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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最危險的職業(yè)——給皇帝生太子
原創(chuàng) 舍小姐 舍小姐

世界讀書日,久違的讀到幾本覺得有意思的書,跟朋友們分享下。
先講,這幾本書有意思是因為讀的有緣起。大概半個月前,曹老師約我去大同,她因著今年備孕,希望在有小baby前多出門旅行,但工作原因只有周末可以,因此出行的范圍限定在北京周邊城市。我閑來無事,于是某個周末一起出發(fā)。
北京是全國浸潤古跡文化最豐富的城市,北京周邊也不差,大同就是其一。高鐵一個半小時,一直向北走,穿過張家口,穿過山西河北分界線,很快就到大同。要再往北一點就是內(nèi)蒙,這一片地方曾經(jīng)因為豐富的煤炭資源在全國聞名。
但山西不止有煤老板的,懂的更多點,就曉得大同最早的聞名與煤炭無關(guān)。大約近兩千年前,這里是歷史上著名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北魏的首都。
兩千年前,大同又名“平城”,如果你不清楚北魏,不清楚平城,那總該在歷史書上讀過馮太后與孝文帝改制的故事,這是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漢族走向融合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兩千年后再看大同,雖然修了古城,橫亙的城墻東南西北綿延,徒有其形,看不出北魏風(fēng)貌。往郊區(qū)走走一走,去云崗看石窟才能略感風(fēng)采。
云岡石窟是北魏定都平城后在皇家主持下開鑿的石窟,佛像保留的是兩千年前北方游牧民族漢化前的面貌特征。這里插嘴一句,我國四大石窟,河南洛陽龍門石窟也是北魏開鑿的,由孝文帝遷都洛陽后開始營建,當(dāng)然,最有名的那尊盧舍那大佛是唐朝時期開鑿。很多人不愛讀書,盲目觀景,對這些東西不在意更辨不清。
我對大同沒有特別的感悟,灰蒙蒙的,一座看不出性格的城市。中國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處是這樣的城市。但兩千年前可不一樣,這里是最重要的北方要塞,拓跋鮮卑政權(quán)奮力搏殺立足于此,這里每一寸土地都埋著南北朝亂世年代普通人茍且余生的尸骸。
千年之后,尸骸混于黃土,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見,剩了一片殘敗礦坑。我回來后找了十幾本研究北魏的史書,希望能看見點別的東西。
北魏,又或者說整個魏晉南北朝在歷史研究領(lǐng)域都偏冷門,國內(nèi)歷史研究最熱門當(dāng)屬明史,其次清朝,尤其晚清。因為這個時期能對照的史料最足,留下的完整的考古遺跡最多。北魏一朝史料考據(jù)匱乏,而且還爆發(fā)過針對文官崔浩的著名的“國史之獄”。
這個案子怎么講,大概類似于漢武帝折騰司馬遷。因為司馬遷正直不阿,在史記里寫了皇帝不想要被人知道的事情,于是就對司馬遷處以宮刑,讓他變成太監(jiān)。北魏太武帝更狠,直接斬殺崔浩,誅其十族,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史案最暴力血腥的案件,這也導(dǎo)致整個北朝留給后人的官方史記多多少少要大量存疑。
不過,崔浩到底在這段國史里記錄了什么呢?
著名歷史學(xué)者田余慶在其著作《拓跋史探》中推測,可能與史官記載了北魏開國皇帝道武帝之母賀氏兩段不倫的婚姻有關(guān)。
道武帝拓跋珪是前代國王室,其父為當(dāng)朝皇帝之子,未來的皇帝繼承人。但很不幸,道武帝父親英年早逝,于是他父親的父親,也就是道武帝的爺爺娶了道武帝的母親,成了其繼父。
我的爺爺成了我的繼父, 是不是有點亂?
