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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安的“愛情課”:經典文學中,女性如何走出自己獨立的精神之路?

愛
情
課
——解析文學經典中的愛情
如果說文學是現實的濃縮、情感的凝結,那么經典文學作品中的愛情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在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看來,經典文學作品中的愛情主題不僅是對經歷、情緒和感受的濃縮和再現,也能夠用以探討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問題。
在《梁永安:愛情這門課,你可別掛科!》中,梁老師探討了《苔絲》《呼嘯山莊》《面紗》《走出非洲》《革命之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日瓦戈醫生》《霍亂時期的愛情》《雪國》《包法利夫人》等10部文學經典名著,通過對每部作品的深入解析,探測愛情幽深而豐富的不同面向,揭示愛情的深度和廣度。他對愛情本質的洞見,以及對當下年輕人愛情生活的深入體察,也為這些解讀注入了鮮活的質地和力量感。

《梁永安:愛情這門課,你可別掛科!
——跟梁老師重讀文學經典》
梁永安/著
青豆書坊·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作品節選
女性如何在愛情中超越男性原始的身體欲望,走出自己獨立的精神之路?這是我們當下愛情生活中極為重要的難關,也是讓女性壓力很大的問題。
在傳統農業社會,女性的生活是一條窄窄的單行道,用俗話來說就是“嫁漢嫁漢,生娃吃飯”。女性沒有社會空間,都是從娘家到夫家,終生在家庭事務中忙碌,沒有社會經驗,更沒有社會權利和社會地位,一切依附于男性。女性群體在生存上幾乎沒有本質的差異,她們的生命都沒有打開,更談不上獨立的文化個性。
工業革命之后,女性的生存境況有了大規模的改變:紡織廠需要紡紗工,公司需要記賬員,政府需要秘書,城市需要環衛工人,全民需要基礎教育……這些很需要細心和耐力的工作接納了大量底層女性。為什么接納?因為資本主義有經濟理性,要計算成本和效益。舉個例子,美國在19世紀初期,小學教師幾乎都是男的,為什么到了19世紀末期,全國有將近一半的教師都是女的?因為女教師便宜,雇用一個男教師,一個月要給他15美元,而雇一個女教師,只要七八美元就可以了。盡管這樣,還是有性別上的歧視,這些女教師絕大多數都是單身,因為美國當時規定,一旦你結了婚,學校馬上有權解雇你,為了保住飯碗,女教師都不敢結婚。工業革命這樣的歷史變化,對于女性來說艱難重重,但她們也從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社會經驗,汲取到遠遠超出前代的知識和能量。女性在城市空間開拓著自己的文化疆土,有了很多新的精神需求。為適應這些需求,還出現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批職業女作家,有大量女讀者買她們寫的書,形成女性自己的公共話語,逐步展開了女性社會化的過程,女性逐漸有了自己的歷史感覺和獨立意識。
這個時候,男性面對的女性就復雜了,她不僅僅是一個自然女性,也是一個文化女性,一個有精神內蘊的女性。男性如何去愛這樣的新女性?男性也沒有經驗,遇到了歷史性的難題。傳統農業社會的愛情,男性愛的都是自然女性,《詩經》里的《衛風·碩人》寫得多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精神內質怎么樣?一個字也沒提,全是關于身體的贊美。而到了工業革命之后,女性在精神文化上發展起來了,男性在這方面卻沒有明顯的進步,還是習慣于把女性作為一個自然人,忽略她們的社會價值、文化價值和精神價值,缺乏與女性心靈上的共處。

