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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將感受存入詩的銀行
原創(chuàng) 譚夏陽 讀庫
按:為什么閱讀現代詩歌,會被比喻為“提領黃金”?當我們閱讀現代詩歌時,究竟在讀什么?那些難以名狀的意象和情緒,是否真的能幫助我們了解與窺見自己的心意?在讀庫出品、楊照撰寫的“詩的課堂”三部曲中,作家將詩歌比喻為“黃金賬戶”,為讀者建立起一個“詩的感官銀行”,希望大家可以沒有任意限額地隨意支取詩的黃金,填滿自己的存折。
“在楊照設立的詩歌銀行里,不光是詩人的存折,還有讀者的存折,他們存取的每一筆閱讀感受都珍貴如黃金。”本文作者譚夏陽,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讀者,他將從“詩的課堂”出發(fā),和我們一起找尋“詩的”存取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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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承認,現代詩教育是我們較為薄弱的一環(huán)。作為一個有著古老傳統(tǒng)的詩歌國度,我們自小就在古典詩的熏陶之下長大,為加強傳統(tǒng)教育,中小學教學大綱還有意識地向國學傾斜。另一方面,課堂里鮮有現代詩課程,就算有也較為零散,沒能像古典詩那樣形成系統(tǒng),更別說形成一個現代詩的傳統(tǒng)了。
然而,古詩距離現實畢竟太過遙遠,遠到無法直接面對(或處理)我們的日常,例如用它來寫景、抒情,或者用來描述當下種種美好以及不美好的狀況,似乎都不太接地氣,就像今天我們依然用文言文來發(fā)信息、寫公函一樣,顯得別扭而不稱手,因為語境完全改變了。
當下尷尬的地方就在于,現實生活需要現代詩介入,但我們恰恰弱化了這一環(huán)的教育,導致我們對于現代詩的意韻、表達形式,甚至是審美觀念都產生了很大的偏差。面對現代詩,我們普遍的反應就是“讀不懂”“不知所云”。
后期的補課必不可少。國內各大出版社為現代詩的普及與推廣出了不少力氣,詩人個人選集、詩歌流派合集、西方詩歌譯集、詩歌批評文集等不斷涌現,特別是一些現代詩導讀與賞析文本的推出,顯得尤為重要。臺灣評論家楊照先生的“詩的課堂”系列三部曲,正是這樣一類助推現代詩普及的書籍。

該系列一套三冊,包括《詩的》《詩人的黃金存折》《可知與不可知之間:讀里爾克》,作者沒有向讀者灌輸大堆難懂的理論,而是回到詩歌體驗本身,通過自己的讀詩經驗以及自己從詩中得到的啟悟和安慰,與讀者一起探尋詩歌隱藏于人類內心或世界背后的那層神秘——讀詩,其實也是更深層次地透視世界,更深刻地理解自己的過程。
或許從某些層面來看,詩不能言說(或者不能說透),但詩可讀、可品、可感,還可以悟。外國讀者讀中國詩同樣如此,在某個階段需要尋求理論的闡述,但當他們學會了感受和領悟,他們就會要求理論走開。
楊照在書中建立了一個“詩的感官銀行”,讓讀者沒任何限額地隨意支取,這是筆者對這套“詩的課堂”珍視的原因所在。在閱讀過程中,我被書中那些微妙的例子所觸動,并體察到作者的睿智與用心,產生了與作者心領神會的共鳴。
故此,我不想把這篇文章寫成一篇理論式的評論,而希望在作者關于詩的感悟和觀點的基礎上做出互動與回應——也許某些詩句,就是瞬間迸發(fā)的火花:它盛放,它幻滅,它再次回到神秘的本原。
詩不是什么
詩是什么?楊照首先回答了“詩不是什么”這個問題:“詩不是知識,因為知識吸收進去了,你不會要一再回到提供知識的遺址上來,你已經把知識搬走了。”如此,詩是經驗嗎?也不是,“因為經驗會在重復間變得不再稀奇,變得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即是說,不需要知識、不需要事實,如果詩人捕捉到某種感官的投射,這種投射無論是猜測、懷疑還是震動,將它記錄下來就形成了“詩”。這種感受不一定是美好的,但必定真實,詩記錄下的也不是事物美丑本身,而是它們消逝而去的痕跡,這種痕跡就是詩意的留存。
