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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霧里的小草花 | 徐志摩原配夫人張幼儀的悲歡(二)

而此時的徐志摩卻因和有夫之婦陸小曼的愛戀而鬧得滿城皆知,為躲避輿論,奔赴歐洲。3月18日,徐志摩在父母的催促下準備到柏林。
在這封信中,也有懷有愧意,徐志摩破天荒表達了對張幼儀的敬重之情:“C(張幼儀)是一個有志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她現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驚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彼得之死,徐志摩在痛苦和失意中,想到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詩句:“一個單純的孩子,過他快活的時光,興匆匆的,活潑潑的,何嘗識別生存與死亡?”
張幼儀在事業和家庭上贏得尊重
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徐家二老是反對的。當徐志摩決定要娶交際花陸小曼時,徐家二老認張幼儀為干女兒,徐申如將自己名下的財產做出如下劃分:自己和妻子留一份;給徐志摩和陸小曼一份;張幼儀和孫子阿歡一份。如果張幼儀終身不嫁,阿歡的那份財產即由她掌管;如果她將來再嫁,則只能劃取一份妝奩,阿歡和剩余財產仍歸徐家,張幼儀就與徐家完全脫離關系。
1926年10月,徐志摩與陸小曼在北平北海公園舉行婚禮,由梁啟超和胡適證婚。婚后,徐志摩和陸小曼回到硤石,住到特意為他們新建的大宅子里。很快,徐志摩的父母老兩口看不慣新夫婦的做派,出了家庭矛盾。
徐志摩的父母氣得離家出走,到了天津。張幼儀從北京帶著阿歡來看望。談起離開海寧的原因,徐志摩父母仍然意難平。徐申如開口道:“吃完飯,我們正準備上樓休息的時候,陸小曼轉過身子又可憐兮兮地說:‘志摩,抱我上樓。’”“你有沒有聽過這么懶的事情。”老太太氣憤難耐,“這是個成年女子啊,她竟然要我兒子抱她上樓,她的腳連纏都沒有纏過啊!”后來,徐志摩父母還向張幼儀訴苦:徐志摩、陸小曼、翁瑞午三人同睡在抽煙片的煙榻上,“翁先生和陸小曼躺得橫七豎八,徐志摩臥在陸小曼另外一邊,地方小得差點掉到榻下面。”然而,徐志摩相信,“只要陸小曼和翁瑞午是一起躺在煙榻上吸他們的鴉片,就不會出什么壞事。他們是互相為伴。”
張母去世后,張幼儀攜子回滬。此時張嘉璈已經是中國銀行副總裁,并主持上海各國銀行事務,而徐申如也把海格路125號(華山路范園)送給張幼儀,使她在上海衣食無憂。
張幼儀先是在東吳大學教德語,只教了一個學期,上海女子商業銀行有人找到張幼儀。這家銀行是1910年由一群女性創辦的,位于市中心的南京東路上,客戶主要也是女性。當時張幼儀的四哥張嘉璈已經是中國銀行的總裁,女子銀行方面經營面臨困難,希望張幼儀借助她的人脈關系,幫助銀行走出困境。張幼儀于是成為這家銀行的女總裁,不過她不愿意和哥哥平起平坐,所以只稱副總裁。
每天上午9點,張幼儀的身影都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她說,自己這種嚴謹的習慣得益于在德國期間所受的教育。為了便于了解員工的工作情況,張幼儀特意把自己的辦公桌擺在銀行的最里頭,這樣就可以對銀行里的情形一覽無余。下午5點,一位老師又會準時到辦公室來找張幼儀,為她補習文學和古籍。沒能像徐志摩所愛戀的女子那樣,上好的學校,學習更多的文化知識,一直是張幼儀心中的一件憾事,如今條件允許,她要盡量為自己補上這缺失的一課。
在張幼儀的勤勉操持下,再加上張嘉璈和上海其他金融界人士的支持,女子銀行很快扭虧為盈,張幼儀由此在銀行界嶄露頭角,名動一時。