《苔絲》電影劇照,下同
女性在愛情中如何走出男性劃定的身體價值?這個問題英國作家哈代一百多年前就注意到了,并把它寫進了《苔絲》這本經典小說中。我們本章要談的,正是這本經典小說中的這一經典問題。
哈代是一位跨越19世紀和20世紀的作家。他出生于1840年。從整個英國來說,1750年之后,英國逐步進入工業革命的時代,整個社會呈現出極大的物質繁榮。但資本聚集也加劇了貧富差距,階層分化日益明顯,很多農民失去了土地,靠打工、做小買賣維生。哈代正好出生在這個充滿變化與動蕩的時期,所以他的小說主題很自然地會關注這一時期人的艱難命運,尤其是底層人民。哈代原來是學建筑設計的,1873年,他的長篇小說《一雙藍眼睛》出版,他的職業作家生涯從此開啟。哈代后來寫出將近20部長篇小說,還有不少短篇小說。因為哈代的家鄉在英國多塞特郡,這個地方古時候叫威塞克斯,而哈代的小說都是以家鄉為背景,所以總體被稱為“威塞克斯”系列小說。
《苔絲》是“威塞克斯”系列小說中最重要的一部,是哈代41歲時寫的,也就是1881年。我們先來講這本書的第一個問題:苔絲為什么會掉入輕浮男人的欲望陷阱,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
這本小說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在多塞特郡的一個鄉村里,有一戶人家——一對夫婦以及他們的6個孩子。爸爸叫德比,是個普通的農夫,主要是做小買賣。這一天,德比往家走的時候,遇到一個牧師,牧師告訴德比,說他看到一份古老的記載,意外發現德比家族其實是一個很老的貴族家庭,本來姓“德伯”,家世血統很高貴。不但如此,德伯家族還有親戚在附近生活,住得并不算遠。
這個消息對農民德比影響太大了。我們看英國小說或電影,里面好像有很多貴族,其實不是這樣。工業革命時期,在英國1000來萬人里面,貴族不過2000來家,里面還分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個等級,公爵的地位最高,每年有2萬英鎊以上的收入。當時普通人一年的收入也不過才十幾英鎊,這個階級差別非常大。最低一級的男爵收入較低,但根據英國上院1701年的規定,年收入也不能低于3000英鎊,到了1800年,上升到4000英鎊,經濟上很有保障。這意味著什么呢?如果農民德比真的有這么一個貴族血統,而且附近還有親戚的話,那么他就能指望這家親戚給自己一些接濟,這樣的機會是一般人得不到的。于是德比回家就跟妻子說,想讓他們的大女兒苔絲去德伯家認親,請德伯家給苔絲安排一份工作,這樣德比家就能增加一份穩定的收入。

《苔絲》一開始就是從這樣一個變化寫起,這是德比家一個很突然的變化。人生往往如此: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喜訊,似乎能抹平生活的不如意。德比一家原來的生活十分辛苦,但依靠自己的勞動,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扎實的,心態也是平穩的。現在天降大運,突然間有了一種機緣,德比的心態就偏離了原來的軌道,一切都變得未知了,生活的邏輯也變得混亂了。人都希望能生活得幸福美好,但這種美好若不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得到,里面就會有很多不可預測的東西,會潛伏許多危險,甚至可能會失控。這正是哈代在《苔絲》中首先要表達的思想,可以說,這本小說是從一場潛在的危機開始的。
苔絲是個有點兒傲氣的姑娘,這也是漂亮女孩的共同性格。她聽到父親讓她去德伯家認親,非常不愿意去。因為不愿意去富親戚家認親,所以苔絲想替父親多干點兒活,以緩和父親的心情。正好德比因為知道自己有貴族血統,買了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他沒辦法趕著馬車去做買賣了,于是苔絲自告奮勇,替父親趕馬車運貨物。沒想到苔絲駕車不熟練,和一個郵政車撞到一塊兒,結果拉車的老馬被撞死了。由于全家的生活都指望著這匹老馬,老馬死了對德比家來說真是滅頂之災。苔絲心里覺得特別對不起家人,這種心情戰勝了她自己的倔強性格,她決定答應父親,去德伯家攀親,求一份工作。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苔絲姑娘的性格既自尊又善良,她原來堅持自尊,有自己的生活選擇,但這份自尊導致老馬死去,由此她的想法完全轉到善良這個方向,開始一心一意為全家人考慮,而不是為自己考慮。正是這種善良導致了苔絲一生的悲劇,但在起初,苔絲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她太年輕。太過善良的人,經常會看不清好人惡人,而生活中常常會埋伏著看不見的兇險。
苔絲剛到德伯家,就遇上了亞雷。亞雷是德伯家的獨生子,父親已經去世,母親雙目失明。這個家庭有點錢,亞雷的父親原來在英國北方經商,后來才來到南方的多塞特。來到多塞特以后,他父親人生地不熟,從博物館偶然看到這個地方原來有一個古代的貴族,叫德伯,但已經不知去向,于是就偽造了身份文件,冒充是德伯家的后代,給自己加了一個耀眼的光環。也就是說,這個所謂的德伯后裔是個冒牌貨,身份是虛假的。這聽上去像是一個拙劣的玩笑,但延伸到實際生活里面,在精神品質方面的后果就很嚴重,這一家人所有的生存都變得不真實了。對于一個人來說,他的本來面貌和身份一旦脫離,他的整個生活必然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哪怕這個人本性并不壞,但這種欺騙性會滲透到他的言行舉止當中,他的生活就會變成一場場表演,久而久之,假的變成真的,真的變成假的,他就會習慣于油滑、輕浮,生活哲學中貫穿著機會主義。苔絲這么單純的姑娘來到這樣一個家庭,當然很危險,前景已處于失控中。

