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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霧里的小花 | 徐志摩原配夫人張幼儀的悲歡(一)

與林徽因、陸小曼相比,這位徐志摩的元配夫人,在徐志摩的婚戀和婚變之中,淪為被人忽視的配角,成為詩人與才女、名媛風流韻事的點綴。
如果說林徽因心若蓮花亦傾城(林早年詩作《蓮燈》中有“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陸小曼國色天香占盡春光(陸寂寞晚年常畫牡丹),那么把張幼儀比作什么呢?徐志摩有一首詩名為《朝霧里的小草花》,張幼儀恰如詩中“小玲玲的野花”,平凡而堅韌,帶著露珠,“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可是一場朝霧將她籠罩,與徐志摩離婚的人生變故過后,她活出了精彩的人生。
1996年,張幼儀的侄孫女張邦梅在美國出版了張幼儀的英文版口述自傳《Bound Feet and Western Dress》,該書的中文版被翻譯為《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在臺灣與大陸先后出版。書中圍繞徐張之間持續七年的包辦婚姻,翔實敘述了張幼儀的人生經歷。
張幼儀人生經歷,如她自己所說,“我一直把我這一生看成兩個階段:‘德國前’和‘德國后’。去德國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國以后,我一無所懼。”在德國與徐志摩離婚,是張幼儀的人生轉折點,在德國離婚之前,張幼儀是被動的,被命運的洪流挾裹著走,身不由己;“德國后”,張幼儀是主動的,將命運的轉盤把握在自己手中。
追尋張幼儀的人生旅途,還要從與徐志摩的結縭說起。
命運的紅線把張幼儀和徐志摩綁在了一起
說起張幼儀的出身,那是民國的名門望族。張幼儀,族譜名嘉玢,1900年出生于江蘇寶山(今屬上海市寶山區)的書香世家。
張幼儀的祖父做過清朝知縣,父親張潤之,名祖澤,行醫為業,是當時寶山縣的巨富。
張幼儀是家中第二個女孩,在八男四女共十二個孩子中排行第八。她的二哥張嘉森(字君勱)早年留學日本,曾是末代翰林,也是與梁啟超有師生之誼的革命黨人,后來成為民國政學兩界的風云人物。四哥張嘉璈(字公權),從事銀行業二十二年,歷任中國銀行總經理、中央銀行副總裁、中央信托局長等職。
1912年7月,江蘇都督程德全在蘇州創立“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十二歲的張幼儀在二哥張君勱(嘉森)和四哥張嘉璈的幫助下到該校讀書。該校首任教席楊達權,重視女子教育,張幼儀在此受到了先進教育。三年后,尚未結業的張幼儀就被接回家成親了,替她做媒的正是她的四哥張嘉璈。命運的紅線將她和徐志摩捆綁在一起。
1913年,時任浙江都督府秘書的張嘉璈,被一篇《論小說與社會之關系》的中學生作文所吸引,這篇文章將梁啟超的文風模擬得惟妙惟肖。而且書法也透著不凡的才氣,字有風骨,筆畫勁道,氣有神韻。張嘉璈拍案稱奇,詢問之下,得知文章作者是海寧縣硤石鎮富商徐申如的獨子徐章垿(音同“序”),這位徐章垿就是徐志摩。
說起徐章垿為何改名叫徐志摩,還有一個小故事。在徐章垿過周歲的時候,遇到一位名叫志恢的和尚,自稱能摸骨算命,他在徐章垿的頭上撫摸一遍后說“此子系麒麟再生,將來必成大器”,徐申如一聽,大喜,于是在周歲后改名志摩。徐志摩后來成為大名鼎鼎的新詩人,終成大器,名中注定?亦或是命中注定?
