不能讓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我不想復仇,因為他做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回不去三年前了。只是想讓他住手,不要讓其他人受到傷害了。
記者:你說你擔憂曝光此事會影響公益界的發展,為什么?
麗麗:我一直都在擔憂,包括先接受圈內媒體采訪的原因之一就是不希望讓如履薄冰的公益沒有任何出路。但是就跟刮骨療毒一樣吧,公益界能迅速的發出反應,迅速的得到回應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行業比其他行業更有意識在,我相信這個行業,還可以變得更好。
記者:之前想過跟理事會溝通,后來放棄了是為什么?
麗麗:隔得那么遠我不可能去看著理事會是怎么做的,而我要保證舉報效果的話,可能就要面對雷闖,這個并不好。我的舉報信沒有提供非常確鑿的信息,我是在用我的形容來證明事情的真偽,加上個人的信用,加上公益圈的,會更容易受到重視。如果我把此事捅向內部,對我來說是有利的,但是沒法促進行業的思考。
記者:這樣對你會有更有壓力嗎?
麗麗:對于我本人而言目前還沒有太多困擾。最大的擔心是怕我以后的生活會有影響,怕我以后被大家提起來都是“被雷闖性侵的那個人”。我希望大家記住,被性侵不是我的全部。我希望大家提起來會說,我是那個讓雷闖得到懲罰的人,是因為我是一個勇敢的人,抗爭的人。
記者:你覺得這一事件還反映出哪些問題?
麗麗:我是雷闖的志愿者,不代表我和他沒有牽連關系。他是我信任的人,他的年齡經驗道德光環,都會讓我更信任他,這些都構成權力關系的一部分。我受他指導,在這個徒步的過程中,我受他安排,這些都構成了權力關系。
與此同時,反性騷擾體制機制沒有完全建立,我希望我們外圍能有這樣一個機制,比如說有一個專門獨立的委員會,可以去找他們舉報,這個行業內部如何自律,機構也可以給出建議,不要像我一樣通過朋友圈去舉報。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