與此同時,張幼儀的八弟張禹九與徐志摩等四人在靜安寺路開了一家云裳服裝公司,張幼儀又出任該公司總經理。云裳服裝公司集成衣店和服裝訂做于一身,店名是張幼儀八弟取的,用的是李白《清平調》“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張幼儀把歐美的新式樣引入“云裳”,裁剪縫制都倍加考究,衣服上面縫著別致的珠子、扣子和花結。一時之間,上海的大家閨秀、名媛,在社交場所都以穿著“云裳”的服裝為榮,時裝公司也因之生意興隆。擔任云裳總經理,這使張幼儀的經營能力得到了極大發揮。
唐振常主編的大型畫冊《近代上海繁華夢》上有云裳服裝公司的一幀照片,并配有說明文字:“位于靜安寺路斜橋弄附近的云裳公司,是舊上海首屈一指的女式服裝店,由當時滬上美術界名人江小鶼、邵洵關和名交際花唐瑛合資開辦,所以該店的服裝具有獨特的藝術風采,并首創以時裝模特兒做示范。”
1934年,二哥張君勱主持成立了國家社會黨,張幼儀應邀管理該黨財務。抗戰爆發后張幼儀又囤積軍用染料,大發了一筆橫財。之后,她又用這筆錢作為資金,投資棉花和黃金,依舊是財星高照。
和徐志摩離婚后,張幼儀和他的關系反而得到了改善,因為阿歡和徐家二老,他們經常通信見面,像朋友一樣的交往。一次,胡適請張幼儀吃飯,客人中也有徐志摩和陸小曼。對于陸小曼,張幼儀說自己并沒有敵意,因為陸小曼和徐志摩認識時,自己早已和徐志摩離婚了,所以徐、陸兩個人之間的戀愛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但當張幼儀看到宴席間,兩個人親昵地稱呼著“摩”“摩摩”和“曼”或者“眉”,以及徐志摩對待陸小曼那種耐心體貼的態度,對比從前自己所受到的待遇,還是不免感覺到酸溜溜的。“我不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我做人嚴肅,因為我是苦過來的人。”張幼儀如是說。
張幼儀和徐志摩離婚后,擺脫了“小腳心態”,以西服的形象示人,自強自立新女性的風格,贏得徐志摩家庭的尊重,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事業。張幼儀面對世界和世變,婚變和情敵,以自己的方式,演繹出民國女性的風采。
1947年,林徽因肺病已到晚期,腎臟嚴重感染,當年10月住進中央醫院,病床上林徽因托人帶話給張幼儀請求一晤。張幼儀攜徐志摩之子徐積鍇趕往醫院,林徽因仔細地望著張幼儀母子,卻虛弱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次見面所求為何,林沒有說,張也不知道。林徽因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心愿。在林徽因的內心中,是不是對張幼儀有一點愧疚。畢竟,徐志摩離婚,源于康橋情歌。
張幼儀在香港與中醫蘇紀之結婚
1931年11月19日,因為一場大霧籠罩,徐志摩乘坐的飛機在飛行中撞到濟南附近的開山,一代詩人遇難。而就在前兩天,11月17日,徐志摩還到張幼儀經營的云裳公司,問張幼儀為他定做的襯衫。張幼儀得知徐志摩的行程后,還告誡他不應該搭乘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不管是不是免費。徐志摩像平時那樣大笑,對張幼儀說,他不會有事的。
徐志摩寫過一篇散文《想飛》,中國航空公司拿徐志摩和這篇文章做形象代言,贈送他一本免費乘機劵。“朵朵的春云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是人沒有不想飛的。”不料,一語成讖,徐志摩果然死于飛行。
半夜里,張幼儀被噩耗擊中,中國銀行一位工作人員送來電報:徐志摩和兩位飛機師當場死亡。晴空霹靂,難以置信,張幼儀哭泣著打電話通知八弟張禹九,讓他帶著阿歡去濟南料理后事。第二天,張幼儀不知道怎樣把這個噩耗告訴徐志摩的父親,她看到徐申如臉上有很多內容:哀痛,難過、悔恨。
在徐志摩的喪禮上,張君勱的朋友替張幼儀作了一副挽聯:
萬里快鵬飛,獨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白發人送黑發人,徐申如作挽聯:
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劫?
自襁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凄涼老夫,重賦招魂?