張嘉璈看到徐志摩的作文,愛才心切,當晚給徐申如寫信,提議將自己的二妹張幼儀許配給徐家公子。徐申如雖是海寧富豪,但在重文抑商的中國傳統社會里,能夠與書香世家的張家結親,顯然是一種榮耀。他在回信中表示:“我徐申如有幸以張嘉璈(即張公權)之妹為媳。”
1915年12月5日,雙方家長為張幼儀和徐志摩操辦了一場極其隆重的婚禮。為了買到稱心的嫁妝,張家專門派人去歐洲采購,又派張幼儀的六哥隨行監督。嫁妝的體積大到張幼儀根本無法帶著整批東西去硤石,里頭的家具多到連一節火車車廂都塞不進去,只好由張幼儀的六哥從上海用駁船送過去。
洞房花燭夜,張幼儀想要告訴徐志摩,她感謝命運的安排,現在她是徐家的人了,她愿意好好地侍奉他們。但是,她所受的傳統教育不允許自己在這個時候先開口。徐志摩也只是緊張地望著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二人之間的夫妻生活,是在沉默中開始的。這沉默預示著徐志摩的某種不滿,這是徐志摩對雙方家長包辦婚姻無聲的反抗。從婚前到婚后,徐志摩是那樣鄙棄張幼儀。第一次見到張的照片時,便嘴角往下一撇,用嫌棄的口吻說:“鄉下土包子!”婚后徐志摩從沒有正看張幼儀一眼。
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婚姻,一開始就充滿了某種危機,由于徐志摩作為詩人的羽翼尚未豐滿,他還處于求學的道路上。
1917年秋天,徐志摩進入北京大學學習。次年夏天,經過張君勱、蔣百里等人的引薦,徐申如以一千塊大洋的代價,讓徐志摩拜在梁啟超門下,成為入室弟子。也由于梁啟超的介紹,他認識了汪大燮、湯化龍、范源濂及林長民等人。由于結識了林長民,后來,徐志摩在英倫與林長民之女林徽因有了一段戀情,促使他掙脫與張幼儀的婚姻。
1918年,張幼儀生了兒子阿歡(乳名),即徐積鍇,之取名“積鍇”蘊有深意,“鍇”是“良鐵”的意思。徐家希望這個長孫,像良鐵金屬一樣,具有剛強、正直、果斷、公正的品質。徐積鍇的誕生,意味著徐志摩已經為家族初步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在恩師梁啟超的建議下,徐志摩于1918年8月前往美國,自費進入馬薩諸塞州的克拉克大學歷史系學習。隨后轉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
徐志摩去美國留學,是自費,他的父親希望他將來在金融業發展,做一個中國的銀行家。徐志摩到了哥大,志向更加遠大,要做中國的漢密爾頓。漢密爾頓是美國的政治家,華盛頓總統時代的財政部長。事實上,徐志摩既沒有成為銀行家,也沒有成為政治學家,而是成為一名詩人、文藝家。倒是他的兩位大舅哥,分別實現了他的志向。張嘉璈成為中國的銀行家,張君勱成為政治學家、“中華民國憲法之父”。
徐志摩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期間,與金岳霖、張奚若過從甚密。金岳霖回憶他們一起留學的生活時說:“徐志摩和我們不一樣,頭一點是闊,我只有六十美元一月,張奚若大概也差不多。徐是富家子弟。他來不久,就買了一套七十二美金的衣服。不久褲子不整了。他不知從哪兒借來熨斗,燙褲子的時候和人爭論,把褲子燙焦了一大塊。只得另買一條灰色的褲子。”
1920年9月24日,徐志摩突然放棄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他想到英國入劍橋大學師從羅素。徐志摩離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很突然,他告別好友張奚若時,送了他一本厚重的英文詞典。張奚若一直用到西南聯大時期。徐志摩遇難后,張奚若在《大公報》上寫了悼念文章:“我非文學家,也非藝術家,對于文藝家的徐志摩不敢有所論列。我所要說的只是關于‘人’的方面的徐志摩,換句話說,就是志摩的人格,志摩的風度。”文章的最后,他評論道:“志摩的個性這樣特殊,人格這樣偉大,理想這樣高尚,所以他的死不但是中國新文藝界的大不幸,也是中國整個理智階級的不幸,也是中國全體人民的大不幸。”
一個率性而為的人,遇到了意外,徐志摩到了英國,才得知羅素到了中國。這個意外結束后,徐志摩邂逅林徽因,這個更大的偶然,改變了徐志摩的人生走向和命運,成為徐張婚變的誘因。
徐志摩留學美國英國時,張幼儀在海寧硤石徐家侍奉徐志摩的雙親,養育年幼的兒子阿歡。她無法預料一場婚姻的變故,強加在她的頭上。
與徐志摩離婚后獨自撫養的次子夭折
1920年冬天,在徐志摩父母的支持下,張幼儀走出海寧,出國為徐志摩陪讀。當她乘著船滿懷希望地到達法國馬賽港時,一眼從人群中認出穿著黑色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絲巾的徐志摩。“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因為他是那堆接船人當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表情的人。”張幼儀的心立刻涼了一大截。盡管徐志摩冷若冰霜,兩人和久別重逢的夫妻一樣,在照相館里合影留念。