亞雷看到苔絲的一瞬間就被苔絲的美貌所驚訝:“嘿,真想不到!這件事太有趣了!哈——哈——哈!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這里出現了一個我們今天常見的關鍵詞:顏值。苔絲是一個顏值特別高的女孩子,一個男性看到一個顏值很高的姑娘,內心都會贊嘆,產生追求的欲望。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詩經》所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從更加久遠的歷史來看,男性追求顏值高的女性,女性追求顏值高的男性,都能促進人類的進化。因為一個人顏值高不高,它不僅僅是視覺上的簡單感覺,還表現出自然生命的圓滿度。美國哈佛大學有位生物學教授丹尼爾在2016年出版的《人體的故事》中,專講人類的進化、健康與疾病。他研究發現,人類的臉在1000年間縮小了1%,或者再多一點點,不到2%,而臉的縮小源于人類對火的掌握,是具有重要意義的進步。原始人臉大,下巴凸出來,眉棱很高。為什么?因為要吃生肉,要嚼那些很堅硬的果子,就必須依靠強有力的牙齒和下巴,這樣才有強大的咬合力把食物嚼碎,不然吃不下去也消化不了。后來人會鉆木取火了,動物的肉可以煮熟,吃起來很容易,而且也很好消化,這樣長期積累下來,人的下巴就越來越往里縮,越來越小,牙齒也變小變細,呈現出今天的樣子。所以高顏值其實是人類進化的表現。而人類在進化中,也積累下了對于相貌的本能直覺,對健康、活力有了視覺上的審美潛意識,所以說,人們對顏值的追求里邊包含著很多基本道理。在臉的中間從上到下畫一條直線,兩邊非常對稱的人顏值就好得多,這背后有發育學的道理:人在母親肚子里,身體不是一整塊一下子長出來的,而是各個部分一點點發育,最后聚合在一起。為什么鼻子下面有個明顯的人中?這就是聚合留下的痕跡。在聚合的過程中,如果很精密,完成度很高,它的對稱性也就很完美,長大了也很好看。那顏值的細節也具有進化意義上的功能性原理。比如,為什么人們喜歡大眼睛?因為大眼睛的神情表現力特別好,更吸引人,更能獲得生存和繁衍的機會。再比如,為什么嘴唇紅的女人很有誘惑力?這說明她的血脈很通暢,很鮮活。所以女性都喜歡涂口紅,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出旺盛的生命力。
從生物學的角度看,亞雷對苔絲姑娘感到驚艷并不奇怪。但在這個正常的荷爾蒙反應之外,作為人類,除了生物性,還有更重要的文化性、道德性。無論男女,每個人身上都是兩個生命的融合:一個是自然生命,另一個是精神生命。自然的生命可以用前面講的那些進化論的視角來概括,它是自然美。但我們不能忘記,人還有精神美,包含知識美、道德美、文化美、藝術美。這個精神的特征恰好是人類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講過,植物具有“營養的靈魂”,它們為了土地里的養分,為了光合作用,要使勁因地制宜地生長。竹子非常高,而它的根有時候比長出地面的部分還要長,就是為了獲得更多的養料,這是出于營養的需求。動物更進一步,是“感覺的靈魂”,它能識別一個物體的移動。試想一下,一只老虎如果沒有這樣的能力,它靠什么去抓捕野牛野羊?這是一種更高的進化,超過了植物。而人更超越,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來看,人是一種“理性的靈魂”,人可以認識自然界,積累各種知識,思考萬物的本原;人不能只看到事物的表象,也要看到它的本質。換句話說,人和人相愛,不僅僅要看顏值,更要看人的內心。
膚淺的人只迷戀顏值,有精神含量的人不但愛對方的顏值,更愛他美好的內在。而在《苔絲》中,我們明顯看到,亞雷愛苔絲愛的是什么?說到底,他愛的只是苔絲的身體,而不是她的內心、精神和善良的品質。這個本能的身體取向會給苔絲帶來災難,但年輕的苔絲很難明白這一點。
原標題:《梁永安的“愛情課”:經典文學中,女性如何走出自己獨立的精神之路?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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