很多時候,詩人必須表達對事物的不信任感,如果他接受了眼前事物的美好,那就舒舒服服坐下來享受算了,“不必寫詩”。正如魯迅談到謝靈運時,說他寫的詩不是真正的歸隱詩一樣——真正歸隱的人,根本不會再去寫詩。
許多讀者對詩的誤解之一就是認為“詩是對美好的記錄”。生活中那些細小的美好、感動固然值得感懷,然而楊照說:
詩,頑固地堅持拒絕快樂與愉悅。
為何這樣說呢?因為真正深刻的詩歌作品具有更大的格局和抱負,他舉了幾個例子來說明:
其一,詩揭示平庸日常經驗表面下潛藏的驚人、懾人的實相細節(jié)。作者采用“在一段詩化的街道上散步”的情景來說明此問題。有了詩的視角,散步就不再是散步本身,在這個行走過程中,作者的感官與思考都被動員起來,在最熟悉的景物間,等待和期盼著被某些驚人與懾人的真相所襲擊。此時作者與詩最為接近,他也由此成為一個超現實主義者。
其二,在壯麗、巨大的事物面前,詩保持必要的震栗與敬畏。早兩天筆者看到一則新聞報道說,幾乎所有宇航員在面對全景宇宙的視域下,尤其在回眸地球的景象時,心靈都會被徹底震懾,感覺地球上的國界與紛爭變得毫無意義。另外,他們也變得悲觀起來,感覺地球是如此渺小、孤獨與無助,仿佛幾個月之后生命就將煙消云散。老實說,這種感受并不美好,然有一種宿命論包含在內,讓人相信這也是詩所要傳達的內容之一。
其三,詩是對社會黑暗或人性陰暗一面的無限探尋。作者列舉了“9·11”事件、電影《教父》、紀錄片《當納聚會》,還有艾略特的《荒原》來展現“詩在甜美中統(tǒng)一了殘酷驚悚的巨大容量”,由此可見,記錄“可怖之美就此誕生”也是詩歌的任務之一。
楊照指出,詩發(fā)揮的功能,不是道德教化,也不是對道德的敗壞,而是試圖看到別的視覺、別的方式無法觸及的文明與理性的暗流。在楊照眼中,理性所追求的是非與清晰,也纏卷上了罪惡與邪惡。正如狄金森所體會到的:
如果讀一本書而我感到全身上下冰冷,沒有任何火光可以讓我溫暖,我知道那是詩;如果我明明白白感受到好像頭頂被掀開了,我知道那就是詩。

狄金森,美國詩人,詩風凝練,死后被現代派詩人追認為先驅。圖片來源于網絡
詩是神秘的,它融入黑暗也探索黑暗,而它無法控制的、無法期待的不確定感,是對小確幸、小美好的一種否定與消解,“詩人以殘虐的狂烈逼我們找到的,是我們自己的靈魂暗影”。因此,這樣的詩變得更加深邃而迷人。
其四,“詩創(chuàng)造自己的時間觀”。詩不會按照日常的秩序行走,它在尋找自己的、獨特的秩序,并不斷挑戰(zhàn)我們日常使用的語言,以擺脫日常時間和詞語對它的束縛,最終形成自己的時間觀。
我們可以假定詩是一個特定的場域,在這個詩的空間里,它形成自己的、不同于日常的語言系統(tǒng),也形成自己的時間觀。如果要在這個時空中行走,必須獲得一張全新的語言通行證。詩人通過自己的語言來創(chuàng)造一個我們看不到、聽不見的世界,而要進入這個世界,就要求我們使用這種特定的“語言”。
前面我提到,詩是事物消逝的痕跡,不過,它又要求它的語言做到了無痕跡,最高境界是“渾然天成”,讓讀者感覺不到它是刻意寫下來的,而是天然的、自然的流露。這兩者在邏輯上并無沖突,因為詩在某種程度是一種藝術的表達,它當然有藝術上的要求。而努力寫出了無痕跡之詩的詩人,無疑可歸入偉大詩人的行列。
詩人的工作
楊照說,詩人是煉金術士。他的工作是在平庸、廉價、無聊的日常語言里,鍛造出閃光的、充滿睿智的詩句。這種詩句必然迥異于日常固化的說法,給讀者帶來新鮮的感官刺激。
但,詩人并不包括教師。葉芝曾指出銀行員、教師和神職人員這三類人最不能明了詩是什么。教師無法理解詩,這要從詩的本質談起。現代詩,基本上是曖昧的,猶豫不定的,從來沒有標準答案。而教師的工作,必須提供清楚明白的答案,并向學生扮演稱職、權威的詮釋者的角色——我們對于世界的認識,多么依賴于教師的解釋。
然而當教師遇到詩,他的角色就變得無比尷尬,由于詩的不確定性使他無從闡釋,結結巴巴,甚至有時啞口無言。他的學生由于暫時沒受到規(guī)則內化的束縛,出于直觀的本能,理解起詩來反而暢通無阻。當然,如果教師在生活中換上另一重身份,他也是可以理解詩和寫詩的,“藝術反對觀點絕對化”。