詩人沉重的肉身已被撞壞,魂魄仍在詩文之中。張幼儀這一次是與徐志摩永遠的告別。但是詩人的影響,并沒有隨著詩人的離世而停止。
1949年,寶山張家的大部分成員,多數被時代的浪潮沖到海外。張幼儀的二哥張君勱、四哥張嘉璈、八弟張禹九都定居在美國。
在香港,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張幼儀,終于再婚。
張幼儀住處樓下有個鄰居,是一位叫蘇紀之的醫生,妻子和他離了婚,他有一個女兒和三個兒子,都只有十多歲。通過朋友認識后,見他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不容易,張幼儀經常會幫他一些小忙。一來二去,兩個人慢慢地熟悉了。當蘇紀之向張幼儀求婚時,她首先寫信給二哥和四哥,征求他們的意見。
張幼儀的四哥張嘉璈始終沒有回復,也許有了為妹妹和徐志摩做媒的前車之鑒,對于這一次,不置可否。一直告誡妹妹要遵從自己內心感受的二哥張君勱,一會兒發來電報說“好”,一會兒又改變主意,發電報來說“不好”。在反復幾次躊躇之后,他終于下定決心寫來信件:“兄不才,三十多年來,對妹孀居守節,課子青燈,未克稍竭綿薄。今老矣,幸未先填溝壑,此名教事,兄安敢妄贊一詞?妹慧人,希自決。”
此時的張幼儀,兒孫成行,要再婚,就寫了一封信告知在美國的徐積鍇。徐積鍇的回信情真意切:“母孀居守節,逾三十年,生我撫我,鞠我育我……綜母生平,殊少歡愉,母職已盡,母心宜慰,誰慰母氏?誰伴母氏?母如得人,兒請父事。”徐積鍇在美做的是土木工程師,但這封信頗得其父風采。僅從這一封回信,可見詩人的余韻。徐積鍇和妻子育有一子三女,一家定居在美國,很少接受媒體的采訪,晚年他談徐志摩,覺得父親的命真苦。“父親幾個老朋友都有女人緣,都有女朋友。他跟胡適一起吃飯,還見胡適帶了美國女友來。”徐積鍇覺得,徐志摩活到八九十歲,還會有女人要他的。“很多女人傾慕父親的文采”。
1953年,張幼儀與醫生蘇紀之結婚。張幼儀死后,她的墓碑上刻著“蘇張幼儀”四個字,看得出,張幼儀對這一段婚姻是認可的。
1967年,張幼儀在蘇紀之的陪伴下,回到康橋、柏林故地重游。隔著半個世紀的時光,一切都如夢如煙。張幼儀在《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里回憶說:“他和我坐在康橋河畔,欣賞這條繞著康橋大學而行的河流,這時我才發覺康橋有多美,以前我從不知道這點。我們還從康橋坐公共汽車到沙士頓,我就只站在我住過的那間小屋外面凝視,沒辦法相信我住在那兒的時候是那么樣年輕。”她站在當年和徐志摩居住過的小屋外,往事歷歷,物是人非,她在復雜的感受中,沒辦法相信自己曾經那么年輕過。
1972年,蘇紀之病逝后,張幼儀到紐約居住。
在張幼儀的內心深處,她對徐志摩的感情又如何?這是個非常微妙的問題。還是聽聽張幼儀的自述吧——
你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么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人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張幼儀所說的“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如韓石山先生在《徐志摩畫傳》所言:撫養她和徐志摩的兒子徐積鍇成人,并送他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獲得土木工程專業碩士學位,為兒子擇偶成婚;安葬徐志摩的父親并為之立碑,也為徐志摩的墓立碑;說服蔣復璁和梁實秋并提供大量資料,以蔣梁的名義主編出版了《徐志摩全集》。
張家始終以徐志摩為榮,與徐志摩有千絲萬縷割不斷的聯系。不論是徐志摩的生前還是死后。
當年在英國徐志摩和張幼儀打離婚。張君勱收到妹妹的求助信后,在回信中劈頭第一句卻是:“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然后才告訴妹妹:“萬勿打胎,兄愿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張邦梅是張幼儀的八弟張禹九的孫女,她的父親是耶魯大學的教授,她已是第三代移民,畢業于哈佛大學東亞研究系,主修中國文學,之后在哥倫比亞大學獲法律學位,曾在紐約任律師。當張禹九得知孫女要寫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臨終叮囑張邦梅,寫書時“對徐志摩要忠厚些”。就是這位爺爺,曾經的新月社成員,遺囑中要家人在他的葬禮上朗誦幾首徐志摩的詩。
1988年元月,張幼儀病逝。在張幼儀的喪禮上,張邦梅向二百多位為張幼儀送別的人,講了她的一生,她的往事,她如何從一位傳統女性轉為現代女性。從來賓的反應,張邦梅看出很少有人知道張幼儀與徐志摩的關系。
紅塵往事,皆付流水,總有一些東西留在人間。張幼儀與林徽因、陸小曼相比,缺少傳奇色彩,但正是她從小腳向西服的轉變,與二十世紀中國女性的成長與解放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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