用當(dāng)時漢文化乃至當(dāng)今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看,這都是妥妥的亂倫。但兩千年前的少數(shù)民族不這么認為,當(dāng)年北方一眾胡族的風(fēng)俗是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繼承哥哥的一切遺產(chǎn),兒子死了,老父親把兒子的妻妾一并收了這事兒不多,但也不怪。女人、子女和草原上的牛羊一樣,都是部落財產(chǎn),這種形式的繼承是理所當(dāng)然。
但我們故事的主角道武帝是在關(guān)中經(jīng)受過漢化教育的人,建立北魏政權(quán)后也一心要把整個政權(quán)推行漢化,因此他本人和他后來的子子孫孫在史料記載中把關(guān)于本民族一些在漢人看來有傷風(fēng)化的事通通隱去了。這個有跡可循。
道武帝推行漢化,鞏固政權(quán),推行了很多制度,諸如遷都平城,離散游牧部落,使其定居農(nóng)耕,其中有一項制度吸引了后來諸多史學(xué)家注意——子貴母死。整個《拓跋史探》幾乎都是圍繞著“子貴母死”的制度展開的,但是要更全面的看這一制度給北魏政權(quán)帶來的影響,則是把李憑的《北魏平城時代》和羅新的《漫長的余生》對照更全面。
《漫長的余生》書名還有一個后綴——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這大概率是為了補充前面有些寬泛的書名。故事的緣起講述北魏后期皇帝少子,皇嗣總是離奇死亡,當(dāng)時的皇帝宣武帝將遂將自己的乳母——已經(jīng)出家為尼的王鐘兒,接進內(nèi)宮保證妃嬪生產(chǎn),并撫養(yǎng)皇嗣。這個皇子,差不多可以算是北魏最后一個皇帝,孝明帝。
由這樣的緣起講述這個女人的一生,時間線上要注意,是北魏遷都洛陽后期。
前一本書 《北魏平城時代》講的是北魏遷都洛陽前期,大致就是從早年的代國被滅,到道武帝建朝,遷都平城,歷經(jīng)的幾任皇帝和整個平城都城的發(fā)展。兩本書互為補充,再對照《拓跋史探》,幾乎把整個北魏史講了個透。
《北魏平成時代》里有一個很重要的點,即北魏開國皇帝道武帝,為了鞏固政權(quán),將游牧民族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改成中原的子承父業(yè)制度頗費苦心,其中就包括確立“子貴母死”這一殘酷的泯滅人性違背人倫的制度。
“子貴母死”什么意思呢?
就是在北魏朝,妃嬪一旦誕下皇儲,確立為太子后,其母就立即賜死。
道武帝對外講是效仿漢武帝晚年殺鉤戈夫人立漢昭帝,防止后宮專權(quán)。這是官方說法。但田余慶等史學(xué)家推測真實原因與道武帝本人早年的經(jīng)歷脫不開。
探訪古代史,幾乎所有早期的游牧民族都處于由母系社會,哪怕后來受漢化影響轉(zhuǎn)變?yōu)楦赶瞪鐣谟文撩褡宓恼?quán)里,母親的權(quán)力還是相對較大,尤其母系家族的勢力可以通過母親在父親死后影響操控一個家族乃至一個政權(quán)。道武帝的生母賀氏即如此。
賀氏背后的氏族是當(dāng)年的后燕政權(quán)慕容氏,這與道武帝一心要確立“子貴母死”,防止母系部落篡權(quán)更加直接相關(guān)。
注意:道武帝的賜死,基本是立即賜死。
因為那時的皇子出生幾本馬上就確立為太子,最遲也拖不過三歲,這些辛苦生下太子的女人都等不到兒子成為皇帝那天再死。賜死生母后,后宮會選定一名乳母來撫養(yǎng)太子,又稱“保姆”。因此北魏雖沒有母后干政,卻發(fā)展起來一項獨有的“乳母干政”。
所以我們在清宮劇里看到的母憑子貴在北魏是完全不可能的,很多皇帝甚至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誰,比如著名的孝文帝。馮太后嚴(yán)格意義上是他的祖母,在他剛出身的時候就利用子貴母死的制度殺死其生母李夫人,然后攜幼年的孝文帝獨攬政權(quán)。
可以這么說,在北魏一朝,最尊貴的女性是做皇帝的女人,最危險的女性也是做皇帝的女人。整個北魏最危險的職業(yè)莫過于給皇帝生兒子。