詩人也不是革命家。盡管詩人和革命家都在尋找一份獨特的激情,他們都帶著火種孤獨地前行,當然也有所區(qū)別,革命家的激情是外化的,詩人卻向內里點燃自己的詞語。
革命家和詩人都在挑戰(zhàn)規(guī)則,在砸碎現實的同時革命家會提出重建新秩序的理想,而詩人并非如此,詩人在挑戰(zhàn)規(guī)則時,卻又在挑逗和利用既有規(guī)則,顯得曖昧不清,若即若離。
進一步,詩人如果要寫出好詩來,必須在現實中戴上一個面具,并懂得在現實與詩行中間自如地穿行。有時為了需要,甚至可以將自己真誠的聲音隱藏起來,不必“詩如其人”。亦只有如此,詩人才能透過詩去重新構建一個全新的自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做到人詩合一,拜倫可能是其中之一。
楊照這一段看得相當透徹:
詩的寫作目的,就是要超越作者,如果寫不出超越自我肉體生命范限的作品,這樣的人是不配做詩人的。既然詩人之所以為詩人,正是他揚棄了自己,揚棄了上帝創(chuàng)造、自然賦予的那個世俗自我。
正如艾略特,千方百計地摧毀自己的傳記資料,就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詩人的特權是:詩人可以對不知道的事談天說地,口若懸河;詩人甚至可以自己去創(chuàng)造一個無知的世界。詩人不關心現實,只耽于想象,并把想象制造出來。專注于這個詩歌的自我,并且努力把這個生命的想象制造出來,一個詩意的世界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與現代詩相遇
楊照先生年輕時是一位現代詩人,詩歌曾經一度滲透進他的生命,陪伴他走過騷動、不安的年代,所以他對現代詩“一直心存感激”。盡管現在不再寫詩了,但他感念現代詩的精神“可以拯救少數無法理所當然地過‘正常’生活的人”,由此,他愿意做一個現代詩的領讀者,將他對現代詩的理解與感悟傳遞給有需要的人。他的這個定位是務實而非功利的,值得我們向他學習和致敬。
在書中,楊照談到自己與詩的關系,自己不是詩人卻同樣能擁有詩的感受。他說,讀詩就是讓自己在感動的句子前留下印記,以一種神秘的方式把它們據為己有。正因為不是詩人,你可以擁有更多更多不是自己寫的,卻與你如此密切呼應的詩。這應該也是一個讀者的感受。詩人以其天生的敏感和對語言超凡的駕御能力,代替讀者說出心中最重要也是最難言的事,而讀者只需透過讀自己無論如何寫不出來的詩,就能真正了解和窺見自己的心意。“詩人的詩,比我自己的語言,更貼近我。”如此說來,做一個讀詩的讀者也是無比幸福的吧。
在“詩的課堂”這個系列里,楊照想成為一個領讀的讀者,讓更多人與現代詩相遇。他把一些經典的現代詩比作被封存和遺忘的黃金賬戶,而他試圖做的,就是“找出遺落在抽屜深處的存折,將一些黃金提領出來,將其從抽象無聊的‘數字’還原為陽光下閃爍耀眼的模樣……無限量地填充每個人的人生錢包”。

《詩人的黃金存折》一書,是楊照對臺灣五六十年代詩歌的一次回望與梳理,書中楊照分別對周夢蝶、洛夫、商禽、痖弦、余光中和楊牧六位代表性詩人,做了深入透徹的分析解讀。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臺灣的詩歌創(chuàng)作邁上一個新高峰,在那個黃金十年里涌現出大批成就頗高的現代詩作品,各個詩人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抵達創(chuàng)作生命的巔峰期,為華語文學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楊照的引領之下,讀者能一窺現代詩在臺灣這個場域生根、發(fā)芽乃至開花、結果的全過程,當中的艱難與突變,抗爭與周旋,令我們始料未及。
與內地對臺灣詩歌的評論相比,楊照的優(yōu)勢在于他的在場感,他為我們還原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雖然他是這幾位臺灣詩人的晚輩,但作為現代詩在臺發(fā)展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作者在跟蹤和緊貼的閱讀中目睹了他們一步步邁向藝術峰頂。