張幼儀來英國時,徐志摩與林徽因正墜入情網。徐志摩與張幼儀的夫妻關系可想而知。張幼儀受不了孤單的被冷落的生活。搬到英國倫敦郊區沙士頓小鎮住,這時,張幼儀又有了身孕,徐志摩要求她打胎,并提出離婚。一天早晨,徐志摩的朋友黃子美前來敲門,說是帶來徐志摩的口信。黃子美問道:“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徐志摩給出的離婚理由是:“小腳與西服不搭調。”
在張幼儀的眼光里,離婚就是被“休”,她堅決不同意,認為自己沒有犯“七出”的任何一條。
孤獨無助之下,張幼儀寫信向在巴黎求學的二哥張君勱求助。張幼儀到了巴黎,張君勱無法照料有孕在身的張幼儀,只好將妹妹寄居在住在巴黎郊區的劉文島夫婦的租房里。在這一段時間,張幼儀反躬自省,發覺自己的很多行為表現的確和纏過腳的舊式女子沒有兩樣。“經過沙士頓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領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徐家。我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兩只腳站起來。”
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張幼儀隨七弟張景秋前往德國。1922年2月24日,她剛生下二兒子彼得,徐志摩托人送來的離婚書信就到了。徐志摩在這封信中寫道:
無愛之婚姻無可忍,自由之償還自由,真生命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痛苦,始兆幸福。
后來談起這封信,張幼儀說:“他說我們‘前途無限’‘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表現過這些潛力了?”她認為,與其說這封信是寫給她的,不如說這些話是說給群眾和史家聽的成分更多。
在張幼儀的一再堅持下,她和徐志摩見了面,在場的還有徐志摩的同學金岳霖、吳經熊等人。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后,張幼儀以在新婚之夜沒能用上的坦蕩目光正視著徐志摩說:“你去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太太吧!”
1922年生次子彼得,張幼儀與徐志摩在柏林簽字離婚。這是中國婚姻史上依據《民法》的第一樁西式文明離婚案。簽好離婚協議后,徐志摩跟著她去醫院看了小彼得,“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顛倒”“他始終沒問我要怎么養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許多年后,當有人問張幼儀,是否認為徐志摩要求離婚是革命性的舉動,她說“不”,因為他那時主要是為了追求林徽因。“如果他從一開始,也就是在他告訴我他要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男人的時候,就和我離婚的話,我會認為他是依自己的信念行事,我才會說徐志摩和我離婚是壯舉。”
張幼儀和徐志摩離婚后,覺得無法面對張家和徐家的人,于是帶著幼小的兒子彼得生活在柏林。徐家仍然每月郵寄生活費用。張幼儀開始做獨立自強的女性,入裴斯塔洛齊學院攻讀幼兒教育。
在柏林獨自撫養彼得的這段時間,張幼儀遇到了羅家倫。羅家倫,字志希,1897年生于紹興柯橋鎮。就讀北大時,與傅斯年等人成立“新潮社”。五四運動后,羅家倫留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后又在英國倫敦大學、德國柏林大學、法國巴黎大學學習。
羅家倫經常去張幼儀的住所拜訪,看望彼得。張幼儀在回憶錄《小腳與西服》中寫道:
他每個星期來看我幾回,不是和我一起坐坐,就是陪彼得玩玩。以前我從沒有和男人坐得這么近過,可是我猜想他是來看彼得的……
有一天我們坐著喝茶,彼得在鋪在地板上的一塊毯子上玩耍的時候,羅家倫問我:“你打不打算再結婚?”
雖然我當時還很年輕,大概才二十三歲,可是四哥寫信告訴過我,為了留住張家的顏面,我在未來五年內,都不能叫別人看到我和某一個男人同進同出,要不然別人會以為徐志摩和我離婚是因為我不守婦道。
而且我明白我在家鄉還有個兒子,我一直沒教過他,在我善盡做母親的責任以前,我不可以嫁進另外一個家庭。所以,我沒敢把羅家倫那句語氣溫柔的話聽進耳里,于是我看著我的茶杯輕聲說:“不,我沒這個打算。”
羅家倫聽完過了一會兒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按時來看過我。
在海外留學的羅家倫,還有這樣一段鮮為人知的經歷,令人感到意外。因為羅家倫在五四運動期間,認識了上海的女大學生張維幀,他留學歐美時,與張維幀魚雁傳書,經歷漫長的情書攻勢和馬拉松式的追求,結為伉儷,成就民國學者婚戀的一段佳話。在時間的灰燼中,在歷史的煙云中,還有多少隱秘的情感?張幼儀的回憶錄中,提到的這樣一段往事,讓我們對民國學者產生了更為豐富感性的認識。
張幼儀在離婚三年之后,又一次人生的變故降臨——失去次子彼得。1925年3月19日,三歲生日剛過完不到一個月,彼得因腹膜炎死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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