北魏除了開國皇帝道武帝之外,其余皇帝沒有由母親一手帶大的,遷都洛陽后的宣武帝是個例外,因為他不屬于嫡長子,在他前面還有個太子哥哥。但宣武帝的太子哥哥死于宮廷斗爭,太子的位置自然就落到了他的頭上。在宣武帝被確立為太子前夕,其母高照容立即在遷都洛陽的途中慘死,被當(dāng)時的皇后謀殺。可以說,高照容仍然死于“子貴母死”的制度之下,
所以到北魏后期,國體整體由草原游牧化向封建體制轉(zhuǎn)變完成后,后宮女性也開始慢慢覺醒。
這個覺醒表現(xiàn)在后期的妃嬪懷孕生下男嗣后,會主動殺死孩子,以確保自己能活下去。
這個現(xiàn)象李憑在《北魏平城時代》有講。北魏作為強悍的游牧民族生育能力也挺強悍,但后期皇子沒幾個能活下來,宣武帝一朝,靠著宮女王鐘兒的嚴(yán)密守護,僅僅留下了孝明帝一個皇子。
《漫長的余生》里的王鐘兒幸又不幸。她本是漢族人,被擄掠到北朝宮廷,開始顛沛流離的一生。在北魏政治的中心里,尤其因“子貴母死”的制度產(chǎn)生的各種政治斗爭下,王鐘兒幸得皇帝信任,在紛亂的年代活到八十多歲,死后得孝明帝厚葬,并且請當(dāng)時最負盛名的漢學(xué)家為她寫墓志銘。
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王鐘兒墓被盜,墓碑在洛陽被發(fā)掘,墓志銘昭告天下。這一段故事于是千年之后浮出水面。因緣際會,后來又有了北大羅新教授這本《漫長的余生》的書。
羅新在《漫長的余生》里以一個普通宮女的視角展開寫作,但事實上整本書描寫王鐘兒一生的篇幅少之又少,大部分史料與論點都集中在北魏宮廷政治和制度變遷上。沒有辦法,盡管我們很想知道在千年前,那些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是如何努力生活,但歷史的記錄不會給他們留下一角。縱觀中國上下五千年之歷史,是一部浩蕩的帝王將相史。這些帝王將相無論清明、恭謹(jǐn)、殘暴、貪婪、好色,無論雄才大略或荒淫無章,史書總會有他們一筆。甚至利用至高的權(quán)力在那一筆上給他們美化。
大多數(shù)普通人,普普通通的人,勤勤懇懇的人,無論如何用力生活,終其一生只化作歷史長河里的風(fēng)土云煙。
還要跟大家講一點,田余慶是北大教授,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生于1924年,2014年去世。
他的著作除《拓跋史探》外,還有著名的研究魏晉門閥制度的《東晉門閥政治》、《秦漢魏晉史探微》等。
此外,他還培育和影響了一批優(yōu)秀的學(xué)生,其中就有寫《北魏平城時代》的李憑和寫《漫長的余生》的羅新。
我在三本書讀完后有感于三人學(xué)術(shù)風(fēng)貌之嚴(yán)謹(jǐn),也有感其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探究下那些濃厚的人文情懷。讀完書的日子,思考深省,每一寸光陰都覺得沒白過。關(guān)于這一些,羅新在《漫長的余生》里有講:
“研究北朝史的人都會注意到子貴母死,研究者多多少少都會觸及這個話題,迄今較為重要的成果見于兩本書,一是李憑《北魏平城時代》,一是田余慶《拓跋史探》。兩家各有側(cè)重:李憑著眼于拓跋君權(quán)運行中母后的影響力,關(guān)注宮廷政治中權(quán)勢女性的個體作用。
田余慶先生則從拓跋集團的政治結(jié)構(gòu)和歷史經(jīng)驗入手,著眼于母族后族作為拓跋君權(quán)的支持者和競爭者的雙重作用,以認識清除君位繼承人的母親,其實是預(yù)防強大母族干預(yù)國政進而威脅皇權(quán)。
兩人都對子貴母死的非人性因素感喟良多,猶以田余慶先生的這些話發(fā)人深省、余韻悠長:
在拓跋部向文明攀登的過程中,殘酷的暴力是催化劑。暴力鑄成了許多傷天害理的罪惡。……子貴母死的研究給我一種認識:野蠻孕育文明;同時也給我一個疑問: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都使用殘酷的暴力手段,難道古今文明都需要野蠻殘酷才能孕育?我思之再三,無從作出答案。”
照訪古今,我也無從得出答案。
原標(biāo)題:《北魏最危險的職業(yè)——給皇帝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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