楊照理解他們的艱難與陣痛,理解他們在幾乎窒息的環(huán)境里如何變換姿態(tài)繼續(xù)呼吸和呼喊,甚至理解他們“為自己而寫”的創(chuàng)作動機:他們運用詩人的“私人語言”,與自己對話,與外在世界對話,完全是出于自己“安慰”的需求。正如楊照所總結的:
這個世界,無論如何瑣碎、無趣、危險、丑陋、扭曲,仍然是值得忍耐的,值得繼續(xù)跟它周旋下去,仍然有機會找到一點安靜、安穩(wěn)。
現代詩在這里的共同作用,是說服詩人自己;而作為讀者,在閱讀他們詩歌的過程中,也就跟著被“安魂”了。可以說,在楊照設立的詩歌銀行里,不光是詩人的存折,還有讀者的存折,他們存取的每一筆閱讀感受都珍貴如黃金。
如果說《詩人的黃金存折》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場的視角,這是自內而外的介入,那么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讀里爾克》一書中,恰好使我們看到自外而內介入的發(fā)生。
而我更為感興趣的一點是,作為接受外國文學傳統(tǒng)影響的兩條路徑,一條在內地,一條在臺灣,接納相同的一個作品,比如里爾克的詩歌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兩者在這個作品的消化、理解、吸收過程中會發(fā)生怎樣的嬗變和異化,最終導致它的影響力或對它的評價大相徑庭,這完全是有可能的。
具體到里爾克,他的詩在中國內地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為現代派中里程碑式的人物。內地詩壇對里爾克有一個評價共識,認為里爾克在詩作中展示的情感力量、音樂性旋律的美和雕塑式質感的美,是他對現代詩歌的突出貢獻。

里爾克,奧地利詩人,著有《生活與詩歌》等。圖片來源于網絡
楊照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解讀樣本,他讓里爾克的詩作為解讀的一個工具,借助它去理解生活中那些介于“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的部分,進而回頭解決詩學的問題。
這種方法如同星空觀測者利用星空本身做一個巨大的天文望遠鏡,來觀測更深的星空一樣,非常巧妙又相當實用。借助這種解讀方法,里爾克的詩在紛雜的生活透鏡下呈現出明晰的本質,并展露與生活對稱的復雜性與廣闊性,兩者相互映照,相互纏繞,相互成為解開對方秘密的一個關鍵端口——也許這就是里爾克詩歌的解讀密碼。
從這個角度看,《可知與不可知之間:讀里爾克》這本書不僅具有文化解讀的標本意義,更為讀者打開一個全新的視角去觀察和比較現代詩,值得我們去讀一讀。
中國詩歌界當下存在著一個不良現象,絕大多數成名的詩人都不屑于做詩歌的普及工作,認為層次不高,拉低了自己的咖位;與此同時,又常常抱怨大眾讀者讀不懂他們高深的大作。其實作為一個藝術門類,詩歌也是需要哺育的,更需要一個將讀者引領進來的適當門檻。楊照先生雖非詩人,卻做了詩人應該做的工作。假如拋開某些既定的成見,我們會發(fā)現,楊照的“詩的課堂”系列是如此出色,幾乎掩蓋了它作為詩歌普及讀物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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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譚夏陽
讀庫作者,詩人,現居廣州
題圖選自《詩的一生:寫給艾米莉·狄金森的十四行詩》
原標題:《如何將感受存入詩的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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